【本书下载于书本电子书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云出岫》 作者:月雯儿 文案: 万方倾坼波澜诡,一坞荒芜心机谲。 问风流, 谁属高冠荡清浊? 谁与缱绻九回肠? 风过苍壑,云出岫,几许狼烟平,斜阳几笔画晚晴。 ☆、困荆阳   星月黯淡,淮水河面偶尔泛起的浪花沾染了月光,留下点点微光,更显得死水微澜。淮水边的荆阳城在夜色中隐约突兀着嶙峋的城墙垛子,还有那高耸的哨塔。秋风频起,灌进城墙,忽如千军万马,又似鬼哭狼嚎。   哨塔里的陈四抱着长枪,蜷在一角闭目养神,耳边不时传来同袍的低语。他安之若素,须臾鼾声渐起。   年复一年,他从毛头小子到如今须发渐白,在这乱世讨得这口饭,无所谓好坏,求一个饱肚罢了,安稳觉?那是不敢强求的。   未几,有人将他推醒,他抬头看来,那白白净净高鼻深目的安子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一脸腼腆的说:“陈叔……”   陈四喉咙里咕噜一声,便撑着长枪站起来,也没多搭理安子,便往垛子那处走。   安子在后面径自呢喃了一句胡语,便解了身上兵刃,学着陈四蜷在一侧打盹。   陈四皱了皱眉,又摇了摇头,低骂一声:“小子!”,便眯了眼往北面细细扫了一圈,并无发现,这才吁了一口气,往一侧取了一瓢凉水醒神。   凉水激得浑身一爽,陈四立即神智清明。他才要站直,却突然发现远远的西南边、淮水之上似乎涌起道道黑云,就着秋风,时聚时散,变幻莫测。他兀得后背一紧,那头皮便似炸开一般!当兵二十多年,陈四出了名的好眼力,除此之外,也是出了名的小心谨慎。旁人不知,陈四也不说,但他自己知道,身经百战之后养出来的警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陈四不敢怠慢,转身一脚踢散了哨塔里燃着的火堆,然后趴在哨塔的垛子里往西南细细分辨。   身后的兵士们被陈四的举动吓了一跳,炸了窝似的涌出来,却看见陈四往西南淮水方向看,便有人道:“四哥,北面胡虏都是骑马,往淮水走,那不是找死呢?”   陈四不答,只看见淮水尽头黑魆魆的一片,隐约有黑影蠕动,宛如乡间遮天盖日的飞蝗出现在天尽头!   陈四一抖,便滑坐在哨塔边,双手来回搓着:淮水上边来人?不曾听得将军吩咐!   心动手动,陈四一跃而起,冲进哨塔,摇起木柱,那硕大的铜钟“当”的一声,重音传于四合,撕开了夜幕,撕裂了人心!   荆阳城城墙顿时鼎沸!   荆阳守将、南朝龙骧将军朱旭梦里听得警钟,眼睛未睁,却当即一跃而起,左手抄起软甲,右手挽了佩剑,直往往城墙而来。而不消朱旭吩咐,其副将雷诺已经紧随其后。   “看好粮草辎重;守紧城中水源;城内立即巡查奸细!”   “将军放心!”   朱旭一面疾走一面吩咐,两人不一会就上了哨塔。   此时远处淮水上黑压压的雾影,却是越来越清晰。此情此景,陈四已然确认淮水之上有大规模船只顺水而下!他一见了朱旭便回道:“将军,只见淮水有人渡江,北面却未有人马!”   朱旭雷诺两人眯了眼睛朝西南方向看了一会,各自心惊胆战!   淮水上游是栾阳诸城,淮水沿岸往东,一向是南朝北疆。为抵御北方氐族霸主尹强,诸城素来严阵以待。淮水之北,胡骑驰骋,因此朱旭抵御胡虏重装骑兵多,却从未听闻、见识胡人能登船顺流而下!但若非尹强,朝廷并未晓谕栾阳诸城有船东下……   朱旭宽眉,此刻却恨不得皱在一堆!手上的佩剑瞬间浸湿冷汗!   “将军!无论是敌是友,末将以为必要遣船前去拦截!”,雷诺一拱手,声音里肃杀之意顿起。   朱旭抿着嘴,抬头看了看黯淡的半弯月亮,当即下了决心,沉声道:“雷诺听令,遣水军胡凯率两千水军一百五十艘艨舰在淮水拦截,无论是敌是友,一并拦下!”   雷诺一愣!两千人!荆阳城水军几乎倾巢而动!   未及雷诺说话,朱旭继续吩咐:“雷诺,你立即带着三千人马出城,连夜将城外未及收割的粮草全部收割。东边平天山一带的密林,领人于城外挖一条壕沟,然后沟外放火!本将军要荆阳城一里开外寸草不生,连一只老鼠爬过都要看得见!”   雷诺又是一震,旋即明白朱旭的意思,这是要坚壁清野、困守荆阳了!将令如山,他不敢犹豫,领命急去。   未几,夹杂在步军甲士中间,两匹快马旋风一般冲出荆阳城,沿着淮水边平天山下崎岖狭窄的羊肠小道往东南方向疾奔。   两匹快马不过飞驰了十几里地,便没入平天山脚下静谧的密林。   后方荆阳城人声鼎沸,林内夜枭竟徒添静谧!密林中央,浓荫如盖,连原本黯淡的星月都消失不见,只有伸手不见五指般的黑!   两匹快马心无旁骛,闷头疾奔。进得密林,阴郁之气扑面而来,骑马两名信使一身的热汗倏然而收,成了粘在背上的冷汗。两名信使皆是老马识途,知道不可久留,只紧绷肌肉,低声促马。   马蹄声踏在衰腐的落叶上,发出闷闷的声音,回荡在了无光亮的密林间,惊动了林兽,掩藏了伺机而动的危机!   破空之声突然间在头顶暗处轻轻响起,旋即“噌”的一声,轻微而锋利的声音流星奔驰来,其中一名信使应声闷哼一声,跌下马来!另一名信使听得声音,当即心神大乱,却连头也不敢回,匆忙间伏低身子,急夹马刺,促马而去。   却不待他多跑两脚,密林间轻细而凌厉的声响密集而起,瞬间密网般铺天盖地。那静谧密林中而不可忽视的破空之音,颤动着交织成片,成了杀人于无声无形的利器,呼啸扑向仅存的信使。   电光火石,命悬一线!静谧中沉重的窒息感让信使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而恰在此时,头顶一笔剑气染指,旋即“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未及信使醒神,他便觉得身后一沉,随即剑锋在自己的周身运成一圈,护着他往前疾奔!   信使心中一安,立即专心策马。   疾奔行得两刻钟,顶上树荫渐疏,星月黯淡,再度隐约可见。   一声鹤唳突然划破夜空,环于周身那凌厉的声音竟霎时间消失殆尽,信使这才长舒一口气:“多谢相救!”   身后之人不着一字,似无需助力一般拔地而起,稳稳落在信使前方。   信使立即勒马,只见前方之人长身而立,身上宽衣博带,微微露出胸膛,手中一根细竹竿,似松柏般颀长挺拔,只是偏偏带了一顶斗笠,盖住了面容,仅余光洁下颌。   信使并不下马,拱手道:“多谢壮士相救!”   前方男子却并不答话,径自站立一会,才叹息道:“去吧,前方必无障碍!”   信使一愕,正要相问,那男子却忽的运力划开竹竿,纵身往密林中央掠去,月影下,衣带影影绰绰,恰似寒塘鹤影。   信使颇有些惊讶,却不敢再耽搁,回头看了一眼密林,又策马而去……   斗笠人挥动宽袍,于树影摇动间借力,猿攀豹跃般在山石间急掠,不一会便登上平天山山巅。   平天山山巅倨傲而立,原先搭的瞭望塔内空无一人,仅有山风嗍然。斗笠人衣袍如大鹏展翅,风鼓下猎猎而响。他一手持杖负于身后,一手一挥,宽袖卷起,面前视野一宽,他便默然环视一周。西面荆阳城毋论城防,便是哪家人家的举动也遥遥在望。从荆阳城外延伸而渐次浓密的林子匍匐在山脚,月影微光下,依稀可见!   斗笠人微喟,旋即薄唇一抿,视野落于山巅面前一处草丛。他快步走去,蹲下一看,地上衰草似被重物压过,呈现一凹陷,那样子……像是三足器物……   斗笠人凝住身形,似在思索,良久后拈起一根衰草,凑在鼻端轻嗅。   一股似有若无的气息窜入鼻腔,如辛似辣,倏尔即散。斗笠人微微仰了头,口中呢喃:“居然是他?”   正在此时,山脚下突然腾起万丈火焰,不一会火焰蔓延,荆阳城立即环绕火焰之中。而火光似霞,拱托一座孤绝之城,宛如如来座下光耀而出的烈焰红莲,叫人不可逼视又不由自主追随!   斗笠人居高临下,瞬间看见此等情景,只觉心头一震,旋即嘴角一扬。   此时淮水上一江的火光,却已分胜负。   北朝都益侯慕容垂独立主帅船头,一身玄色筒袖铠,头顶兜鍪,上面长长的白缨在月光下分外分明。他宽眉阔唇,容貌在鲜卑慕容族人中算不上俊俏,却别有一股沉稳大气,叫人一见折服。   看着座下甲士潮水一般往荆阳城涌去,慕容垂波澜不兴,眼中却深邃似海。未几其副将慕容磊上来禀报:“将军,我等并未等到镇南王接应。”   慕容垂微颔首:“此刻再论接应,已然太晚!”   话音刚落,前方火焰升腾,慕容垂所部止步荆阳城外!   慕容磊大愕,看着烈焰滔天不禁又疑问的转向慕容垂:“将军!”   慕容垂目光流转,似在玩味,却纹丝不动,良久叹道:“朱旭!”   慕容磊拧眉想来,便有些恍然大悟:“火烧荆阳,坚壁清野,朱旭要困守?”   “荆阳扼住淮水水道,是南朝重镇。荆阳不破,天王南征止步。相反,南朝要回环,荆阳不可丢,朱旭自然希望荆阳久拖不决!”   “将军……”,慕容磊有些迟疑:“如此,咱们孤悬城外,岂非无险可据?啊!末将知道了!将军势必速战速决?”   慕容磊年轻跳脱,私下在族兄面前不大顾忌,慕容垂深知其性,并不加以斥责,只是笑笑:“未必!”   慕容磊不明,歪着嘴看着族兄,慕容垂却并不再理他,走前两步,似在思索,而后吩咐:“不必着急,待火灭后再围困不迟。遣人回报天王,我等止步荆阳。”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新坑,请多支持。   我用一座城池的孤绝,提纲挈领,演一段乱世情缘,述一场儿女爱恨。 ☆、风信子   头顶明月高悬,月色一泄千里,莽原之上一片惨白。不时的寒风回雪,远远的狼嚎,是草原上万千月夜的一贯景象。   未几,目力所到处奔来一架马车并几骑骏马。马背之人一色髡发,身上胡服尽显。他们面色张皇,却紧紧驱策于马车周边。   细看之下,马车周边不远处,数匹狼已然形成包围……   狼嚎不绝于耳,又越发凄厉,莽原空荡,却霎时杀戮之气弥漫。   马背胡人紧握弯刀,一面疾奔,一面与围攻而来的狼群紧张对峙。   狼性狡猾,是草原长乐天最忠实又最残酷的使者,它们潜伏于侧,又不惜千里追踪,必要绞杀猎物!   胡人深知其性,意欲疾奔突围,而那辆马车却渐有疲态!   夺命狂奔时,马车上突然滚下一个半大少年,一样的髡发胡服。少年落地不久,马车上相继跃下融融可爱的一团银狐皮裘,并一名褐色身影……马车减了负累,顷刻间变得轻盈,便似闪电般远远掠去,将狼群甩在身后。   而跌落在地的三人却立即陷入狼群包围……   热血,染红了雪原,腥气弥漫在冷冽的空气间。惨叫、狼嚎,皆是撕心裂肺,然而这一切落在亘古如一的雪原上,如此微不足道……   而后,白毛风起,月影黯淡,一切掩藏在了浩瀚的雪海中……   风信子赫然惊醒,星眸一睁,便看见残垣断壁下自己燃起的一堆火已然渐渐熄灭。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嘟囔道:“呸!又做梦,怎么就放不过我去!”,说着添了柴火,烧旺了火堆,复又蜷起身子缩在一段残墙下继续好睡。   不一会,耳朵一动,风信子突然睁开眼,却是怔怔看着火堆愣神,好一会才嘴唇一弯,又悠然闭眼,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不久,前方叽里呱啦的涌来声音,在虚空的夜里、荒芜的坞堡中,那声音格外的清晰。   风信子置若罔闻,并未理会。   又是半刻中,风信子便觉得有人在踢自己,吆喝着叽里呱啦的话。他睡眼惺忪,隐约看见几个大汉背火立在自己跟前,看样子身材高大,却看不清面容。   风信子略爬起来得慢一些,就觉得一股杀伐之气压下来。他抖了抖,嘟嘟囔囔的赶紧站起来,这才发现那些大汉足足高他一个头,粗膀络腮,正凶里吧唧的朝他叽里呱啦的大声说话。   风信子掏掏耳朵,一脸茫然:“说的是什么咧?睡个觉也不得安稳!”   那几个大汉见风信子破旧汉袄,底下却穿了一件折裤一双胡靴,浑身破破烂烂,穿着是华夷交杂的不伦不类,又听不懂他们的话,只道是是荒坞中拾荒的乞丐,不在意,只一脚踢来,风信子当即捧着肚子摔了个四脚朝天。   风信子摔得呲牙咧嘴,心里生气却觉来者不善。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垮了嘴,只借着摔倒的势手脚并用,爬过断壁,随即一溜烟穿街走巷的跑了。   天冷、衣厚,行动笨拙,风信子爬得像只熊,却又慌里慌张的跑的极快,身后的几名大汉看的哈哈大笑。   风信子才走,几名大汉便据了他的火堆,坐下歇息。各人掏出怀中酒壶饮酒驱寒,不一会便有些困顿,几人不敢睡,只得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天,以打发漫长寒夜。   “这地方真名不虚传!鬼城似的!”   “看着吓人,不过就是被抛荒的坞堡罢了,那些装神弄鬼的事,我看也不过是乞丐弄出来的。荆阳困了三个月,不败英雄都拿不下来,我就不信明月楼主还能有什么能耐?!”   “荒坞明月楼靠装神弄鬼弄出个名声?这儿荒了上百年,若无用,主上何必遣我等前来!你们少给我胡说八道!”   ……   但几人不知道,一墙之隔,风信子借着黑夜掩护,兜了一个圈,早又悄无声息的猫了回来,蜷在角落里伸长了耳朵。他靠在断墙边,浅浅呼吸,如同龟息的道士,但却能把那伙大汉的话一字不拉的听在耳里。   这几个大汉操的是北方氐语,乃是奉命而来,话里提及荆阳、不败英雄!   嘿嘿,风信子闭着眼,嘴角一翘,心中有数。   三个月前,北方霸主尹强手下的大将都益侯慕容垂弃车马、执舟楫,突袭淮水上游栾阳等五城诸城。栾阳等城猝不及防,瞬间陷落于慕容垂及其鲜卑精锐铁军之手。但慕容垂欲拔下荆阳城时,遇到了刺头货!荆阳守将朱旭一把大火坚壁清野,把慕容垂牢牢的扼在淮水边、荆阳下。接应不及的镇南王尹融虽然兵威强盛,一度试图逼近淮水北岸的彭城,却因荆阳久攻不下而南征止步。   这不上不下的局面,看着稳当,实则暗潮汹涌。眼前的这伙人只怕与荆阳困境脱不了干系!   风信子控着呼吸,虽然闭着眼,却是五感俱开,寰宇皆映在脑中。   “听闻明月楼主段明月,真是个尤物……”   “可惜听说她要的银子也真高,不然咱们还可以顺道尝尝鲜!”   “哼!等天王破了荆阳,你还愁段明月不送上门来?到时候你想让他怎么伺候不行?!”   “还没成事,说了也没用,你们也积点口德……”   “怕什么,主上一打马,东西五千里就来回,我就不信南梁……”   正听着,风信子突然觉得空气中有些凝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旋即风中幽幽咽咽传来了几许箫声。箫声流畅,却有说不出的飘零诡异。   风信子浑身止不住的一颤,却是再也动弹不得。   箫声渐大,调子突兀嶙峋,奇诡妖异,听得几名氐族大汉面面相觑,只觉得浑身汗毛直竖,纷纷持刀警戒,其中为首的一人以氐语低喝:“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空中安静,并无回应。   凛冽的寒风穿街走巷,引着箫声忽大忽小,吹得火推明明灭灭,更显寒月下的荒坞如魅影鬼城。   堂堂几名大汉,环顾一周只觉深陷修罗冷域……   不敢怠慢,大汉们眼中精光大盛,迅疾背靠背环成一圈,领头者再一次低喝:“何方高人,出来!”   仍无人回应,箫声却越发充盈,渐如汪洋澎湃。几人顿觉宛如跌入狂风大作的深海中,耳鼻皆被箫声塞满,涨得头昏目眩。   风信子收紧身躯蜷在角落,浑身不敢动弹,却也蓄势待发。   恰于此时,“砰、砰”几声轻微的颤动,真实得宛如在耳边擦过。惨呼声旋即此起彼伏,回荡在幽冷荒坞。   风信子闭了眼,知道几名氐族大汉命丧黄泉,自己心中骇然!何妨神圣?这样诡异,手段又这样犀利!他浑身绷着,只凝神屏气,丝毫不敢动弹。   不一会,箫声停歇,周遭安静的连血腥的弥漫都变得那么明显。渐渐的,轻软的脚步声步近,略顿,随后脚步声似重了一些,却是渐行渐远。   风信子听得脚步声消失,正要长呼一口气,却突然听见尖锐嚣利的微响光般急射而来。他大骇,被发现了?就在一瞬间,他紧绷的身子极灵巧的侧向滚去,紧接着双手一撑,整个身子便如飞燕一般直插夜空,远遁而去。   电光火石间,风信子右后方一袭灰衣紧似有准备的一跃而起,追向风信子逃遁的方向。   夜色中两道魅影一前一后急掠而去。   风信子奔走极快,真如穿梁燕子。但他身后的灰衣人亦不遑多让,衣袂鼓动中似大鹏穿云。   不过风信子凭借熟知地形,每每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灰衣人的擒拿。而灰衣人也似有顾忌,始终未曾使出杀招,只紧紧追掠。   不一会,风信子见身后之人只追不杀,便认定此人在与他玩猫捉老鼠的把戏,心中恼怒,却又心惊那人武艺高强。奔得两刻钟,风信子渐有脱力之感,勉力飞掠之余不得不分出心神苦苦思索对策。   正想着,风信子已掠至一条宽丈许的溪涧边,他灵光咋现,反手便朝身后扬出几枚金豆。身后的灰衣人一愕,挥手抵挡之际,来势一缓。风信子得了机会,当即向溪涧中央一跃。“噗通”一声,他砸碎溪涧面上薄薄的冰层,落入水中。   风信子借着落势,一径潜至溪底,双手不忘解开身上系带,旋即借着水势脱去破旧的棉袍,身形一跃一顿,便似壁虎一般趴在溪底,而那棉袍虽重,却不抵冰下潜流激荡,飘飘荡荡往下游飘去。   灰衣人看见风信子跃入水中,不禁一愣,追至岸边的身形一滞,却没有跟着跃入水中,只借着月光锁着水中飘荡的黑影,毫不思索的一路往下游追去。   风信子在水底安静潜伏了一会,感觉水波没有异样,知道灰衣人并未尾随入水,心中一松,却也不敢再停留,立即逆流而上。直至游得精疲力竭,风信子才气喘吁吁的在溪涧中冒出头来,一步也不停的爬上岸,隐身荒坞残垣之间。   那灰衣人才追出五十余丈,见得水中若隐若现的黑影也未免太从容了些,这才赫然惊醒!再回身至风信子落水处,只见溪涧上两处冰面破损,却哪里还有人?   灰衣人看着岸边不远处的一道水痕,懊恼之余猎奇之心顿起,却并未沿着水痕再追,只站在岸边,轻轻揭去面具,仰头望月。   冷月幽光,惨白周遭。灰衣人一身灰袍却因此熠熠生辉,那随意散落身后的长发在寒风中蹁跹,自有幽冥魅影的颓丧之美。   “倒也是个机灵鬼……”,半响,灰衣人轻轻叹气,话语里有浓重的吴地口音。   叹罢,灰衣人又轻轻戴上面具,悠然往荒坞中灯火通明处走去……   ……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上提到的人名都是男性角色。前一段时间没调整好,一直写得不是太顺手,尝试修改看看。请捧场,谢谢。 ☆、斗笠人   月色渐淡,天微微泛白,却阴沉沉的越发黯淡的可厌。须臾间,似雪非雪的霰粒子劈头盖脑的铺了下来。   风信子落了水,怕人沿着水痕追踪,不肯停留片刻,只得不断奔走,直到身上再也没有水滴滴下,才敢放缓脚步走向荒坞中心。   荒坞……破烂荒芜的荒坞,是他风信子的家。   位于淮水两岸、西起彭城东至洛涧的这片荒芜坞堡,原是百余年前大梁王朝八王之乱后,南渡北人所结。期间大小坞堡或依山据险,或凭水御敌,可谓星罗棋布。可是八王之乱后,大梁王朝南渡,北方数族逐鹿中原,南北之间战乱频仍,这片坞堡每每置于铁蹄之下,便渐渐失去生机。   近十余二十年,南北在常年的对峙下渐生共识。南梁君主不轻易挑衅北方豪强,北方各族尚未在中原站稳脚跟前,也不会妄图南下。荒坞居然就这样蓬勃、起来,南来北往的人在此交汇,发生着各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   风信子走在清晨的荒坞里,看着熟悉的破败屋宇,心中同时酝酿着依赖与疏离,却是无比的熟悉感。这儿的人无情,却无情的最直接;这儿的人贪财,却贪得毫无遮掩!   此时又湿又冷的霰越来越密,他抬头看了看天上越积越厚的稠云,不禁更加抱紧了肩膀。一夜未睡,又浑身湿透,他冷得满面乌青,牙齿直打颤,狠狠的咒骂了一句:“作死!要下雪就下,湿哒哒的算怎么回事!”   正说着,前面一间还算完整的屋宇内隐约透出红彤彤的火光,风信子看见了不由精神一振。此刻再不停下来烤干衣裳,他不被妖异的灰衣人要了命,就要被这霰雨冷死!管他什么人,且去烤烤火再说!   风信子轻轻的猫近了屋宇,伏在破窗下等了一会,发现并无异样,才探出头来张望。   屋内破败,但火光融融,对着门口的墙角处铺了一蓬稻草,上面依墙坐着一人,玄色短衫,面目不清,皆因一顶斗笠盖住了脸。   风信子眼睛一亮,细细端详后,认得那人身上的衣裳虽然朴素,却是南面上好的“竹枝绵”。那人身上并没有什么兵刃,只有一支竹杖,只是发饰看不清楚。此状……风信子眼眸一转,不禁又犯嘀咕:“大冬天的戴斗笠,什么毛病……”   说着,风信子掐了自己一把,痛的眼泪直打转后,抱着肩膀抖抖嗖嗖畏畏缩缩的走进门去。   冷风被挡在门外,火光的热力迎了过来,风信子一阵舒服,忍不住走快了两步,凑到火堆边,伸手烤火。斗笠人似未曾发觉,风信子想了想,低低的声音:“壮士……”   斗笠人死了一半的一动不动,风信子抿了抿嘴唇,只对着斗笠人一屁股坐下来,便再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冷死我了!”   风信子话音里有淡淡的吴音痕迹,仿佛暗示他是个南人。   风信子因斗笠人身上的“竹枝绵”而不敢轻视那斗笠人,只是“竹枝绵”是南面人喜欢的布料,斗笠人衣裳的样式又是汉人的右衽袍服,虽然看不出他发饰,但照理推断,斗笠人应该还是南边的汉人。如此,他用汉话低喃,无冤无仇的,斗笠人想必不会怪他来分一杯羹。   斗笠人似乎对风信子的表示充耳不闻,风信子只得耸耸肩,便安静烤火,眼光却不时扫过不为所动的斗笠人。   这人是什么人?行走荒坞,竟然连兵刃都不带一口!若是南人,多是商贩,每每成群结队,带有劲装楚子护卫;若是穷凶极恶之徒,也应该带有兵器才对。这两样,斗笠人都不算,那他……风信子好奇,是天性,也是一种近似于职业习惯的探究欲望。   呃~没错,风信子之所以叫风信子,就是风闻悉信,专做打听消息的生意。也算老天爷赏他一口饭吃吧,各族语言、方言俚语,他风信子无一不晓,只要人机灵些,荒坞里讨口饭吃,也不算什么难事。   风信子一面坐着略略烤干前胸的衣裳,眼眸一面咕噜噜的转,不一会嘴角便微不可见的弯了弯,旋即坐着抬起腿来,使劲一拉,“哗”的一声,那双胡靴便脱了出来。   风信子旁若无人的吹着口哨,轻松的把靴子挂在火堆边,身子往后一靠,双脚便抬了起来凑在火边。呃~他没有袜子,随意撕了一件故衣权当裹脚布。近些日子东奔西跑,又是水又是汗,又是血又是雪的,那裹脚布经火一烤,那味道……着实销魂……   自己闻着无妨,脚底暖洋洋的还有说不出的舒坦,但旁人……   风信子心中阴测测的笑,熏不死你你就给我摘了斗笠,让老子探一探你的深浅;不然恶心死你,忍不住,你就给我滚蛋。老子独霸火堆,怎么算都是老子精!嘿嘿。   乱世年头,多得是农夫与蛇,荒坞之内,别指望猪朋狗辈多仗义!   风信子烤火烤的舒服,荒腔走板的口哨平添惬意,而那满屋的脚臭却是越发浓郁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声音打破风信子的惬意自得,“哄”的一声,那原本就摇摇欲坠的破窗轰的一声散架,紧接着寒风理解灌了进来,倒把原本已经烤得暖洋洋的风信子激的直打喷嚏。   这头的狼狈未完,风信子突觉脚底传来尖锐的刺痛,他经不住惨叫一声跳起来,抱着脚,嗷嗷直跳。   这可真是,自作孽!   可风信子要是有脸皮,也不配在这荒坞中讨口饭吃。他心知是斗笠人出的手,也不管人家那两下功夫的深浅,只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抱着痛脚抢到斗笠人面前,居高临下的一手掀掉斗笠人的斗笠,恶声恶气:“你这厮……”   话未说完,风信子愣住,不禁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   这、这人……长得真他娘的……好看……   ……好吧……他风信子承认,话说他闯荡江湖那么久,头一回见长得这么舒心的男人。他束发,一根不知什么做的簪子漆黑润采,他的眼睛黑得发亮,他的鼻挺秀,却不是胡人的高鼻深目,最好看的……是他身上有种扑面而来的安定舒雅。   风信子呆住,又凑得近,气息直喷斗笠人,斗笠人面不改色,只是手执竹杖将他推远,随即坐起,目光温和道:“至宝有疵,至乐归俗。先贤诚不欺我也。”   风信子闻言又是一愣,脸应景的红了红,心里却早已经转了几千加几百转!洛声!他风信子不会听错!斗笠人话语娴静舒雅,却是故都洛声!   “壮士说得好动听……只是小子我没有袜子,只好又长又臭的裹脚……落了水,不烤烤,还不得冷死。”,风信子不落下嘴上嘟嘟囔囔的应酬斗笠人,心里却在叫嚣,故都洛声!真是故都洛声!加上这人说话文雅、衣着气度不凡……十之j□j高门士族的贵公子!   天下间能操洛声者,无非两种人,一种是随着大梁南渡的士族,一种是不及南渡留在故都洛阳附近的士族。但无论哪一种,皆根深树大的当世豪族!   斗笠人是豪族公子!一想到这里,风信子心中狂笑,看着斗笠人就像是看着斗大的金元宝!他风信子可从来都是逆风飚扬的鹞子,逮着了天降的金元宝,不赚一票,对不起高天厚土啊!   斗笠人没有再搭话,盘腿坐好,闭上了眼睛,似在调息,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就站起来,依旧戴上斗笠,背好竹杖,朝风信子略致意道:“不妨碍你独乐乐。”,说罢款款走出破旧屋宇。   风信子半张着嘴,瞪着斗笠人的背影,心中喟叹,这人……真他娘的……装!   看着斗笠人消失在视野,风信子耸耸肩,没有追出去,反倒一屁股坐在稻草堆上,双手垫在脑后躺下,紧接着就翘起二郎腿,口哨轻轻响起,却是心猿意马的左右盘算。   躺了一会,风信子又坐起来,渐渐把身上衣裳烘干,又闭目养神了一会,便起身收拾好身上,踢灭了火堆,闪身出门。   ……   在又一个寒夜降临的时候,风信子远远的看到了荒坞内熟悉的灯火,他觉得心中一暖,又加紧了脚步。   不一会,他转入了那片灯火的背后,抹黑进了后巷。   巷中隐约一盏豆灯,在对墙留下了一具佝偻的身影。风信子抿抿嘴,略停了一步才走进门去,轻轻唤道:“阿妈,我回来了。”   身影闻声停下,转过头来,是一张皱纹满布的脸:“是阿信回来了。”,说着发现风信子身上竟只穿了件单衣,不禁唠叨:“你怎么不穿好袍子!”   风信子轻轻笑开,凑到阿妈的灶头前使劲的闻着香气:“阿妈的手艺越来越好了!阿妈,给阿信尝一碗!”   阿妈拿着锅铲敲了风信子一记,语气里紧绷绷的:“就为你这张嘴!”,话这样说着,却是灶边拿了一只碗,给风信子装了一碗。   风信子嘿嘿一乐,接过碗来,就蹲在门边,埋头奋斗。   阿妈坐在灶边添柴火,一面看着风信子,垮下的嘴角费力的翘着,看着像笑,最慈祥的笑,看着也像哭,最悲戚的哭。   不一会风信子吃完,刚端着碗站起来,就看见屋内另一侧的楼梯款款走下一人。   来人双手紧扣着披风,那长近寸的丹蔻血一般猩红,衬在黑色的狐裘上,是宛如仕女珍藏在胸前的朱砂痣。她是真正的雪肤,她有一双叫人过目不忘的碧眸,她站在楼梯上,睥睨着风信子,就如同全天下都匍匐在她的裙边。   “小姐,您怎么亲自来了?”,阿妈看见女子,立即站起来,双手交握在腹上,轻轻问道。   女子闻言冷哼一声,冷冽的目光从未离开过风信子,直看了一会之后,才冷冷说道:“有一笔大买卖便宜你,做下了不愁吃穿!”   风信子并未惊讶,只点点头,平静道:“多谢明月姐!”   名唤明月的女子又是一声冷笑,便转身上楼,临行前扫了阿妈一眼:“阿妈,我这明月楼可不养只吃不做的闲人!贵客到了,你招待不周,可别怪我狠心!”,明月话音中浓重的胡腔,却是始终散发着冷意。   阿妈一愕,飞快了看了风信子一眼,又立即答道:“是,是!小姐,这就能上菜了!”   明月离开,阿妈松了一口气,转身看见风信子依旧捧着碗不发一言,便走上前去接过风信子的碗,颇为语重心长的说:“你别怪小姐,也别往心里去。她日日应酬着八方的人客,心情起伏些是有的。”   风信子看着阿妈,突然嘿嘿乐开:“阿妈,你说什么呢!阿信这几年就想着做一票大买卖,从此衣食无忧。亏得明月姐带携我,感激来不及,怎会怪她。”   阿妈松了一口气般笑笑,附和道:“是啊,是啊,你满脑子就是大买卖!做下了别忘了阿妈!对了,阿信不嫌弃,赶紧去后边翻件袍子穿。”   风信子应声转进去,却是一路走一路扬声说道:“阿妈,阿信本也有几颗金豆子付几顿饭钱,可临门一脚连本带利的都叫人收了去,这回少不得还要阿妈贴补。等日后我一定加倍给阿妈!”   阿妈暗自摇头,却也没有答话,不一会风信子穿了件旧袍子出来,却突然听闻前面鼓乐大作。   “贵客临门罗!”,阿妈轻叹一句,开始准备上菜。   风信子耸耸肩,倚在门边,斜睨着巷子尽头投来的一抹火光,轻语道:“也不知是哪位贵客的大买卖?”   作者有话要说:   ☆、明珠尘   月在中天,清冷的光铺陈,荒坞里焦土千里,是无言的述说。   风信子站在明月楼二楼一处厢房的窗边,双手反扣着窗棂,整个身躯便倾坠在窗外。高风掠过,流岚在天,那一刻风信子觉得自己翱翔在云端,吸风吞云,像是鹰击长空。   未几身后的门响,他收身回望,看见一袭丹朱碧绿刍纱的妖娆女子,神态慵懒的走进来。他连忙站好:“明月姐。”   明月没有回答他,只转身倚在榻上。   风信子平着脸,看到的却是明月斜倚枕衾眸半闭、醉卧明月倾君怜的姿态。他鼓了胸膛,深吸了一口气,却没能把胸腔里的一口气痛快的呼出来,宛如巨创之后,无论如何都是长年累月涓涓不绝的绵绵刺痛。   相对的,明月半闭的眼眸也时刻的盯着风信子,看得他一张平静无波的脸,她有上前扯烂的冲动。她长袖内纤指紧握,丹蔻几乎掐进掌心,声音却是柔媚而慵懒:“阿信,今晚的贵客定下了一笔大买卖。旁人我自是不信的,也只有你。”   “明月姐请吩咐。”   明月松了手,略抬了抬,一旁的侍从便给风信子送上了一个三寸见方的锦盒。风信子接过来也没有废话,直接打开了。   锦盒内融融金光,烛火下,有种令人心醉的奢靡。那是一方镂空金牌!风信子从未进过如此金子,不禁拿在手里把玩。   细看了上面隶书镂空刻着“太平洞极经”几字,然后是密密麻麻的镂空花纹,看似没有什么规律。风信子细看后却大吃一惊!他些微认得几个汉字,那块金牌上除了蝇头大小的“太平洞极经”外,一旁密密麻麻的,竟不是花纹,而是雕的极为细小的行行汉字……   风信子惊讶,抬头:“明月姐,这东西多重自不必说,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汉字,真是神仙难为的活计。”   明月不为所动,漫不经心道:“我自然看不懂汉字的。你拿着这金牌到平天山西边的彭城,那里自有人告诉你买卖是什么、怎么做。事成了这金牌就是你的酬劳。”   风信子垂下眼眸,没有立即答应。   明月见状忽然睁开眼,冷笑一声:“就这么为难?往日你说要做下大买卖都是假话?亏得你呢!往日吃我的皮肉饭时,不见你如此为难?”   寒风透过窗棂,刮得帐幔一阵摇晃。然而乱风倏尔即散,剩下微颤的烛光,明月一下分神,再看风信子时,他已经抬起头来,笑嘻嘻的说道:“多谢明月姐赏口饭吃,阿信这就动身。”   明月复又闭上眼眸,再也没有看风信子一眼。   风信子抿嘴,随后把金牌揣在怀中,却连锦盒也没有要,便轻轻退了出来。   鹞子一般穿梭于荒坞内,风信子不过日露薄曦时分回到了他的窝。   说是窝,其实不过是荒坞内找个隐蔽的山洞藏着他的东西。虽然很少回来,但风信子还是给自己置了这么一个窝,这让他觉得,无论他走到哪儿,都有一份惦记——虽然只是惦记他那几块成色不大足的金子。   他把埋在角落里的金子又翻出来,一一摆在地上,然后左掂右量的拿了两块,然后把剩下的又包起来,细细埋好。   一夜的寒风,把稠云吹散,天,这时候终于彻底放晴了,清冷的光隐约投进了山洞。风信子突然觉得山洞一亮,回头看去,满眼的明朗,便觉有些雀跃,这真是个好兆头!他因此带着些喜悦去解开衣裳,把那方金牌紧紧绑在胸前,然后再一层一层把衣裳掩好,再把自己的金子搁在怀里,又拍拍胸口轻声道:“好了,了结此事,我给你们搬家……”   一句话,也似对自己的承诺。而后,风信子步履轻松。   未几,他到了荒坞内最大的集市。   荒坞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   乱世动荡,人们流离失所,而这里永远上演着繁华的传说。北边的马贩子,南边精明的绸缎商人,甚至于西域而来的珍宝……人活着,要吃饭。乱世讨饭吃,只有千方百计!这世间,创造奇迹的不是别人,是商贾;这世间最狡猾精明的,不是别人,也只有商贾。   要去彭城,直接越过荒坞也行,但风信子不想这么干。一来淮水水道繁荣便捷,他没必要冒险与荒坞内的亡命荒人打交道;二来,淮水水道上多得是各族胡商游走,凭他风信子的能耐,不仅能平安到达彭城,还省了一笔车马费,若运气好,还能小赚一笔!   风信子靠在市集一侧栓马的松木柱旁,双手抱胸,一只脚侧点着,嘴里满不在乎的咬着一根枯草。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四处转着,仿佛伏在狼背上的狈,坏笑着设伏围猎。   不一会,他挂着的嘴角一深,道是生意上门!   斗笠人!   斗笠人依旧一顶斗笠、一支竹杖负于身后,浑身利落的游走于集市,似在寻觅良驹宝马。   他游走在胡商中,不时俯身执马蹄,伸手看牙口。蹄不可跪,牙不可磨,背不可弯,斗笠人似乎知道什么是好马,但……他肯定不会胡语!   风信子依旧悠游的抱着手,但眼光却牢牢的锁住了斗笠人。   斗笠人是口吐洛声的高门公子,不论南北,绝不可能会说低人一等的胡语!但天下之间,只有胡人的马最好,荒坞之内,出手千里良驹的也只有胡人。这生意,他风信子做定了!   不一会,斗笠人果然与马贩对话起来,但显然语言不通,简直鸡同鸭讲。胡人性格粗放,不免越说越大声,不一会身边围满了人。   这时候风信子游鱼般钻了过来,话语里依旧淡淡吴音,一只瘦弱的手臂豪气干云的搭上了斗笠人的肩:“哈!兄弟,遇见我算你运气!你中意这匹马?有眼光!我与你做这笔生意如何?”   斗笠人淡淡笑容,转低头去看风信子,看见一张象牙色的脸,笑嘻嘻里满是市侩,只有一双眼睛贼亮贼亮。   风信子这时才意识到斗笠人这样高,他一伸手臂,几乎就是挂在斗笠人身上,不禁讪讪然收了手。   斗笠人看见风信子老实些,这才淡声问道:“你会说胡语?”   风信子又是嘿嘿一笑,跷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好说!兄弟赏口饭吃,如何?”   斗笠人略垂眸,隐去眼中志得意满的一缕笑意,再抬眸时,声音里却带着一丝警惕:“若这笔生意做成了,小子你只怕是两处讨赏。”   风信子咧嘴呵呵干笑,左手狠狠的拍了拍斗笠人,对斗笠人的话置若罔闻:“兄弟,保管你好马好鞍跑千里。”   斗笠人整遐以待,风信子便会意,转身面向胡马贩子,叽里呱啦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而对面的胡贩渐渐面有菜色,不一会彻底耷拉着脑袋。   风信子这才回头对斗笠人说:“成了!你付两个金豆,马你牵走,还额外送你一副辔头马鞍。”   斗笠人似有些佩服风信子的那点本事,并未多想,就递给风信子两个金豆。风信子极其自觉,转身收走了一个金豆,只把剩下的一个交给胡贩。   胡贩见状叽里咕噜的,满面愤怒。风信子陶陶耳朵,懒洋洋的对了两句,那胡贩有些疑惑的看着斗笠人,最后摇头叹气,朝斗笠人挥了挥手。   看见胡贩走了,风信子这才雀跃起来:“你带携我生意,我做人公道,赠你一幅行头!”   斗笠人微笑摇摇头,身后竹杖一伸,止住兴奋地就要跑开的风信子:“小子!方才你说辔头马鞍额外送,怎么到了此刻,成了我买你的人情?”   风信子眼睛一转,牵上马,拉着斗笠人,一面走出人群一面说:“兄弟带携我,怎会是买我人情?你总得给我口饭吃是不是?我看你也是头一回进这荒坞集市,你不知道,胡贩子精咧,又凶。你不买他的马,又询了他的价,他恼了,要打人的咧!你瞧我这额头,”,风信子松开温岫,极快的一指额头:“瞧瞧!就是他们给打的!所以啊,和他们打交道,得有门道……我告诉你啊,东边那家的马鞍好!就冲着兄弟这一身汉人打扮,你只管放心,我坑谁也不能坑你……”   这小子劈里啪啦的绕弯子,语速又快,语调又亲热得像斗笠人他爹,真真苏仪再生也要被他忽悠过去。斗笠人任这小子拉着穿街过巷,却是一语不发。   未几,两人从马鞍摊子那里转出来,这回换成了风信子耷拉着脑袋,而斗笠人……抱着手,悠然看着摊子老板给他换辔头、装马鞍、马蹬。   “这位客官真好眼力,落了尘还能一眼就挑上了,这副马鞍可是顶顶珍贵的金丝楠木打的底座!”,买马鞍的老板是个汉人,这回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线:“不瞒您说,这玩意也就荒坞市集敢卖,还敢卖的这样贱价。落在南梁,那可是杀头的罪名!不过客官……您……要往南边去的话,用这马鞍可得谨慎着些!”   斗笠人微笑着点点头,暗自寻思:金丝楠木是顶级的木材,素来皇家专用,在这边荒野地竟能发现以金丝楠木为底的马鞍,看来这荒坞早已经成了僭越礼制的人间天堂!   风信子也不言语,心里恨得差点想咬了自己的舌头!话说,鬼知道丢在角落的一个破落马鞍竟然这样的身价,亏他还一心以为便宜,欢喜的直怂恿斗笠人就要这个!他嘀嘀咕咕:“皇帝的龙座拿来垫屁股!你也不怕屁股长疮!”   斗笠人看着风信子耷拉着头、绿着脸的样子,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温和模样,只是说的话拔凉拔凉的:“明珠蒙尘成鱼眼,好鞍落拓本英雄。小子,下次别走眼,也别以为别人走眼了。你这份额外之礼,我记下了。”,说罢,温岫上马,胯、下枣红色的骏马便小跑着一径出了集市。   风信子肉痛,咧嘴怒目斗笠人背影。   好个世家子!好模好样的,原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刺头货!害他没赚钱不算,还往里倒贴了两颗金豆!   风信子愤愤不平,却隐约放下心来。这人身份只怕不简单,若被他盯上了怕是难缠,不过这番交道下来,他似要远行,这倒好了!   正想着,风信子就听见有人唤他,他转头去看,却是早两年北上行事时认下的狐朋狗友秃发元。   这秃发元本是北地鲜卑人,专司贩马南来。后来尹强雄起,马匹消耗的厉害,又有心压制南朝的军备,因此北方贩马变得极危险,秃发元没了法子,只好改行,专在荒坞这样的地方做掮客。说起来倒有点和风信子抢生意,只是秃发元不谙南语,在荒坞之内少不得借力风信子,而风信子也还要借着秃发元在北方的人脉打探消息。因此两人真正是见面拍胸称伙计,转身管你明日横尸街头的关系。   风信子看着那髡发高靴母鸡般走来的男人,只觉得心下一喜,连忙鲜卑语迎上去寒暄。   “大哥有什么好事,别忘了小弟!”   “哈哈!”秃发元笑道:“还是阿信你鲜卑语说的地道!”,说着又压低声音:“生面口,深水游龙,浅滩过河。有心的话,老规矩,你领着他们去彭城,交割几船粳米。四六分成!”   风信子心里又是一喜,却又愁眉苦脸:“大哥,荆阳被围,彭城风紧,小弟这是拿命走的这趟水路……大哥疼疼弟弟,三七好吧!”   秃发元嘿嘿一笑,斜睨着风信子:“这活计满荒坞只怕就阿信你有这胆量了。咱们丑话放在前头,这趟活水深,我的话只敢往浅里讲,你走不走,给句准话!”,说着略踮着脚凑到风信子耳边:“你嫂子要生了,大哥不容易,你体谅体谅,别和哥磨叽那一分分账。”   话说到这处,风信子暗骂秃发元。老小子,五短身材、朝不保夕,哪来的那么多老婆!又想坑他!但他这回没跟秃发元认真计较,来回磨了两句,也就应下了。   收了定金,风信子就跟着秃发元来到淮水边,准备登船逆流而上,前往彭城。   直到此时,接引风信子的人才远远下了船……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修改。 ☆、桃花渡   风信子咧着嘴,哈着腰,跟在秃发元身后,对接引他的人唯唯诺诺,一幅叭儿狗似的。   接引他的人倒是中规中距,身材颇高,穿了一身玄色宽袍,说话间客气,很有商贾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的和气样子。   那人用颇为悦耳的鲜卑语和秃发元寒暄了两句,秃发元就把风信子推了出来:“国庆兄弟,这就是我提过的阿信了,有他在,和汉人交道保管不出岔子的!”   风信子嬉笑点头。   秃发元便也用鲜卑语对风信子介绍:“阿信,这位是乞伏国庆,此行你就听国庆大哥的,保他平安走了这趟,日后有你的好处!”   风信子连声应是,那乞伏国庆便上下打量了风信子一眼,只笑道:“看不出来小兄弟这等本事……”   风信子红了脸低着头,嘴里哼哼叽叽。   秃发元见状哈哈一笑,一掌拍在风信子背后,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说,只又和乞伏国庆客气了两句便走了。   那风信子被秃发元狠拍了一掌,脸更红了。乞伏国庆见状,眸中精光一闪而过,便将风信子带上了船。   “此行没什么大事,中间只停靠桃花渡,补充些船上的物资吃食,这些都不必小兄弟操心,国庆自会打点妥当,只是到了地方,便只有南人,那时,才是小兄弟大显身手的时候。”   风信子“哦”了一声,低着头,走上了船,又仿佛有些害怕似的低头左右看路。   乞伏国庆走得快,只是不断的捋袖子,然后就在甲板上候着风信子,等风信子上了甲板,微笑道:“小兄弟,今日淮水风大得紧,你若是怕晃得慌,只管呆在舱里,自有人给你送吃的。”   风信子心中一动,面上越发诚惶诚恐的,只用鲜卑语连声答应。   说着乞伏国庆便带着风信子往船舱里走,正要进舱门,却突然撞出来一名大汉,狠狠的把风信子甩在地上。   风信子猝不及防,仰身跌坐在地,双手下意识往后一撑,钝痛即刻即从手掌处传来,疼得他呲牙咧嘴。   乞伏国庆眉头一皱,大声呵斥那大汉,训的那大汉低着头,别扭的来回搓手。话说也真怪,他不是说先把风信子搀起来,却任由风信子苦着一张脸自己爬起来,不住揉着手臂。   待那乞伏国庆训完打发了汉子,这才笑着对风信子说:“撞疼了?哎呀,我这几条船,汉人、羌人、鲜卑人,杂着呢。这些人鲁莽,一言不合就暴起来的,小兄弟若是听得懂他们的话记得好生说,没得让他们冲撞你。”   风信子一脸茫然,话语里带着哭腔:“撞得老疼,没听仔细。秃发元大哥不是说只要懂鲜卑话?这个我会,才大胆答应的。他没说要懂别的,我不乱跑,大哥可不能坑我,这回再赶我下船,往后可没人再帮衬我了。”   乞伏国庆笑笑:“放心放心,你只管呆着便是!”   风信子答应了,跟着乞伏国庆去到了舱房,看着乞伏国庆离开后,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走到仅有的舷窗边,踮着脚,攀着窗沿,直直的看着外面船身的吃水,心里不断咒骂秃发元!娘的,这回真是给他指了条黄泉路!   这几艘船船身吃水这样深……还有那乞伏国庆……   汉人图风雅,宽衣博带,衣袖可以当扫帚使。那乞伏国庆……汉人的话怎么说来着?猴子带冠,他娘的装人!他虽穿着汉人的宽袍,但不时捋袖,显是不习惯汉服的宽大飘逸,此人虽然长于圆滑应酬,却不习汉俗,看来是头一回南来做生意。   南来北往的人,多得是见不得人的心思,可要坑他风信子,还真没那么容易,偏他就知道撞倒他的人说的是氐语,乞伏国庆貌似有意警告他。   这些本来也都没什么,淮水诸城在年景不好的时候,每每派人私下与荒坞内的掮客交易,南来北往的各族商贾有的是办法替守城的将领弄到大批的粮草。谁也不会去问这些商贾什么来历,怎么弄的粮草。而守将敢走这条路子、用这些人,后果自然自负。风信子这类人,不过是牛身上的牛虻,跟着混口饭吃,就更不会多事探听些什么。   但那汉子虎口、掌心、手指处皆有厚厚的茧子……他风信子大字不识几个,但绝不孤陋寡闻。那汉子的茧子分明是常年舞刀弄枪给磨出来的。而能舞刀弄剑到生出厚茧子的,只有舔血为生的资深甲士!   难怪秃发元说这条船水深!   但,也不能说风信子倒霉不长眼睛,只能说他原本的小算盘也忒精罢了。只是实在没想到,他运气这样好,一上船就闻到了腥味!   风信子木着脸,一转身,就躺在舱房内的木架上,心里在大笑。华丽丽狗血满布的人生啊!就在于穷折腾!你不让我乱跑?呸!不跑我有饭吃么我!   行船枯燥,风信子老实规矩,果真唯唯诺诺的只呆在自己的房里。   可能船重,这趟船比平常走得慢,一直到第二天夜里子夜时分,这才到了桃花渡。   抛锚停船靠岸,大船磕在码头的巨石上,船身一阵颠簸,风信子便一睁眼,眼中贼亮的精光。   他清浅呼吸,极轻极快的把身上厚重的袍子脱至腰间系紧,而后怀内抽出一条角巾蒙住口鼻,幽灵一般闪出门去。   桃花渡是荒坞内最后一个渡头,再往上走,就是彭城,多年来行走于淮水的商船十有七八在此补充物资。荒坞人狡诈,聚集成众,籍着这点地形,趁往来商船停靠转运物资时,溜上船去捞些好处。有经验的船只无不有成套的方法应对,鲜少出事。   但风信子既察得乞伏国庆的三分底细,便推断他并无淮水行船的经验,又提防荒坞人而不肯太过亲近,必然容易出乱子,因此趁停船时大胆摸进底层货舱。   他对金银没什么兴趣,他还要在这船上呆着呢,他可不会那么蠢,带些赃物在身上授人以柄。他既名叫“风信子”,自然知道有些消息,千金不换!   这舔血甲士在荆阳坚壁清野时冒险乔装进彭城,绝不简单!若运气好,他风信子此行,就不只是一桩大买卖!   底舱两头各有阶梯通上甲板,风信子选了后阶梯。尚未下到底舱,风信子就看到有灯光隐约从楼梯下透了上来。   他一惊,心知这底舱也是有人把守,更是肯定了底舱另有玄机!但他也并不着急,只隐在楼梯后的阴影处,耐心等待。   过了一会,甲板上锣响,便有氐语低喝:“毛贼!哪里跑!”   底舱之人显是被惊动了,大声用氐语询问。但风信子却并未听到他脚下的人远离的脚步声,他有些着急,更多心惊。这些人仿佛训练有素,竟有些临危不惧、临乱不慌的本事!   正在此时,底舱另一头传来了沉闷的低喝,中间似乎含着巨大且强烈的痛苦,听得风信子鼓膜一颤。随即轻细的兵刃声一闪而过,脚下立即传来了奔跑着远离的声音,还有紧张的低语。   风信子一喜,只道机不可失,连忙翻身下了楼梯,一箭步的窜至米堆旁,立即猿攀般爬上了高可至顶的粳米堆。   他快如鬼魅,只在米堆中摄足,悄无声息的来到米堆中央,略略掀起一袋米,一根细长的铜管便插进了位于第二层的一袋米,并带出了一小撮粳米。   风信子接住米,凑近鼻子闻了闻,又放进嘴巴细细的咬了一会,一切便了然于心。他轻轻吐掉嘴里的米,正要将掀起的米袋放好,却突觉身后一阵风袭来。   他大吃一惊,右手中铜管却是想也不想的使尽力道反手直刺出去,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不仅是他的右手被制!电光火石间,一只大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口鼻,一股巨大的力量扯得他不得不转身、右手被反剪!   风信子大骇,却哑然失声。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来人左手反剪他右手,右手捂着他口鼻,他几乎是被来人抱在怀中,胸腹相贴!   可他来及不尴尬,米堆下已经立即涌来火光。来人毫不犹豫,迅雷不及掩耳的把风信子压倒,两人便伏在米堆之上。   借着隐约的火光,风信子得以看清……   来人带着半截面具,只见眼眸细长,内中戏谑不止,正饶有兴致的看着风信子。随后他一把扯去风信子的面巾,眼中惊讶一闪而过,代之以扑获猎物的兴奋。   转瞬即逝的眸光含义,带的风信子的心情一波比一波低落!倒了哪八辈子的霉!让他知道他长什么样了!而他竟然面对一舱的甲士而面不改色——哦!不,是眼不改色!   风信子哪里顾得上揣测着人心思?底舱人已经涌到了脚边!情急之间,他极是出人意表,他空着的左手狠狠抱住来人,双脚圈住他的腿,再把脸凑到来人耳边,极快极低的耳语说道:“你要是敢丢下我,我死也要拉你垫背!”   来人薄唇一勾,竟自己摘了面具……   风信子眼睛嘴巴变成同一个形状——圆形。但仅仅惊鸿一瞥!嗖嗖几声,底舱内旋即惨呼成片,重归黑暗。   眼前男子似落于九重暗夜般消失不见,风信子突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带起,一种强烈的失重感直扑他的背,他忍下尖叫的冲动,却抑制不住紧抱面具人。等到他反应过来时,面具人已把他带至二层舱房。   面具人一甩手,把风信子丢在地上,转身而去之余,重重的吴音似带着危险:“你欠我一条命,你记着了!”。   风信子说不上惊还是惧,也顾不上面具人的威胁,翻身闪回自己的舱房。   只是……那人究竟是什么人,风信子总觉得那人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   打斗声从头顶甲板传来,呼声却是扣人心弦的重而闷……一船的紧绷劈头盖脸的压了下来,风信子解开袍子抱在胸前,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把线索改的简单一点,大家跟着我走就好了,不用多费心思却思考关系。 ☆、入彭城   黎明时分,乞伏国庆亲自敲开了风信子的门,看见风信子乌黑着眼圈,笑笑道:“小兄弟没睡好?”   风信子畏畏缩缩,吞吞吐吐得问道:“昨夜、昨夜……好大的动静……”   乞伏国庆没说话,一迈脚就进了房内:“是啊,船上溜进了贼人,忙着捉贼呢。”   风信子挠挠头,转过身来面对乞伏国庆,有些犹豫的说道:“大哥,我听道上的人提过,桃花渡这儿住了一伙人……专看着停船时候下手的……”   乞伏国庆看见风信子毫不意外,早已经眉头一皱。此时才听见他说桃花渡这等传统,不禁恼怒,大手一抓,把风信子的衣襟抓了一把,揪着他说:“那你怎么不早说?”   风信子瞠目结舌,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大、大哥没问……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一句话下来,风信子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乞伏国庆眼睛一眯,心道秃发元给了他这么个蔫货,害惨了他!但眼下少不得还要用他,因此压低了声音:“秃发元那小子把你吹成荒坞第一流,我看你是活腻了,敢在这儿耍乌龙!”   话到此处,杀气四溢。风信子膝盖一软,又逢乞伏国庆推了一把,只跪在地上,一刹间鼻涕眼泪流的那叫一个大江奔涌:“我、我求他给我找份活,我也不知道……不敢骗大哥,我头一回走这条道……呜呜……”   乞伏国庆暗自打量此子,看得他面貌青涩,又吓得浑身乱战,眼睛一眯,右手暗自运力,突然一记刀手劈向风信子面门,却堪堪离得一寸时停住了。   但风信子看得一掌劈来,只差没尿裤子,却是惨叫一声,眼睛一翻,不省人事。   乞伏国庆眼光在屋内一扫,知道风信子身无长物,看样子真是个初初出道的小子。他眸中情绪晦暗,想到昨夜来袭之人早已经一苇渡江般的功夫远遁,便只随意伸脚踢了踢风信子就作罢。   未几,风信子幽幽转醒,眼角凝泪j□j道:“哎哟,我的娘!”   乞伏国庆冷哼一声:“小子!你要是再敢耍花招,我就揭了你的皮,丢你去喂鱼!”   风信子闻言慢悠悠的爬起来,缩手缩脚的站在乞伏国庆面前:“再不敢了,小弟瞎了狗眼!大哥说个规矩,小弟跟着做,不敢不尽心的!”   “小子还有点眼力劲!前面还有什么地方有些门道的?”   风信子学乖了,爬起来垂手略低头的站着,恭敬回答:“要说像桃花渡的,就没有了。不过前面彭城因为靠近平天山,常常有些山涧汇入,水道比前边又复杂些,大哥行船留心着就能平安入彭城了。”   乞伏国庆闻言眼中一亮,似在暗自思索,然后说道:“你在这处候着,别乱跑,我要见你你就得立马到!”,说罢有些儿急匆匆的走了。   风信子保持站姿站了好一会,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微不可闻的吁了一口气。他这份活计越发难做了!若非昨夜那面具人远遁吸引了大部分注意,乞伏国庆只怕对他是有杀错无放过的了。   不过,那乞伏国庆似乎又有了新的小九九了!方才他一提平天山的山涧,他就有了反应。   他要干嘛?   风信子不敢不警惕。昨夜他夜探底舱,阴差阳错,发现这伙人实在训练有素,连惨呼都极其的压抑低沉……心弦蓦然绷紧,风信子感到强烈的不安,前方似乎满布陷阱……   他靠在舷窗边,心情有些低落,却是一刻不停的盯着外面的淮水。   数九的寒冬,即便天青日白,也还是萧瑟透骨。江面平缓却没有结了冰面,两岸隐约荒芜的弃坞,中间挤出了丛丛荒草。   乱世之乱,也不过就是废壁上的荒草之荒。   风信子早已经记不清自己走过多少似曾相似的风景,也早已经麻木了羁旅的萧瑟荒凉。此刻,他仅有的感官只剩下窗外的船。隐约感觉,自己所乘之船轻便起来,不远处的同队船只吃水又变浅了……他暗自警醒,那双眼眸也越发漠然。   入夜,彭城那高耸的城墙在最后一抹夕阳中巍然,浓浓的阴影酿成一种森然威严,叫人不禁抬头仰视。   这时乞伏国庆遣人带了风信子上了甲板。   风信子远远看见乞伏国庆,抿了抿嘴,怯生生的上前:“大、大哥……”   乞伏国庆依旧玄色宽袍,腰间却加了一柄佩剑,立在船头颇有些力拔千钧的英雄气概,他淡淡的看了风信子一眼:“就要进城了,你候着。一会咱们走他们南面一处水闸进城,进城时你只需同守闸的人对两句话,待我们顺利进了城,碰着接应咱们的人,你这趟就算没白走,我自会付你余下的路钱。”   风信子不敢不答应着,心里眼角余光却一再打量周遭。   不一会,淮水上陆续可见大小船只远近停靠,彭城南门淮水边静静伫立。风信子所在的五艘运粮大船并不靠岸,又行得三十余丈,便看见一道高仅半丈余的水闸。   淮水走到平天山一处,因平天山上常有山涧流下汇入,因此水系复杂。而彭城与荆阳一东一西,依着平天山,城内自然水网颇密。眼前这水闸凹陷于彭城南面城墙,想必原先就是平天山流下的一条山涧。大约是为了避敌御敌,修得极是狭窄,又安了碗口粗的铁栅栏。风信子暗自打量,心惊不已。   正想着,远远就有甲士操着吴语问道:“喝!什么人!文碟身份可有?”   风信子一醒,连忙回道:“军爷好!”,说着转身用鲜卑语问乞伏国庆:“大哥,有些什么凭证?”   乞伏国庆正对那小的可怜的水闸皱眉,听闻风信子问,便答道:“让那孙林出来见我,自有分辨。”   风信子一听,眼皮一跳:乞伏国庆绝非商人,一旦分神,立即就颐指气使!但此刻他不敢说什么,只对着那名甲士喊话:“军爷,天上飞的,地上游的,淮水一口进彭城。您行个方便,小人想见见孙林、孙军爷。”   到了此刻,风信子说了两句淮水道上的行话。一是身后人听不懂汉语,二是他也想顺利进城。只要进了城,他自有办法躲开身后这些是非人。   那甲士听了就知道来船是运粮的,便回了一句:“你等着。”,说着往上打了手势。   风信子留心着,并未发现异样,也和乞伏国庆回复了。不一会,一名武士服打扮的男子隔着铁栅栏,影影绰绰的走了过来,问:“粳米多少石、吃水多少深?”   风信子一愣,连忙翻译给乞伏国庆,兜了一圈后,风信子大声答道:“粳米五百石,吃水三尺三。”   ……   一阵静默后,原先的甲士跑出来说:“孙爷说了,将军令严,咱们派了人把东西都用小船运进城里。”   乞伏国庆听了眉头大皱,想了好一会才说:“五大船的东西,用小船运,运到什么时辰!”   风信子是不愿节外生枝的,若是不能跟着进城,宁愿自己再花功夫,因此劝道:“大哥,我听老人说过,彭城风声紧的时候都是这水闸进的货。搬运这等粗重功夫,自有彭城的军爷们周全了。”   乞伏国庆嘴边浮起一抹冷笑,半天不言语,最后说:“我这趟船也是贴进去了全副身家的,若没了,也不用再回荒坞!你告诉孙林,就这交接的当口,我才不放心。若粮进去了,我们搁在外面,他一个子也不付给我,我找谁要去?若我们人进去,若他有些什么心思,关起门来,只怕我有去无回!”   风信子挠头。话说,乞伏国庆精过狐狸,倒为难他这传话的!   他想了半天,只能对栅栏内的孙林说:“孙爷,咱们公道些,要么在栅栏外交割,要么您找您的弟兄陪着国庆大哥在您的地头上交割清楚,您看行得通咧?”   栅栏内回答:“这位小兄弟实诚。我孙林不是头一回淮水进口,信得过我,我绝不赖账。既信不过,城外并没有空地交割,我便亲自出去一路陪着,如何?”   风信子如是转述,乞伏国庆很是犹豫,最后下决定时,脸上颇有些凛然神色,轻声道:“孙林也是东吴叫得上名号的人,想必不妨!”   而后,甲士装船,又见一小艇晃悠悠从闸门出来,上面立了位黝黑面容的汉子,身着汉族武士服,看样子是位校尉,自称孙林。风信子帮着交道了一番,大家交换了信物凭证,都觉得还算靠谱,乞伏国庆及其二十余兄弟、风信子满满当当挤了一条船,跟着进了铁栅栏。   栅栏内水道旁略有一处窄窄平台,还候着孙林的三位随从。   众人跳上平台。乞伏国庆及其兄弟似乎有意无意围成一圈,通过风信子与孙林寒暄。风信子挑通眼眉,知道乞伏国庆有心挟制孙林以求自己平安。这里的似乎各怀鬼胎,他一个小人物,自不会有人关照,心中叫苦连天之余,只得浑身紧绷着警觉。   就在这时,一缕气息窜入鼻腔,风信子一凛,借着火光,他看向一侧水面,当即头皮一麻,心中恐惧便如雷炸开!这步田地!小命不保了!风信子毫不犹豫,手肘中藏着的短刃瞬间滑出,一剑劈向身侧两人。两人错愕之余大喝着错身相让,便空出一豁口。电光火石间,风信子似凌燕穿雨般越过两人,旋即纵身一跃,跳入平台旁的水道。   就在他落水瞬间,密闭的空间内“轰”的一声腾起火焰,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钢针携着雷霆之势暴雨般倾泻。   风信子心中骇然,却留着一分清明。他看着头顶满眼的红光,不退反进,借着水面火龙的指引拼命的游向城内。   隐约的惨呼传来,风信子却不觉得自己多幸运。乞伏国庆以为孙林是号人物,可惜主宰彭城的人不这么以为。他风信子比乞伏国庆强一点的,不过是略略熟知南朝水军的惯用伎俩。   越游越远,火光却丝毫不见黯淡。风信子开始觉得胸膛似裂开般的痛,意识也渐渐开始流失。   就在此时,风信子突觉脚上一紧,旋即一道黑影从身下穿出,下一刻一条手臂灵蛇飞跃般捏住了他的脖子。场面混乱之际,风信子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此等敏捷,紧跟他身后跳进了水道,以致此刻形势急转直下!   他命悬一线,却隐约看到了来人身上的佩剑。那一刻,他突然觉得,到底还是低估了乞伏国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新的。   有多少新朋旧友是霸王的?大吼一声,给我出来报到!    ☆、遇双娇   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绝地反击!   风信子气力不足,却灵巧过人,就在乞伏国庆扼住他咽喉的一刹那,右手未曾丢弃的短刃冲出,水中立即飘散了几缕血丝。   乞伏国庆虽然训练有素,却还是输了半招的迟疑,只退而抓住了风信子身上的棉袍。   正好!   风信子心中一声低喝,拼了命的往前一游,棉袍瞬间绷紧,短刃随即而上,“嘶”一声闷响,风信子摆脱了厚重的棉袍,如游鱼出海,一下游出一丈远,却是再难追赶。   他再也不敢停驻,直游到气息将绝,头顶火光黯淡,就迫不及待的冲出水面。   大口喘着粗气,风信子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扯得更大一点,可他不敢懈怠。   四周看去,身后火焰冉冉,似修罗炼狱。左右簇簇的火焰劈啪燃烧,却穿不透无边的黑暗。   风信子一面喘气一面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两侧岸边停着一溜的小舢板,四处静谧的鬼气森森!   就是阎罗殿也得闯一闯了!风信子一咬牙,爬上了其中一条舢板,四仰八叉的躺下,把一辈子憋着的气都喘了个够本。天寒,他浑身湿透,又丢了棉袍,可他竟不觉得冷,反而有种从毛孔里透出的淋漓畅快。   就在他才略略喘平气息的时候,他对面的船头一沉,复又平静下来。   风信子眼光一掠,“妈呀!”,低叫着弹坐起来,又是圆嘴巴圆眼睛的张口结舌。   眼前一人……水面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他便半脸明媚半脸寂然,越显得那道细眉尖利,嘴角的笑容邪侫。这人正是底舱中与风信子有一面之缘的面具人!   风信子眼眸一转,拍拍胸口,惊魂未定道:“老兄,不带你这么吓人的!”   面具人轻描淡写的扫了风信子一眼,发现他含着胸,身上暗色的深衣紧贴着身躯,却不是寻常平滑的机体起伏,反而一道道横纹,显得沟壑嶙峋……“有趣!”   一声轻渺低喃,面具人突然蓄势一发,搀着风信子的手臂,把他带到岸上:“里面你的兄弟,还等着你作伴!去认认!”   风信子被面具人挟制着走,面无惧色,却白眼频翻。   待进得原先平台,风信子看见平台之上密密匝匝倒卧着面目全非的尸首,莫不是烧灼的面容扭曲、服饰焦损……他暗自倒吸凉气,虽早有准备,却还是不禁暗骂面具人手段歹毒!   这人必然早就探得乞伏国庆的船有蹊跷,却还是处心积虑的把乞伏国庆放进来,想来就是为了一锅端……但乞伏国庆也不像是寻常人,他既然知道有高手探过他的底,为何还要冒险进城?   风信子心思一转,有了主意。   面具人皱着眉,像是有些嫌弃的看着脚边的惨况,问风信子:“你认认,可有漏网之鱼?”   烧成这样怎么认!风信子腹诽,却还是巡了一圈,才慢悠悠答道:“我都呆在自己的舱房内,乞伏国庆没让我出来,我不认得他们的人。”   面具人尖眉一挑,手指轻抚腰间佩剑:“既如此,留你无用,你便与他们一道上路吧。”   风信子一叹:“不过……方才在水底,似有人逃脱……”   面具人脸一沉,突兀一喝:“说!”   “看那佩剑,想是接引我的乞伏国庆。”,风信子不为所动,心里咒骂,姥姥的,阿信我是吓大的!   面具人一眯眼,杀气顿起,待转身正要吩咐,却突然又变了神色,尖眉平和,笑得宽和有礼,又翩翩然走到风信子面前:“如此,便等齐了人,你们再一起,也便宜了。”   风信子一抬眉,就想明白了面具人的算盘,此处只怕也只有他风信子认得乞伏国庆吧?这是要拘禁他?如此身上那桩买卖……   他还是满不在乎,揉揉鼻子:“小人我不过做些无本生意讨口饭吃罢了,我看公子身份不俗,何必与我为难?小人这儿有个消息,本来价值百金,如今送与公子,讨个人情,如何?”   面具人摇头击掌,颇有些世家风度,却始终带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妖邪无根之气:“风信子!逆风飙扬,果然是有些本事的。只是……”   话音挂起,面具人微抬下颌,示意风信子看向外面水闸:“你带着铜管夜探乞伏国庆的粮仓,又被我洞悉,我岂会无知无觉?五百石霉变有毒粳米,此刻化为齑粉,喂了淮水的鲟鱼了!风信子你这消息……不值钱。”   面具人竟知道他的名号!风信子心中一动,暗道不妙,面上却丝毫不露:“公子夜探乞伏国庆底舱,便也知道风信子手里的消息,风信子要赞一句,你这人,要得。只是……”风信子学着孙彦的语气,缺少了那份邪侫,多了几缕刁钻:“反之亦然,风信子未必不知公子的目的,也未必不知道公子最感兴趣的是什么。”   “哦?”   “哎呀!桃花渡后,乞伏国庆的船只吃水变浅,公子只怕想得到是什么缘故?我闻的公子话中吴音,又见得公子举止远不比我这样的粗人……大胆一句,若公子是这彭城的守将,只怕挑灯看剑的日子哪天就到了!”   面具人心中一顿,心中不免赞一句,好个风信子!确实,南门外的五条大船,底舱只有大批人马活动的痕迹,却空无一人,大异于那日他探船时满船甲士的情景……风信子知道那批人的下落?想到此处,面具人摇头,似有些羞愧又有些折服的笑道:“是呢!这消息,果真价值不俗,风信子,你叫价几何?”   装模作样!风信子撇撇嘴,双手抱肩:“哎呀!这儿那么冷!风信子赶了这许久的路,连晚饭都没吃上一口呢!”   面具人笑笑,满是意味深长的伸手解了自己的披风,手势极是温柔的披在风信子肩上,修长的手指还帮风信子抿了抿鬓发,软软说道:“是啊,衣衫单薄,别冻坏了!”   风信子一愕,这、这!他在干嘛?   面具人手指不停,拂过风信子的耳垂,一路下来,铺在风信子心口,而后又凑到风信子耳边,用力一嗅:“嘶!”,他皱眉:“风信子用的什么法子,身上一点儿男人味都不带?”   呃~风信子强忍着跩他一脚的冲动,却不肯示弱,就势扶着孙彦的双臂,也凑上去闻了一下。   一股微微带辛的陌生气息冲进鼻腔,倒让风信子有点猝不及防,下意识退了回来,又立即偏开头,戏谑道:“彼此彼此,你怎么也没有男人味?”   面具人一笑,一丝得逞的意味窜进话里:“有没有男人味,试过就知道。”,说着浑身上下打量风信子,那眼光,似恩客金买夜渡。   风信子一声笑哼,浑然不怕,只针锋相对的用眼睛浑身上下刮了面具人一回,然后转身抬脚就走,丢下一句话:“你居然好男风?看不出!”   面具人站在风信子身后,不置可否的表情,而后挑着眉略提声音:“你手里的消息够你换这一次的小命,但你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一条命。”   风信子回头:“你姓赖的?我几时答应欠你一条命?你说了我就要答应?”   面具人偏偏头,正儿八经的拱手道:“小可姓孙,单字彦,表字仲林。小可倒也不介意风信子檀口轻呼一句‘仲林’,却偏偏不姓赖。”   风信子白眼一翻,仰头大笑,却了无笑意,孙彦则上前搭住风信子的肩,一路进了彭城。   孙彦早在底舱时分就认出风信子就是那日荒坞内去而复返、墙下偷听的小子。初一见面,他就认定这小子必是有些本事在身的,而后果然如此,让他顺利猜到他的身份。   他不敢掉以轻心,手搭在风信子肩上,一路挟制。   风信子眼睛滴溜溜的转,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脱身,而且在脱身之余,还要让眼前的孙彦不再追踪,好让他顺利完成买卖。   两人并列而行,似有默契,实则心思各转,道不相同。   未几孙彦将风信子带至一处院落,九曲十八弯后,远远的飞檐在望,屋内红烛高照,如白昼般明亮。   风信子行走江湖这些年,头一回进了官府的高门大宅,他不愿心生怯意,却分明脚步淹留。   孙彦似有所觉,手上力道加大,迎着烛光而上。   台阶之后,一袭银灰色披风静立堂中火炉旁。   一样的火光明灭投在玉面,孙彦多了份立在彼岸的孤绝凄厉,而眼前之人,分明是洁白沙岸上的曼陀罗华,微然迎风,连背光处都纤尘不染。   那人……正是换了衣饰的斗笠人。   风信子愕然,口中说不出什么感觉,他只是隐约记得那日荒坞之内,一室的尘芥,不掩其气度高华,他词穷,只会叹一句“真好看”而已。   孙彦也是微讶笑开,放下风信子,上前拱手:“温长卿!不料在此再见!仲林之幸!”   斗笠人回身,眼光眼光扫过风信子,又对孙彦回礼:“啊!仲林,深夜奔波,辛苦了!”   孙彦摇头,再抬眸时,眼中了然,赞道:“彭城生辉!谁曾料想,南山苍壑、温岫的出仕之地,却是这淮水边的孤城,天下人为之侧目了!”   原来斗笠人是南朝高门温氏族子!还有个听不出所以然的名堂“南山苍壑”?够派头!风信子暗中咋舌。   温岫摇摇头,淡笑着却不回避孙彦的话:“长卿奉陛下之命,前来彭城督战。仲林不愧是意气儿郎,有劳仲林,长卿感佩。”   一旁的风信子不耐两人拽文,却分明明白眼前两人,通通都是南朝士族,没有哪个人他惹得起!他眼皮直跳,脚便有些软。素来江湖行走,他从不立规矩,只大大咧咧往堂中一侧几案走去,盘腿坐下。   斗笠人姓温、面具人姓孙……一个是南梁第一等高门温氏、一个是南梁雄霸几百人的本土士族孙氏?娘呀!风信子悔不当初,低着头,手指一下一下的扯着那黑色的绸披风,嘴中无声忏悔:叫你试探、叫你贪心!叫你贪心、叫你试探!   那边温岫分出一缕眼光来牵着风信子,眼中笑意微露。   孙彦被风信子突然的垂头丧气和胡人做派吸引了注意,待他回头,却发现温岫平静无波,既没有惊讶更没有探究之意。他暗叹一句好风度,却是多此一举介绍:“今夜似有氐人意欲偷渡入城,这小子就是船上翻译。”   温岫点头,轻道:“风信子。”   一句话,风信子抬头,满眼愕然,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你认得我?”   温岫不置可否,先向孙彦拱手道:“长卿到时,彭城卢裕将军告之长卿,仲林疑几艘运粮船暗藏氐族勇士。”   孙彦点点头,看了风信子一眼,面上笑得了然,浑身上下整遐以待的模样。   温岫这才转身款步走到风信子身侧的几案,略掀起披风及里内的宽袍,先是略曲踝,而后不疾不徐的跪坐下来,又轻轻地整了整衣衫,才温言问道:“说吧,乞伏国庆于淮水哪处放了人下来?”   风信子微张着嘴,看着温岫行云流水般的一举一动,道是连坐下来的动作都似山水诗似的,自然间流淌着骨子里渗出来的气韵……   风信子看的眼疼,扶额j□j:“娘呀!逼供都这么装!”   温岫置若罔闻,淡淡看着风信子,嘴角噙着一缕浅笑:“否则我敢叫明月楼灰飞烟灭。”   呃~风信子一顿,偏头看去。人依旧是让人心生亲近的人,但分明又一只呲牙裂嘴的笑面虎!   风信子心思一转,指着孙彦叫道:“他!”   ……   作者有话要说:  温岫,字长卿,号南山苍壑,南梁温氏族子。   孙彦,字仲林,南梁孙氏族子。   此两人本人双娇,好坏我是评论不了滴。 ☆、淮南局     风信子直指孙彦,叫道:“他!平白无故说我欠他一命,又是火又是箭的,小人吓得胆子都破了,哪还记得!”   嗬!人人都以为他吓大的!南梁温氏、孙氏有能耐,荒坞明月楼无凭无据、毫毛似的腰,算什么?   但三月前荆阳城被北方豪强尹强的座下猛将慕容垂围困,至今无解。南梁大好河山没准哪天就沦丧,南梁的小皇帝半边屁股轮着打抖,不屁滚尿流就不错了,还能分出什么心思来对付明月楼?一招鲜吃遍天,拿着最要紧的东西,谈拢最好的价钱,这是他风信子活到今日的法宝。   那乞伏国庆会装模作样,但手下的人都是氐族死士。何况五船的人马凭空消失在彭城附近密集水道中,鬼知道会发生什么。要他风信子低头?光靠吓的?还是那句话,他风信子可不是吓大的!   一句话似玩笑,又似控诉,让孙彦汗颜,又哭笑不得。那温岫略垂眸,似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半响后轻轻说道:“既如此,我便只好让乞伏国庆自己找上门来了。风信子你可想清楚了?”   煦如春风的询问,仿佛方才那句威胁不过是风吹散的云朵儿。风信子眉头直跳,话说,这两人都是精神分裂?一个变脸堪比翻书,一个转话锋好似玩杂耍,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那边孙彦一听得温岫这句话,心思九转回肠,眸光一闪,不再理风信子如何,只走到火炉边,伸手烤火:“说起来久无机会与长卿你围炉煮酒熏夜话,今日只怕又有机会听长卿你洛声吟诗。可惜有人死鸭子、嘴硬……煞了风景。”   咒他死鸭子嘴硬?没有他提供消息,你们这些高门的二世祖就自己爬上平天山找人吧!风信子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吸了吸鼻子,撑着几案站起来。临行前他眸光流转,宛如宝石,却突然凑到温岫跟前,不大不小,刚好三个人听得到的声音:“一个吴地楚音,一个故都洛声,你们还能凑在一处?嘿嘿,我要是伯牙,我也要碎了琴!”   说罢风信子一面摇头一面大喊:“人都死哪去了!还不赶紧给爷找吃的穿的!伺候不周到,叫你全家死绝!”   温岫与孙彦听得风信子前面一句,皆是眸光一闪,各自心思,再难和谐。温岫眼前一双刁钻的眸子挥之不去,心内不得不感叹,小子聪慧,一句话挑起两人心病。   孙彦虽然知道是风信子挑拨离间,但手上还是一动,却是两声轻笑掩饰:“长卿方才说让乞伏国庆自己找上门来,想来是有了法子应对?”   他并不主动提及,可见不曾坦荡相对,到底那小子耳聪目明!温岫微喟,心思九转。   南梁南渡已逾百年,故都洛阳南渡而来的高门士族与东吴一地的土著士族始终界限分明,互有白目。尽管先贤王导等人努力弥合,却收效甚微,以致今日天下人皆知,故都洛声乃是身份象征,除此以外,其他士族始终挤不进一流,自然嫌隙频生。这也就难怪风信子用这等刁钻心思挑拨他们两人。   但眼下他温岫管不到这等事了,他似忽略孙彦似地径自低语:“乞伏国庆……若风信子所说不假,这人就是北朝镇南王尹融手下大将乞伏国彰的心腹。北朝都益侯慕容垂围困荆阳后,镇南王尹融已多次试图进军彭城,此次,乞伏国庆冒险入彭城,只怕是尹融的另一轮攻击。”   孙彦没有说话。   “荆阳已然困顿,朝不保夕。若尹融再取彭城,我朝根基危矣。真有那日,不仅朝堂倾颓,南面千里锦绣,也尽成焦土。长卿此行,定要尹融、慕容垂等人不能再越雷池一步。”   话语轻淡,却是温岫不容震撼的决心。   孙彦立于火炉边,长目微阖,良久后一声虚笑,附和道:“长卿说的是,仲林敢于越俎代庖,正为捍卫彭城。”   南朝若落于北方豪强尹强之手,不管是温氏,还是孙氏,将再无立锥之地。这是他与孙彦再多嫌隙也会认同的底线,有了这一点,就算他们各怀心思,也能携手御敌。   温岫点明利害,便抬起头来,温言询问:“慕容垂困荆阳三月有余,仲林如何看法?”   孙彦眼中晦暗,话语间不觉带了意味不明:“长卿既有腹稿,何妨告与仲林一起参详?”   温岫笑笑,对孙彦的避而不答不以为意:“北方历来列土分疆,数族交错驰骋,互有得失。慕容垂五年前出奔燕国、投靠尹强,是为其兄忌惮侧目故。尹强大喜,以为得一柱国大将,乃至于亲自迎接。然而慕容垂十二岁投军便已经勇冠三军,行军打仗,迄今十年尚无败绩,世人夸其不败战神。我朝龙骧将军朱旭固然持重,但要撄慕容垂锋芒,还欠一点谋略。目下,慕容垂罕有的行动迟缓,对荆阳苦苦围困,岂不叫人思量?”   “长卿以为慕容垂围困荆阳却有意不破?”   “论种,慕容垂虽是鲜卑人,但其父也是入主中原的一代雄主;论才,慕容垂胸有才略;论兵,慕容垂纵横中原无败绩。长卿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他需要屈居尹强乃至尹融之下而埋没自己。”   孙彦轻笑,没有接话。   “故此,我推断,慕容垂围困荆阳久而不决,乃是别有所图。”   一句话出来,孙彦便是对温岫有些不屑,心中也不禁轰然叫好。眼前温长卿不愧“南山苍壑”的别号,果然胸有丘壑!他不禁接话道:“对荆阳只围不攻,慕容垂能有什么好处?”   温岫一笑,眸光突生,直迫孙彦:“若慕容垂破荆阳,可据险立足,以求他日东山再起。但荆阳若破的太早,仲林以为彭城今日会是谁的私产?”   孙彦迎着温岫的目光,面上似如有所悟般回道:“难道……是与慕容垂一起南侵的北朝镇南王尹融?原来……”   温岫微微点头。   孙彦若有所思,忽然颔首,复而张狂大笑:“长卿啊长卿!你真乃一妙人也!”,笑罢,孙彦对温岫一拱手,笑意满满道:“让乞伏国庆自己找上门来?哈!长卿果然高人!”   温岫不动,看着孙彦转身出去。   良久,温岫才垂下眼眸,低喃道:“风信子、孙仲林……”   夜已深,温岫岿然而坐,宛如雕塑,心中一一厘清头绪。   三月前慕容垂顺流而下,连拔荆阳以上栾阳等五城,南梁朝野震惊。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直到慕容垂兵临荆阳城下,荆阳守将朱旭才急匆匆的派出信使,而前面五城竟然悄无声息的就陷于敌手。若非他温岫因为追踪天师道迷踪来到平天山脚下,巧遇朱旭信使,朝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消息。   整个淮南战场极致惨烈,却又如此悄无声息,足让天下人夸赞慕容垂用兵如神。但他温岫,还有他温岫的父兄却不会迷信任何所谓战神。淮南战场,更像是一场精准的阴谋,沿着自己的齿轮运行。那么,是谁布下这天罗地网般的阴谋?北方豪强尹强及其亲弟尹融?尹强座下大将慕容垂?孙彦呢?胸怀天下般的出现在彭城,有没有半点谋算私心?还有那藏龙卧虎的荒坞呢?甚至那刁钻小子风信子呢?   一想到此处,温岫不禁一顿。这小子!三次见面,第一次用臭脚熏他,第二次用胡话坑他,第三次用心病挑拨他,心思实在刁毒,叫人……印象深刻。   温岫睁开眼,站起来,很找到风信子的房间。   风信子早已呼呼大睡,完全没有半点被囚的自觉。温岫就站在他床榻边,细细打量着他。   他睡得沉静,睡颜却褪去了白日那般粗鄙,反而现了一缕纯净。他的肤色似陈年象牙雕,微微泛黄。想来是经年的风霜,一张年轻略带青涩的面庞反而显得有些粗糙。他的睫毛极长,此刻盖住了那双贼亮的眸子……这副样子倒是十足的汉人模样,只是放在男子身上,未免清秀的过了些。   只是,这么个小后生,便是有些本事在身,又会在淮南战场上有什么作用?   正想着,风信子突然睁开眼,旋即笑得眯成一条线道:“呀!哪来的笑面虎扰人睡觉?”   温岫不动,轻和道:“起来说话。”   风信子把双手垫在脑后,垮着嘴,可怜兮兮的声音:“公子可怜可怜小人,好几日没睡个好觉了,你要逼供,也换个时辰。”   “风信子,你一个荒坞无名小子,明知乞伏国庆不简单,却迎难而上,就为刺探的一个消息,换区区几百金?还是有别的企图?”温岫不愠不怒,问得理所当然又平静。   风信子躺着与站着的温岫对视:“区区几百金?公子在市集上连区区两个金豆还与我计较呢!”。   温岫置若罔闻:“你固然算得上聪明,但你亦不免轻视淮南战场上的这些枭雄们。你若想凭你那点小刁钻,在此覆雨翻云,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风信子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温岫看得风信子眼中了无情绪,暗叹此子小小身躯,却公然又是一个刀锋舔血的亡命之徒!他心思一潜,紧接着说道:“听闻你受过荒坞明月楼主段明月的大恩?”   风信子仍是看着温岫,眼中情绪完全退去。   “段明月不过卑贱卖伎的色目人,漫道南北士族唾弃,就是荒坞之内的粗鄙之人,也不过人人得而……辱之。你一个南人,也有一身的本事,乱世当中何必拘泥小节。日后便不能蟒袍加身,也能荣华富贵……”   卑贱、卖伎、色目人?风信子明知温岫激将,眸子却还是兀得浮起讥诮和恨意。眼前高门公子,高高在上,温文尔雅的话语,道不尽的世途颠簸和乱世刻薄!   温岫看得风信子眸光变冷,微不可见的一缕笑意,又加上挖心刺骨的一句:“又怎能曲居卑贱污秽的鞑子身后?”   污秽鞑子?!   一句话出来,风信子大怒,恶狠狠的瞪着温岫。   温岫不为所动,那风信子的怒意没入他深邃的眸中,便是涓流汇入大海。   半响,风信子满眼的怒意突然褪去,瞳仁满不在乎的左右悠转,又轻轻吹起口哨。   温岫见状,轻轻笑开,只道这小子颇有些贩夫走狗辈的风骨,因此却也不恼,依旧温和的留了一句话:“你恼怒,复而释然,想必是深谙乱世人情世故。既知,就该知抱残守缺于你并无好处。”   说罢,云淡风轻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有一点复杂,我怕大家阅读了觉得累,因此写一下脉络。   第一点,风信子的挑拨,是为南朝内部士族的争斗。   第二点,温岫提及慕容垂和尹融,是为北朝将领的矛盾。   第三点,无论南北朝各自有什么矛盾,眼下最要紧的是荆阳、彭城的争夺。   不过大家要是想看感情的,大可以忽略这些,呵呵,就看这三个人怎么都就足够了。 ☆、辨雌雄     风信子听得到温岫窸窣的衣袍声渐渐远离,却依旧将手垫在脑后。而后,口哨声渐弱,风信子眸子迷茫一片。   有时候,谈尊严,是一件太奢侈的事。大千世界,多得是弱肉强食面前卑微的求一份尊严,讲一份人情。他风信子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尘埃。   眼中迷雾凝结,成了挂在天边的微星。   手背一抹,微微寒意,风信子翻个身,继续春秋大梦。   梦里蓝天白云,有人在恣意奔跑,欢歌永不停歇,就像快乐永不凋零。   风信子一觉醒来,眼睛未睁开,却已经觉得通体舒泰,他睡眼惺忪的伸了一个懒腰,却打到了软硬适中的……东西?   赫然一惊,风信子睁大眼睛,就看到孙彦侧卧在他身旁,左手支着脑袋,狭长眼眸如丝,那模样……真绮靡……   “你、你真好男风?”风信子问得不确定,眼中尽是畏缩。   孙彦修眉微耸,张口就是:“你做男人那么多年,只怕连你自己都认着自己就是男人。”   风信子翻白眼:“难道我不是?”   孙彦一侧嘴角挂起,笑得似讥诮又似滑稽:“是不是,不如我帮你验明正身?我不好男风,但我不介意j□j一个本该是女人的男人。”   本该是女人的男人?敢情他成人妖了?风信子一顿,话说,这里的人说话一个比一个刻薄!什么狗屁高门士族!算!他时运高,难听的都听不到。   他略过孙彦,翻身爬起来,小曲儿哼着,滴溜溜的穿上从侍从那里坑来的一身棉袍,当着孙彦的面华丽丽的系好袍带,又胡乱弄了弄头发,大马金刀的坐好了,才对孙彦说:“那个温高门说话不中听,我看你长了副好模样,也未必不如他,你奉承他干嘛?”   “嘿嘿”,孙彦翻了个身,依旧侧卧着看风信子:“你若是留在屋子里好好养养,脱了一脸的风霜,只怕不输明月楼主段明月的颜色。啧啧!她虽艳丽,到底野了一些。你么,恰恰。”   风信子掏了掏耳朵:“洛声虽然矜贵,但我风信子走南闯北,觉得最好听的,还是咱们吴侬软语啊!照我说,洛声装腔作势的要紧。你么,恰恰!”   两人各说各话,敢情那叫一个热络!   孙彦听得风信子压根就不理他这茬,狭眸一眯,说不上是狐媚还是邪侫。随后他翻身起来,走近风信子,压住他的肩,竟将他头顶的一蓬乱发解开,又从旁边小几上取了一把篦子,给风信子篦头。   自然而然的动作,好似认识了十年八年!   风信子再一次目瞪口呆。话说,这里的这两个高门的脑袋咋长的?逻辑思维简直乱成一团麻,几乎全部颠覆了他风信子十几年的认知。明明恨不得要他的命,却还一副、呃……装!真他娘的装!   风信子一伸手,抢了孙彦手中的篦子,恶声恶气:“好说!有空帮小子我篦头,不如抽空把咱们的帐清了!不若这样,我也公道些,我告诉你乞伏国庆的人在哪里下的船,你放我走,往后再别追着我找我麻烦!”   “啧啧!那日是谁投怀送抱,撂下一句‘你要是敢丢下我,我死也要拉你垫背’的?怎么又成了我追你、烦着你?”   风信子顿住,心中悔得那叫一个捶胸顿足。叫你不淡定!叫你不淡定!叫你犯贱不淡定!   孙彦在风信子身后,眉一挑,又轻轻从风信子抽搐的手中抽出篦子,仔细篦头。未几,风信子头顶束了南人的发髻,样式还是男子的。   风信子觉得头顶轻便了,忍不住伸手一摸,知道一个小包子停在头上时,不禁舒了一口气。   孙彦在他身后看的一清二楚,不禁微笑:“你连鬓角也没有修,今年只怕还不足十五?”   风信子吹起口哨。   孙彦又是一笑:“我救你一命,你总是该还的。乞伏国庆只有你见过,又是你带来的,自然归你找到他。至于那几百氐族死士……也罢,你若帮着咱们把彭城守住了,我便当你偿了我的命。”   咦?难得这小子一脸的奸邪还这么厚道!好像这么说还有些服软的意思啊!   风信子眼眸一转,便转身笑道:“哎呀!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我说了那句话没错,可你要我的命有什么用?我的小命贱过地上的泥,丢在你手里不值个钱不算,还脏手!何况以你的身手,当日可以丢下我的嘛!”   “丢下你?”,孙彦露出了与身份不符的痞笑:“我又舍不得呢。”   风信子翻白眼,心道这欲擒故纵耍得过了火候啊,当即话锋一转:“不过看在你当真救过我的份上,我帮你找乞伏国庆和那些死士,但是……”   孙彦一听他吊起了音调,眸光登时大盛。   风信子迎头而上:“不怕公子笑话,阿信想沾沾孙公子的光,在这彭城多呆些日子,赚点小银子,不然一个子都没有的,回荒坞过年,就打饥荒了!还请公子体谅体谅呢。”。话说,只要他不把他当犯人般对待,他总有办法找到接头人,做下买卖的。   孙彦一寻思,眸光不住闪烁,一抹狐笑勾起:“如此,一言为定了!”   如此顺利?风信子皮笑肉不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公子高门士族,不带反口复舌的啊!”   此话一出,下一刻孙彦一手捞过风信子,把他圈在怀里,灼热的气息在他耳边一掠而过:“小信子真是个玲珑心肝,知道成全公子做个君子。”   话毕,孙彦松开风信子,转身。   风信子回过神来,忽的一下脸红透,手背狠狠抹了耳背,转身对着孙彦大吼:“娘的,老子可不是和你做卖肉生意!老子是个男人,你好男风就给我滚远点!”   话音刚落,风信子再一次捶胸顿足。   温岫一袭玄色宽袍立在门边,面上表情万年不变。   呃~   孙彦有的是本事处乱不惊,他微笑着略垂下头,又甩了甩袍袖,便走到温岫面前拱手:“啊,长卿也这样早?”   温岫目光从孙彦转到风信子,话里波澜不兴:“仲林也早得很,且雷厉风行。”   孙彦横了风信子一眼,两声低笑从喉咙逸出,从容道:“长卿过奖!说起来有您这位淮广刺史亲自督战,仲林虽然是自告奋勇而来,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懈怠的!”   温岫目光仍笼在风信子身上,语意淡淡,却是对孙彦发号施令:“如此,长卿便不辞,有劳仲林为我召集彭城诸位将领,大堂相见。”   孙彦闻言朗声笑开,是心无芥蒂:“刺史驾到,应该的!”,说罢一拱手,却还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风信子一眼,才转身离开。   风信子回过神来,撇撇嘴,又是大马金刀的坐在榻边:“啧啧!真有爱真和谐!温高门,你才来第二日?指手画脚的,我就不信那孙癫子笑得那样心服口服!”   温岫站着听完了风信子的话,却是走到房内坐榻边,依旧行云流水的跪卧在上面,才慢条斯理的说:“在其位,谋其政,这是本分事。仲林满腹诗书,这点道理,不必人教。”   风信子撇开头,翻白眼。   “淮广刺史,你知这下边的意思?”温岫接着问。   淮广刺史?是个官?他风信子只走江湖,谁知道官面上的事,而且知道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不搭理。   “淮水两侧,但凡南朝地域、但凡军政两事,尽归我手。”   尽归他手……温高门的意思是他能耐很大?风信子嗤之以鼻,管也管不住似地出言讽刺:“知道喽!王侯将相,莫不是高门!号你做什么淮广刺史还小瞧你了,果然阿信聪明,温高门、才真正合着你的身份呢!”   温岫一挑眉,却毫不见一丝怒火,声音一贯的平淡:“我的意思是,无论旁人应承你什么,若我不知、不愿,便成不了事。”   风信子一凛,终于明白,尽管孙彦身份不俗,但温岫看起来也还是不会多给孙彦两分面子!这下可有点麻烦了,拦路虎一下来两只,加上还不知道是什么买卖的买卖!   可转念一想,无论温高门,还是那什么孙彦的,不都是要守着彭城的么?都一家子的事,斗个什么鸟劲,又干他风信子什么鸟事?!拿他做炮灰干什么!   一想到这儿,风信子转开笑容,有些儿谄媚:“嘿嘿!真是小子我没长眼了,放着正经的太上老君不求,反倒去求他观里的童子!话说,温高门……呸、呸!温刺史长大人!您行行好,小子的来历您一清二楚。我没骗您,我就荒坞里靠着卖点小消息过活的低贱小子,正经连个户头都没有的荒人,刁是刁了点,那也是没法子!您老开开恩,赏口饭吃,小人千恩万谢!日后给您立个长生牌位!”   温岫不动。   风信子见状又赶紧加了两分肉紧:“哎呀,大人您大人大量,原谅小子没见识!”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温岫突然打断了风信子的话,旋即站起来,轻轻一笑:“小子,你记得在荒坞内我说过‘好鞍落拓本英雄’?从那日起,你说的话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我心里有数。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孙彦应承你什么,你在彭城也得老实些。”   风信子直起腰,看着温岫言罢离场的背影,眸中写满不屑与……一丝畏惧。他说的哪一句真哪一句假,他果然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偶很给力,诸位用力点击收藏留言撒。 ☆、风校尉   温岫尚庄老,喜玄白两色,每每素简环佩,却宽衣博带从冬到夏,便更显得瘦体之潇洒俊逸。   此刻满堂的武将有雷霆之威,却人人仰慕温岫之简贵,倒有一种大象无形、大音希声的风尚。   不一会,温岫显是记起孙彦不见踪影,又问起彭城守将卢裕:“方才还遇到孙仲林,此刻怎么不见?”   卢裕祖上也是高门,但是近年颇有些衰败之象,因此态度里多少带了一丝维持风度的勉强,在温岫面前究竟落了一节气韵。他听温岫问起,面上的笑意又深了一分:“末将正要向刺史大人举荐仲林呢,若非他冒险探得乞伏国庆的深浅,此刻彭城危矣。”,说罢举目顾盼寻找。   两人说着就同时发现了孙彦。   卢裕既然系出高门,自然也很有些风雅,因此庭院无不精心养护着修竹。此刻孙彦一袭白袍,立在修竹下,似在观赏。   温岫击掌,走前两步,口中洛声抑扬顿挫,赋予满堂音韵之美:“天际云欲垂,庭院翠竹修。竹下白衣缈,云坠做霞裳。”   卢裕一愣,不禁款声叫好:“啊!久不闻长卿洛声吟咏,今日一闻,案牍劳神顿消!仲林,长卿夸你白衣渺渺,似云霞做裳啊!”   庭院中的孙彦听闻,笑着进来拱手:“刺史大人!”   温岫玄衣,孙彦白裳,是天下人公认的风流姿态。   温岫态度亲和,上前不松不紧的携着孙彦,言辞恳切:“长卿冒昧揣测,仲林想必是因身无寸职而远避堂外?果然如此,仲林就见外了。国家危难之际,仲林挺身而出,长卿求才若渴,怎会计较!还望仲林也不要计较。”   孙彦笑得含蓄,一样有礼道:“仲林若计较身份,又何必入彭城?”   温岫点点头,看着孙彦的眼睛宽和说道:“如此,仲林不嫌弃,请仲林做这彭城的监军吧。”   此话一出,众人有些骚动,温岫略提高了声音:“孙仲林高祖素有领兵才能,仲林亦是我朝名士,此番淮南形势堪虞,仲林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实在是我等表率。长卿不才,忝列淮广刺史,却不得不依仗仲林及诸位。请诸位齐心协力,叫尹融慕容垂止步淮水!”   众人各自议论,孙彦不卑不亢,而卢裕眸光深深,不住摸他那把胡须,却不知什么深意。   温岫颇有些高深莫测的扫过众人,又略略笑开,面向着孙彦,声音却高:“此次挫败北朝镇南王尹融的阴谋,仲林居功至伟,监军一职实至名归。但有一人,隐在背后,只怕诸位不知。仲林,也该请出来与诸位见见?”   孙彦看着温岫,细眉高高挑起,眸光里的笑意满盈:“是,长卿所说之人,实在名副其实。”   ……   风信子有些莫名其妙。   温岫前脚走人,后脚来了一个下等甲士,给他送了一身干净却半新不旧的武士服,说是刺史大人交代他换上,还说刺史大人吩咐好了,让他换好了衣裳就去前堂见人。   温岫还要见他?一大早的两人不是已经一软一硬的整了他一轮?什么话不能一次说整齐了,还得分着两回说?   风信子撇撇嘴,闹不清楚温高门的心思,但转头又想起早晨孙彦主动给他梳头,突然就有些想明白,莫非这两人嫌他穿的邋遢?一到这儿,他晃了两晃脑袋,啧啧!打小狗都嫌,到了这儿反倒有人给穿衣梳头?   哎呀!不是他整不明白,是这年头变化太快啊!   不过,温高门或者孙癫子是什么心思不重要,重要的是风信子是连死人衣裳都不放过的人。说真的,他还真不怎么喜欢汉人的宽袍,穿在身上招人眼不说,就是连拿个物件还得仔细着那大袖子扫了地。还是武士服好!精神利落,步子迈起来都格外踏实。   不啰嗦什么,甚至没把甲士打发出去,风信子呼啦一下把自己脱得只剩下贴身的深衣,然后三下五除二的穿了那套武士服。   左右看看,肩膀、身长都合适,连右衽的领子都服服帖帖的靠在胸膛上。嗯,有点满意!   风信子心情大好,转眼看见一旁的低等甲士看的有点儿呆头鹅的样子,便笑嘻嘻道:“多谢这位军爷!这衣裳挑的也真合适。”,说着拍拍胸脯:“你看这儿,服服帖帖的,难怪有钱人都用裁缝。”   那甲士吞吞吐吐:“不谢,照着刺史大人给的尺寸给找的,旧、旧了些。你穿好了,还是赶紧去前堂见刺史大人。”,说罢不等风信子回答,竟转身就走到前面去了。   刺史大人给的尺寸?风信子有点摸不着头脑,赶紧追出去跟着那呆头鹅甲士。   不一会到了前堂。   火炉烧得极旺,一堂的火光,映在脸上,似浓酒微醺。   风信子毫不费力就看到了温岫和孙彦。两人一黑一白,左顾右盼间,谈笑风生,始终是诸人追随的焦点。   一种很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让风信子觉得不太妙。他不露声色,并不主动上前,只双手抱在胸前,就在角落斜靠着墙壁站着,满脸的毫不在乎。话说,他倒是真想看看这两人还能整出些什么花样来。   温岫一直在留心前堂大门,待风信子一进来,他笑容益深。这小子,可能是因为常年奔走练习,干干净净穿了衣裳后,倒也显得肌骨匀称,只是一双眼睛来回转动的惹人厌。看见风信子在一旁站着,温岫朗笑开来:“方才卢将军问长卿,哪位英雄是此次彭城的头等功臣,这可不就来了!”,说着振臂甩袖,越出众人圈子,走向风信子。   诸人愕然,纷纷左右询问,唯独孙彦整遐以待,狭眸透着精光,追着温岫背影。   风信子看着温岫温朗的面容从模糊到清晰,有点儿发呆。   温岫走至风信子面前,轻轻将他的手纳入自己的手中,而后走向众人:“诸位!正是这不名小子一鸣惊人,暗中潜伏在乞伏国庆船中,将那乞伏国庆暗藏有毒粳米、精锐死士的消息冒险告诉仲林,彭城才幸免于难。”   温高门手指修长,骨节隆起处些微粗糙,握着风信子,就有点儿热力传进他心里。可前话一出,哗然人声,到了风信子耳旁变成了“嗡嗡”声。   什么意思?温高门竟然将孙彦的功劳挂在他身上,还大张旗鼓?风信子双腿忍不住一抖,抬眸看去,温高门该怎样的神色还是怎样的神色。   众人的眼光围着风信子,议论不绝于耳。孙彦嘴角一挂,上前拱手道:“大人,仲林有一议,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仲林但说无妨。”   “仲林不过将消息传回彭城,大人便以为居功至伟,推仲林为彭城监军。这位小兄弟,真可谓义薄云天,才真正是居功至伟,仲林请大人论功行赏。若非如此,仲林岂有脸面做这彭城监军。”   论功行赏?两人居然打这主意?这葫芦里又卖的什么狗屁膏药?风信子茫然,心底油然而生一种被算计的感觉。这两人到底在搞什么?   温岫眉毛微漾,复又平,笑道:“仲林不邀功,到底风格高。也罢,风信子,你就在本刺史身边,做个赞军校尉吧。”   赞军校尉?军官?他风信子今年走狗屎运还是烧高香?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箩筐,打架不在行,刀重一点都舞不动,让他做赞军校尉?开什么玩笑?不对,这事儿很不对!温高门肯定没那么好心,孙癫子也不是一正常的主儿。这两人到底整什么?   咽了一口唾沫,风信子不可置信的问道:“温、温高……温大人,赏小人个官做?”   孙彦上前一步,执着风信子的手笑开:“阿信,能跟在大人身边历练见识是你的福气……”,说罢,他突然压低的声音在风信子耳边吹气:“不愁吃穿啊!”   风信子眼皮直跳!这么大的馅饼一把砸中他的脑袋?不可能!风信子当即震得回神。乞伏国庆跑掉了,他能有个屁功劳!前一天他们都还变着花样要挟他,要他找出乞伏国庆还有那些氐族死士呢!   一想到这里,风信子猛然醒悟,再看着温孙两人的笑,就已经是鬼面獠牙!姥姥的!只有他认识乞伏国庆,把他推出来,只怕和这个脱不了干系!   这是想让他做箭靶子?哼!他风信子是命贱,可还轮到不到你们糟践!风信子心中怒火升腾,手上一用力,凭着一股巧劲,左右穿插,一下子就把左边的孙彦甩开,眼见脱身。   但右边的温岫却早有准备,手上一紧,风信子右手的合谷穴就被紧紧捏住。   风信子手上一胀,剧烈的痛感一下传来,几乎掀掉他的天灵盖,让他差点连站都站不住。温岫跨前一步,安抚着风信子,却是不落痕迹的对孙彦吩咐:“有劳监军给阿信换一身校尉服,一会你俩跟着我去巡一巡城。”   孙彦看着手上空荡荡,只一笑,拱手答道:“莫敢不从!”   那边温岫已经携着风信子走出堂去,留下一堂挤眉弄眼的观众。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多留言,霸王请出水。 ☆、险中招     手上传来的胀痛丝毫不减,风信子耷拉着脑袋,心中早把温岫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才出了大堂,背了众人,风信子便咬着牙,发狠张嘴,但声音空虚:“温刺史,你该放开我啦!痛死我,叫你的如意算盘一声也响不起来……”   温岫停住脚步,低头,看见风信子一脸煞白,大冬天里,豆大的汗挂满额角。他手上松了松,却仍旧捏在风信子右手合谷穴上,缓缓揉动:“通则不痛,痛则不通。你痛,可知你不通。”   手上痛觉略减,又觉得胀闷难忍。风信子只听得温岫一句“你痛,可知你不通”,只觉得温岫这句调侃暗示刺耳非常,忍了半日的脾气山洪暴发,左手灵蛇一般窜上去,直取温岫咽喉要害。   温岫眉头皱也不皱,左手一弹,快如闪电的指尖触到风信子的手臂的治肩穴,风信子惨叫一声,左手便垂了下来。   “你除了一点刁钻心思,一无可取,还是老实一些好!合谷穴,属手阳明大肠经,按之通经活络,我也是为你好。”   风信子咬咬牙,拼命甩着还略能动弹的右手,却始终甩不开温岫。他气急反笑:“哎呀!你骂人不带脏字,果然厉害!但你和我拽文有意思?你就是骂我我也听不懂,更不能骂回去让你暗爽一下。老子只会直接招呼你祖宗十八代!温高门,我痛不痛、通不通,干你什么鸟事,你还不放开我!谁要你假惺惺装好人!难道你装了就成了好人?呸!”   温岫极快的抬眉,始终不为所动,把风信子拉回了厢房。   不一会,孙彦亲自带人又送了一套武士袍过来。风信子一日之内翻的白眼用完了一年的额度,这两人好大一出戏!先让他其貌不扬的出场,才好演那双簧戏!一日之内换了三套衣服?他风信子长那么大,只试过三年换一套衣服!   他坐着不动,看着眼前两个俊朗的男人,满眼讥诮。   温岫安之若素,孙彦笑嘻嘻:“阿信还不赶紧试试这校尉服?可是温大人昨夜叫人连夜赶制的。”   风信子冷哼一声。   孙彦又是一笑,话里有一点暧昧:“若非想让谁伺候你换?”   风信子呼的一声站起来,瞪着孙彦,好一会突然又换了神色,痞痞道:“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裳阿信拿来赚过银子,卖不掉的还自己穿过!这世道,还没有什么衣裳老子不敢穿!你们敢拿老子同乞伏国庆赌输赢,老子怕个屁,你们不后悔就行!”   掷地有声的话音未落,风信子干干脆脆,就在两人跟前把身上那身下等武士袍一一脱下,剩下里面的深衣,然后又一一把校尉的衣服换上,然后一屁股坐在孙彦面前,耀武扬威的:“换了,怎地?会死人?”   孙彦扶额、摇头,笑意满满的说:“看来调、教一个男人的确是有一点难度。”,说罢转身向温岫:“长卿,我去让人备马。”   温岫点点头,看着孙彦走远,才从腰间解下一柄两尺青锋,递给风信子:“你做我的赞军校尉,我也该给你备一份礼。”   风信子鼓了鼓腮帮,痛痛快快的接了过来,拿在手里把玩。   这只是一柄短剑,样子真简陋!剑鞘竟然还是竹子做的,只是抚摸的非常光滑了。剑柄处嵌着一枚指头大小的明珠,大约是最值钱的玩意。   温高门手里的东西也不怎么样嘛!风信子撇撇嘴:“哎!温高门白叫了!你好生小气,这剑就这珠子值点钱,可又发了黄,死鱼眼睛似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别人不要的丢给我使。”,一面说,风信子还是一面的抽出剑刃。   剑出鞘,一道寒光闪过,落了一室的寒意。风信子当即收声,微张着嘴看着温岫。   温岫看着风信子,没有搭话,但目光浅浅,仿佛有些宠溺,又仿佛早前已经风过无痕。   风信子回神,微微摇摇头,半句话都没说,只在自己脑袋上随意揪了两缕头发出来,就着剑锋轻轻一吹,那青丝应声冉冉而落……   吹发可断的宝刃!   风信子喜不自禁:“哈!有点称头!”,哼了两句,又喜滋滋道:“就是样子不大出众,换个剑鞘、再镶点儿珠玉就合适了,不然当铺里的大掌柜一定压价钱。”   饶是温岫出了名的波澜不兴,也被风信子一席话搅的兴致全无:“至雅归拙,便如同大智若愚一般。彭城风起,小子,这剑,你好好带着防身。”   风信子嘴角一歪,讥诮之色浮于满面,但也没说什么,就跟着温岫、孙彦出门。   三匹高头大马行于街市,温岫、孙彦自不必说,一身枣红武士袍的风信子也是精神抖擞。三人出了刺史府,一路行来,惹人注目。   温孙二人一路谈笑风生,不时有些话语飘进路人耳朵。风信子左看右看,一脸的春风得意。   话说,他收了温高门的宝剑,自然得敬业一点。一幅死了爹妈的样子,叫谁也不信他风信子刚立了大功、正扶摇直上啊!!   一路老实,走到东街繁华时,风信子突然踢开马蹬,纵身一跃,冲入市集商贾人群,游鱼一般左右穿梭,一下子甩去温孙两人十几丈。   温岫眉头一紧,一旁的孙彦早已经甩开辔头,飞掠追去。   温岫看着两匹空马,动也不动,垂头想了一会,自己不疾不徐的下了马,悠然往市集内走。风信子一身枣红衣裳,是他特意吩咐的,好认得很。   才走了一会,温岫就听见头顶有人喊:“喂!温高门,这儿呢。上来吃面,小子做东,你付账!”   抬头一看,满嘴油花的风信子趴在面馆窗户上,敞亮的声音顺着北风,一下飘出老远。温岫一声轻喟,抬脚上楼。   孙彦跪坐在东侧,一脸无可奈何。风信子盘腿坐在南面,一碗醢面,吸得哗啦做响。风信子一见温岫进来,顾不得满嘴又是汁又是面的就高喊道:“大哥!快来!小子我走南闯北,知道他们氐羌人爱吃‘羌煮’,走了大半个市集,就这儿有!哎呀,幸亏还有,不然乞伏国庆上哪吃饭去?大哥,咱们在这儿等等,没准真能遇上!”   油花乱溅,一旁孙彦尖眉几乎没竖起来,眸中精光闪烁,笑容偏偏苦涩。温岫依旧温朗,半点世家风范不折损,款款坐到西侧,袖中摸出帕子,递给风信子,淡淡说道:“彭城是汉人地界,你盘腿而坐,旁人以为你是胡人,要把你当细作拿办的。”   风信子毫不客气,接过帕子,乱擦一气:“小人是个荒人,不知道胡汉,也没人教过小人汉人怎么坐的。大哥,咱们阴乞伏国庆,他能上当么?我看他精到家了!”   温岫眸光一闪,没有搭话,一旁孙彦终于忍俊不禁,勾住风信子的肩,悄声说道:“小子有种!你就不怕乞伏国庆侦听到你想阴他,找人做了你?”   风信子斜睨着孙彦,咽下满口面条,执了根筷子剔牙:“好说,你们都精过山里的精怪,小子没本事跟上。可小子也知道,我要是死了,你们就自己上天入地的去找人吧。要我做饵,一口兵器就打发我?阿信我不把价叫满了,我就改名叫‘子信风’!”   针尖遇了麦芒,注定风云变色。   温岫自有张良计,风信子当有过云梯,至于孙彦怀了什么鬼胎,可能太上老君会知道?   温岫摆明车马要把风信子推出来做饵,就早已经没把风信子的生死放在心上,但风信子也绝不是自怨自艾蹲在一旁吃素的闲人!既然横竖要死,那不如你们一起陪着!此时此刻,风信子巴不得彭城乱成一锅粥,才好让他趁乱摸鱼,做下两笔买卖。   话说,富贵险中求,不险,哪能发财!是吧?   风信子细细的白牙在孙彦面前一翕一合,粗鄙中有种……魅惑人心的刁钻!孙彦只觉得满心满肺,挠不得的痒。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要紧!他从苦笑变作眉眼全开,放开风信子,却对温岫说:“长卿,彭城煮水若沸,怕是有一阵子的扰攘了。”   温岫一笑,转头看着风信子,薄唇微翘:“也罢,水至清则无鱼,大道可道,总是必由之路。阿信既然有这胆量,我这做长官的也不好违了你的意。”   风信子拿了一根筷子玩,垂着眼眸闲闲说道:“好说!阿信没那胆量!阿信倒是想平平安安出了彭城回荒坞来着,可遇了两只吊靴鬼跟着,一门心思算着我什么时候找阎王爷报到,阿信还有什么办法。”,说着摇头晃脑:“哎呀,阿信眼界小,荒坞满眼猫,就是没找着。今年年头好,路上遇着了,两只没脸猫!”   风信子凑到温岫跟前,笑嘻嘻:“温高门,你不是不要脸,你是压根就没有脸!”,说罢站起来,拍拍屁股,嘴里嘀咕:“装什么鸟,分明就没有脸!”   温岫看着矮几上皱成一团满是油污的素绸帕子,半响不语,不一会抬起头来,笑着对孙彦说:“记得家父就是在战事紧张之时也不忘南山游历。淮水一地多风流,仲林东吴名士,不若咱们也风雅一回?乞伏国庆虽然潜伏在内,好在短期之内尹融也不能南下。将士们日日紧绷,也该略松乏一下。”   孙彦狭长眼眸一眯,笑得见牙不见眼:“悉听尊便,仲林莫敢不从。”   ……   作者有话要说:  越来越不会起名字。 ☆、吟梵呗   南梁纪年,元归七年,十一月辛酉日。   彭城一夜北风紧,吹得松柏白头,偏偏雪后初晴,天光朗朗。   一早,温岫围了华裘,穿了踏雪木屐,领着彭城一众风雅玄谈名士,逶迤出城,直往平天山西面山麓。   此时平天山稠云初散,绿萝衣下露出点点容光,只有那耀眼的冰挂犹如银线游走,织就冰清玉洁的天衣无缝。   此情此境,还有谁不夸温岫一句,清雅高士?!   而,南梁清雅,皆因前梁。   朝廷南渡以前,朝廷名士林立。这些名士既出高门又是当世雅士,亦宦亦隐,最喜欢清论玄谈。世有评论,一语中的:清谈误国!   前梁倾颓,梁王室及诸多高门南渡,未必不是因了这一句“清谈误国”!   尽管前车可鉴,但风尚延宕而今,南梁高门族子中,尚庄老之出世姿态的,不计其数。温岫出仕淮广刺史、总督淮南军事以前,也是不问世事、只求登仙的闲云野鹤、南山隐士。但温岫究竟以“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无为姿态理事,还是以“明正典刑”的法术御下,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无论如何,在风信子眼里,形容这群人很简单,一个字,装!   目下的南山苍壑温长卿,身着黑色锦缎宽袍,外罩一袭华贵紫裘,面对着江山如画,亦有从容指点的风流。   风信子随侍在侧,频频垂首扶额。   可不自在也没办法,温岫只准他穿红衣裳,又交代他不可远离。他咬牙切齿的恨温岫歹毒,故意在漫天雪地中突出他来,以便于监视。而且,只用一句话就让他只能乖乖的跟在他身后。确实,谁也不知道乞伏国庆那种在兵营里混了十年二十年的老兵油子会有什么能耐,会不会叫他风信子一下子就小命不保。   有时候风信子觉得温岫真像一枚银钩,钩住他的脊梁,任他在水里怎么飘荡,就是脱不开那精细的束缚。   可让风信子最恶心的,不是一波接一波的算计,而是,这一众人!瞧瞧!对着雪山吟哦,就着冷风下酒,偏偏还自以为别人都不懂的陶醉样子。话说,冷就是冷,难道还能假装不冷么?这么蠢的事情也只有“名士”这种人干得出来。   风信子不顾什么仪态,跟在温岫身后却拼命的把脖子缩进袍子里。   温岫一回头,就看见风信子缩着脖子,努力把双手塞进窄窄的衣袖,鼓的衣袖扭七扭八的。温岫微皱眉,伸手止住他,又将他的手握住,才轻声说:“若此时箭矢飞至,你自藏双手,岂非自断退路?”   风信子一愕,想想也对,忙又把手拉出来,咧咧嘴埋怨道:“好说!谁的馊主意,来这儿什么破烂山水,看个什么劲?”   温岫不以为意,拉着风信子走向众人:“今日雪后初晴,可谓天清气朗。长卿不才,请来诸位名士,一同赏这平天山雪景。”,说着把紫裘解下,披到风信子身上:“赞军校尉不辞辛劳,想必很快,长卿可以请诸位在平天山山巅俯仰天地,一感‘道可道、非常道’之深邃玄意了!”   风信子头皮一紧,皮笑肉不笑的看着温岫。呃~紫裘很暖,但……你永远不知道眼前此男什么时候给你温柔一刀。   余下诸人面面相觑,温长卿此话大有意味啊!   后面孙彦上来,执着风信子的左手,一脸的诚挚配着他满眼的奸笑,极度不协调:“阿信,想必解围荆阳指日可待?到时,平天山山巅虚位以待。”   唱双簧?那不如加够三簧吧!反正什么生意都要本钱,唯独吹牛这门生意,不用本!只要温高门日后不觉得丢脸。   风信子甩开两男的手,紧了紧身上坑来的紫裘,跨前一步,豪气干云的说道:“哼!乞伏国庆算什么鸟!就是号称‘不败战神’的慕容垂,也不过是我家小兄弟罢了!他敢丢车弃马过来,有大人在,阿信敢叫他丢盔弃甲滚回去!大人,您说是不是?”   孙彦忍不住,抬手触鼻,眼角余光描着温岫的反应。   温岫眸光一闪,正是上了花轿的大姑娘,怎么得也得走了这一趟。他喉咙里溢出两声低笑,内伤到胃出血,却不得不接下这棒槌,只道:“阿信有胆有识,也有一身本领,你且不要叫长卿失望才好。”   嘿嘿!就凭你这一句话,老子怎么的也要帮慕容垂破了荆阳,好让你温高门丢脸丢到姥姥家去,看你还装不装!风信子不以为意的眸子乱转,心思却如同满山的冰挂一般透彻。   那日他在闹市大呼小叫,若乞伏国庆一直暗中潜伏就一定得了消息。这原是他偏不想让那两人如意的小心思,也惟其如此,智计百出的两人才会想方设法引逗乞伏国庆出来。而他们越忙、彭城越乱,他风信子才越有机会。   不过风信子没有想到,温高门竟然一下扯到了被慕容垂围困的荆阳,话里话外似乎更加在意荆阳的样子,连孙彦也附和,为什么?   乞伏国庆、几百氐族死士不是冲着彭城来的么?温高门和孙癫子不要是除乞伏国庆、保彭城而已么?拉扯上荆阳干什么用么?   风信子这边没想明白,那边诸位高人已经簇拥着温岫走到另一侧,缠着温岫吟诗。   温岫笑着摇头:“案牍繁杂,哪来的诗兴!”   “怎会!在下听闻那日在刺史府前堂,长卿随口两句,就让卢将军回味了几日!既来到这美景之中,长卿可不能藏着了!”   “正是!天际云若垂……云坠做霞裳……孙仲林也当流芳百世!长卿又怎会因案牍繁杂而无法吟咏?!”   ……   一众人七嘴八舌,缠得温岫实在无法,只好安抚众人:“吟诗长卿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但日前拜见了释真师傅,得了一卷北方高僧译来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文是译得极好的。后长卿与释真师傅一道参详,也曾反复吟诵,竟发现与洛声音韵极为契合,宛若奏琴吟唱,叫人心神一摄,便如眼前空山浩渺雪!”   众人听了又纷纷催促,温岫浅浅一笑,便持了两节翠竹在手,以一声清脆叩竹开场,佛音梵呗,朗朗而出,辉映高山名士晶莹雪: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j□j,空即是色。   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想味触法,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菩提萨陀,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   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   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故说般波罗蜜多咒。   即说咒曰: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梵呗如咒,摄人心神。温岫一叹三咏,以洛声之平上出入,暗合经书深邃意蕴,轻盈吟唱,就如同亘古踏歌而行的如来,将世间万象幻化成处处莲花。   一时间,空山虚耳,万物聆听,连风信子这等游离三界外的精怪也听住了。   “温长卿……果然有些丘壑在胸堆垒。”   一句话令风信子回神,转头看去,发现孙彦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边,距离极近。   风信子挑挑眉,眼眸一转,笑若狼狈:“故都洛声,天下希音。呀!往日不觉得什么稀罕的,今天听他这么一念佛,我就觉得这话还是很有些道理的!你说呢,孙公子?”   孙彦的笑宛如粘在脸上,永不会退去一般,唯独一双狭眸,内中星星点点的光影,含着无数心思。他凑近风信子:“你在挑衅,你知道么?”   风信子将手又埋进紫裘多一点,不合时宜的吹了两声口哨,眼眸乱转,而后很是嚣张的回答:“挑衅?是啊!怎地?你伸手踮脚够不着的东西,不怪自己没本事,却怪旁人笑话你?”   孙彦尖眉一展,笑容由心而来,便伸手搂着风信子:“风校尉啊!仲林真是越来越中意你了……”   风信子掏掏耳朵,极不情愿的从紫裘中掏出另一只手,扯开孙彦:“去去去!别整得我跟你多哥两好似的。”   “哥两好?我还真不好男风……”孙彦一把捏着风信子的手。   风信子皱眉,正要说话,突觉而后生风。他未及恐惧,心里只冒出一个声音:来了!长年累月的江湖经验让他的身体甚至远快于他的脑子,他未及判断,只当即侧向一翻,尤未落地,又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抱着他在雪地上滚了近一丈的距离。   狂呼声起,人群炸响。   风信子回神,就看见自己姿势暧昧的趴在孙彦身上,再回头一看,一排精钢锻就的钢针满布于他们滚动过来的雪痕。呼一口气,风信子爬起来,拍拍手,就看见温岫夹杂在慌乱躲避的侍从中奔了过来。   他拍拍手,向温岫示意他没事,正要转身拉孙彦一把,却突然一股蛮力撞在腰上。   紧接着,“噗”的一声,风信子怀里抱着一人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   定睛一看,风信子差点气晕。话说,刚才绝命钢针也躲过去了,这下反倒被一个浑身乱颤的小厮撞得屁股开花?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温岫赶至,眸光深深,把风信子拉起来:“无恙?”   风信子揉着屁股站起来,苦着脸说:“撞死我了!”,说着上前两步,一脚踢过去,那趴在地上的小厮哇的一声哭出来,话都说不利索的不住求饶。   后面上来的孙彦拉住风信子:“小子,他撞倒你,了不起是不长眼睛。我看你倒是只白眼狼,喂饱了也会咬人,有人救了你,连一句多谢也没有。”   风信子双手插回紫裘内,眸子一转,走回温岫和孙彦中间,笑得谄媚:“是啊!多谢两位大人!招呼阿信又吃了一顿钢针!”   ……   作者有话要说:   ☆、辛酉日   一场风雅聚会,到了此刻,兴趣索然。   孙彦忙着捉贼去了,温岫就站在风信子身边,看着一地的钢针,不知道在想什么。   场面有点冷,风信子吹了两声口哨,说道:“像是吹管吹出来的,温高门,只怕你这彭城也早有暗桩啊!”   温岫笑笑:“你还冷么?”   风信子眼睛一睁,似有些不习惯,低头踢了踢雪:“还好。”   “乞伏国庆一点汉话也不懂么?”   “应该是,不然不必在荒坞里找,但彭城里必有接应他的人,不然好几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大对头。”   温岫没再接话,抬起头来,风信子想了想还是把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你们不是要守着彭城么?与荆阳有什么关系?”   温岫仍旧只是笑笑,低头看着风信子,看见他此刻一双碧澄的眸子,只有疑问,没有半点的刁钻。经不住,心弦一颤,似有人不经意一拨,留下密密匝匝的波纹,在心底无声荡漾。可是,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静默半响,他轻轻道:“披着裘衣回去吧,这儿也太冷。”   风信子闻言抿了抿嘴,略告辞,转身就走。   回到自己的厢房,遣走无干人等,风信子摸出怀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壬寅日,辰时,城西清虚观,太平洞极经。”   风信子平着脸,将纸条丢进火炉,又摸了摸身上价值不菲的紫裘,暗道这彭城还真就是藏龙卧虎。那钢针是不是乞伏国庆的人打出来的,也还是未知之数呢。却不知带携他买卖的又是何方神圣了!   “风校尉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此刻紫蟒加身,也是可喜可贺?”,孙彦吴语软,听在耳里,总有那么一分妖邪之感。   风信子回头,撇撇嘴:“至于这么小气?少说一声谢谢,你就惦记到现在?我要不是怕舌头闪了风,对你说一百次,把你当先人似的供起来!”   孙彦笑了:“难得你风浪扑面,还如履平地!”,一句话说完,双手定住风信子的肩,眼光在他面上流连。   轻细的眉,眸光流转的眼,脑子里稀奇古怪的话……   点点头,孙彦难得笑得浅柔:“记着了!温大人让你跟他去巡城。你对他说城里只怕有乞伏国庆的暗桩,如此,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等他上门。”   风信子笑哼一声:“我说孙癫子,你再往你脸上贴金,你也和情圣搭不上边。何况,对着一个男人,你不觉得牙酸得慌?”   “唔!”,孙彦松开风信子,竖起一根指头,频频点头:“我差点忘了,阿信是油盐不进的!”。走到门口,孙彦回头:“这几日只怕有些不太平,你可要仔细,像小命这样的物件,还是别丢了的好!”,说罢一笑,转身走人。   像小命这样的物件?孙癫子真会说话……突然间,风信子一顿,立即觉得胸口硌住了,那块金牌……   壬寅日……今日辛酉,还有五天……风信子环顾厢房,苦苦思索……   不一会,换了一身武士袍的温岫亲自来接风信子,看见他摘了紫裘丢在一旁,一身红衣斜躺在榻上,一只手臂搁在眼睛上。温岫走近,弯下腰,推了推风信子:“怎么?”   风信子睁开眼,面色有些苍白,但却只笑笑,便跳起来,龙精虎猛的:“孙癫子说要出门去?”   温岫点点头,又看了紫裘一眼,说:“走吧。”   ……   风信子还是换下了那身惹眼的枣红武士袍,和温岫一起,两人单枪匹马的在城内游荡。   温岫态度一贯悠然,认得他许久,风信子从未见过他失态,甚至过多的表露喜恶都不曾有。风信子精于看人,每于眉梢意照得心间事,但对温岫,多少有点无力。诸如,温岫并没有收回那件紫裘,是什么心思,风信子就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此刻温岫反倒不怕他逃跑,敢让他穿这样寻常的衣饰。   两人离开刺史府,温岫领着风信子,直往西面的贫民窟探去。   东游西荡间,夜幕降临。期间两人在贫民窟里将就了一顿狗肉,吃得风信子猛舔嘴唇。反倒是温岫,固然吃的不少,但那慢条斯理的动作,看得风信子想打人!   其后,两人借着夜色在泥泞的街巷中穿行,只靠着一些江湖经验,挑一些民宅探查。   走至城西尽头处,风信子嗅着鼻子,突然拉住温岫,压着声音问:“你闻见了么?”   温岫停住,而后说:“有股……辛香的味道……”   风信子又朝温岫进了一步,悄声说:“果然温高门!这是胡椒的味道!”   “胡椒?”   “听闻是天竺那边的东西,北方富贵的胡人最喜欢用他做菜,矜贵得紧,就是有点钱也没处买的东西,一般人家连听也没听过的!”   黑暗中彼此都看不见彼此的表情,温岫循着方向拉住风信子,仿佛下意识一般,将风信子往后藏了藏:“彭城宵禁,早已经胡人绝迹……你跟在我身后,别轻举妄动!”   说着温岫打头跃入前方一所不起眼的院落,风信子则紧随其后。   屋内似有两人,汉语对话,温岫未听出异常,转头一看,却发现风信子紧紧皱着眉头。他内心一动,便由着风信子倾听。   他皱眉,他展眉;他微嘟了嘴唇,他嘴唇一翘的笑开……晦暗不明的灯火下,风信子一丝细微的动作,近在咫尺的温岫都看在眼里。温岫很难形容这种感觉,他也曾与女子亲密无间的行云布雨,也曾与友人江湖间快意闯荡,却不曾得了这样的机会,带着一种肃杀的心情、压抑着临战的血脉贲张,细察一张脸的变幻莫测。   不一会,风信子朝他一眨眼,手势一打,示意他攻进去。   温岫想也未想,破窗而入——两人似天然的默契。   屋内两人,瞬间被温岫掀倒一个,另一个则被温岫横剑在颈,已经目瞪口呆。   风信子手撑着翻过窗户,一面拍手一面笑道:“这暗桩好几年了吧?你们说话固然掩饰的巧妙,但听仔细了,还是听得出“响”后面的尾音,可见不是这彭城地方人,只怕与北面的林城脱不了干系?”   直到此时,温岫才明白过来,淡淡问道:“人在哪?”   就在这时,墙角一记劲射,一枝劲弩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向风信子面门。风信子虽然反应极快,早已灵巧拔剑,但温岫显然看出以风信子的道行,决计挥不开如此急重的箭矢!电光火石间,温岫想也未想,一掌劈开手中之人,同时身形奔向风信子。   就在那一瞬间,墙角一道黑影冲天而出,势不可挡的破开茅顶,旋即不见踪影。仅在那一刻,倒地一人、被制一人几乎同时抢过去,一人跃窗,一人破门,远遁而去。   温岫解了风信子的危难,袖中烟火立即向窗外弹出,人紧跟着也冲了出去。   生死一刻,风信子这回体会的刻骨铭心。他只稍一愣神,屋内空荡,只剩下那支断成两截的断箭。毫不犹豫,风信子敛起心神,追着温岫的影子掠去。   三道黑影,暗夜中飞掠,直没入城西那交错的水道和荒乱的芦苇荡,而他们身后的彭城顿时火光冲天……   温岫原本心无旁骛,贴着前方黑影奔驰,直至芦苇边,黑影消失了踪影。他停下来,正要凝神静听,却突然心神一乱,风信子!   风信子没有跟上来!   心一乱,五感闭塞,温岫耳边只剩下阵阵的北风呼啸,芦苇起伏,却再无半丝异动。温岫摇摇头,蓦然转身。心意一定,温岫似箭一般回溯着来时的路。   不一会,温岫就看见一团黑影蜷在墙角边,却是离他们发现暗桩的地方有些距离了。温岫摇摇头,缓了脚步,走过去:“你又怎么了?”   风信子动也不动,温岫轻蹙眉,又走近了两步,借着微光,才发现风信子双手把自己抱得紧紧的,似乎还在发抖。   “怎么回事?”温岫扶住风信子的肩,把他扳开来。   风信子轻吟了一声,温岫感觉不对,天黑又看不到面色,只手背探去,竟发现风信子一脸冰冷。中毒么?可他并未受伤!温岫心内一紧,连忙把风信子半扶半抱的就近带到一间废弃的破屋内。   怀中的火折子生了一堆火,温岫这才看清楚,风信子抱着肚子又蜷成一团,满面的煞白,一脸的冷汗,嘴唇抿得直发青。   “地上冷,你坐起来。”温岫扶着风信子。   但风信子显然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几乎是气若游丝般的模样看着温岫。   温岫心中奇怪,他身上没有伤痕,中途吃的一顿狗肉,他丝毫无事,他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不得已,温岫腾出手来给风信子把了把脉。   不把不知道,把了,饶是温岫这样的人也禁不住面露惊异神色。他……   脉象沉、细而弱,这也罢了,怎么还现了如珠走盘的滑脉?   莫非他哪处瘀血?不像啊!还有……另一种可能……   一想到这儿,温岫兀得想起孙仲林每对此子有些亲密举动……眸光一闪,温岫左手探向风信子胸膛。   那处没有男子虬结的胸膛,也没有女子的柔软温暖,却是绷得极紧的粗糙布料……他……是个女子?!   温岫扶着几近昏迷的风信子,一动不动。那一刻,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他有点不知所措。   难怪孙仲林总有些孟浪举动,亏他还只是以为他风流,有些别样癖瘾,原来他早就看穿风信子的掩饰。   温岫有些不是滋味,仿佛怨自己不够洞悉世情,仿佛又不只是这样。继而又有些烦恼,风信子几近昏迷的模样不像是寻常病痛,他虽有些医术在身,却着实粗浅,若有些三长两短……   温岫没允许自己再假设下去,他把风信子背在背上,连夜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多留言打扰大家的阅读了,呵呵。 ☆、天葵水   天微光时候,拥雪化朝露。   天破晓时候,朝露腾轻雾。   一夜工夫,温岫绕城,上了平天山。   “先生,长卿给你带了个病人!”见到了一方茅屋前的人影时,温岫朗声招呼。   篱笆庭院内、药圃中理药的朗拓直起身来,看见温岫浑身热气直冒,犹如仙人下凡,背上一人,露出的半张脸,面色煞白、呼吸浅促。   朗拓笑笑,招招手,二话不说,便带着温岫进了里屋。   屋内一名年轻女子,做妇人装扮,眉目雅淡,姿态静美。   “雅盈,把公子背上的人扶下来吧。”   名唤雅盈的女子浅浅行礼:“温公子。”,而后把风信子安置在榻上。又转身出去,半响捧进来一盘热水,拧了一条布巾给温岫,随后才帮风信子收拾。   雅盈径自忙碌,温岫与朗拓一旁说话。   温岫大略把风信子的事挑着说了一些:“滑脉……记得先生提过,若非淤血、湿重,便是女子有孕或……天葵水至。长卿……”   朗拓年纪四十上下,一派质朴,既无世家清贵,也无豪强莽气,只因有岐黄在胸,得尽大道的磊落。他听了温岫陈述,眼带笑意的看了看温岫,而后跪卧榻边与风信子诊脉。   先右后左,朗拓有医者的仁心,有道者的浩然。雅盈静立一旁,温岫兀自饮茶,室内落针可闻。   不一会,朗拓站起来,示意雅盈:“取干艾叶做卷,点头烧灸任脉之上肚脐、脐下三寸关元穴。一刻钟后止,任由之静卧休息。”   朗拓吩咐完,走了两步,似想起什么,回头又对雅盈道:“这姑娘……雅尔只怕要费些心思。”   雅盈抿嘴一笑,淡柔声音说道:“拓哥请公子院外赏雪稍候。”   朗拓一笑,对温岫做请,两人便于门外安坐。   天寒,苍山点点雪白,如山河破碎,连往日葳蕤的药圃也寥落得很。   温岫院前负手而立,面对漫天的萧瑟蛰伏,心绪有些难以言说。朗拓凝眉,落下温岫,转进后屋,不一会,他手捧小笸箩、装着热气腾腾的菽饭:“赶了一夜的路,只怕饿了?随意用一点,等雅盈忙过了,让她另做。”   菽饭是为贱民之食,但温岫素与朗拓交往,并无身份之别,来到朗拓居所也就不会计较衣饰、饭食之不合身份,因此并不客气的径自取用。   两人相对而卧,饭毕,朗拓缓言:“该唤‘此子’抑或‘此女’?他虽是女子之身,但看着衣着相貌便知此子自小便被人当作男子训养。”   温岫不语,只觉得菽饭吃在嘴里到底还是粗糙磨砺、不是滋味,因此执杯漱口。   “此子脉象,左寸部细、弱、数,左关部沉、细、涩,左尺部细、弱。唯独右寸、关两部略见平和有力之象,但右尺部仍是细而弱。脉象所示,此子心津少而不养心,故此心火上炎,必有舌尖发红;肝气郁而多忧虑,必有易怒忧愁;肾元弱而精气少,则必有畏寒瑟缩。唯独属金之肺、属土之脾略健壮,可以五谷滋养五脏,可以肺气宣发而不易感外邪,最终得此外强中干之躯、至阴至寒之质。”   温岫想起风信子缩在紫裘里亦嗔亦喜的样子,不禁微笑道:“先生好脉!”   朗拓言毕细看温岫面容,只见他眸下微青,当是连夜赶路的缘故,不禁微喟道:“难见长卿你如此辛劳,此子想必紧要。哎!乱世之内,人人皆有些言不得的苦衷。此子胸前裹布,可见其用心之孤苦。但天地人,道行不破,岂能压抑?女子成人天葵水,总会有这一日。”   温岫点点头,心中有些波澜起伏,却不知从何说起。天地一蓑翁,他独钓一江的山河破碎,风信子这枚鱼饵,钓的不仅是彭城一城的平安,还有淮南战场的关键。能不能,对他而言不是选择题,是是非题。时至今日,他不能顾及风信子的生死,然而,他又不能不顾及她的生死。   矛盾,从来因欲望而生;矛盾,也从来必由信念而解。   朗拓看着温岫眸中晦暗不明,暗自担心,但他毕竟什么也没有问。他深知温岫有智慧,尚庄老之自然而然、心随所欲,就终得云过山如画。   许久,温岫敛去眼中变幻不定,朗朗笑开:“先生,平天山固然高耸,但尹融的氐族死士已没入彭城附近水道,若他们逆流而上,迟早到达平天山,那时,先生危矣,温岫奔走这趟,特意告之先生,早做打算。”   特意告知?温长卿阿温长卿!你不知你从来诚恳观照自己的内心?如何此刻委婉说谎?朗拓轻笑着摇头,却不点破温岫,只说:“慕容垂在山的西面,长卿在山的东面,两城一山,隔山而治,竟能相安无事,确实奇妙。长卿放心吧,平天山不能为人所据,自有道理。朗拓不是什么世外高人,但也知道,这山不是什么人想上就能上的。”   温岫笑笑,知道朗拓所言大有乾坤。何况朗拓医术极高,南北皆知,乱世之内,医者虽不入上九品,但自有其生存的空间,因此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屋内雅盈烧暖了火炉,卷了艾叶条,解了风信子衣裳,似凤凰点头般烧灸其肚脐、关元穴。   渐渐的,风信子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小腹上弥漫,那种叫人全身紧缩的冷胀脘痛似冰雪遇火般渐渐消融退却。她清吟一声,紧绷的脸蛋也渐渐展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疼痛剩下轻微的胀满,风信子便觉得有人悉悉索索的解她的腰带,她眉头一紧,无意识的紧紧拉住,口中呢喃:“不要、不要……”   雅盈轻笑摇头,按下风信子的手,轻轻说道:“好好歇息,我与你收拾……”   也是柔糯的吴语,但绝没有孙癫子的妖邪之气。风信子放下心来,一下坠于黑甜梦乡。   一觉醒来,冬阳斜照。   风信子转头,看见一旁一叠粗布整齐叠放,那是……她的裹胸布!   头皮一下炸开,风信子连忙坐起,胸前的薄被应声滑落。风信子低头,满脸通红,再看身下,厚厚一层草纸……   屋外雅盈听到声响,转进来,便看见风信子拥着被子,紧咬着嘴唇,眼含着泪水,满是不知所措。她浅笑着卧到榻边:“我叫雅盈,听温公子说,你叫风信子?”   风信子抿着嘴,紧紧的揪着被子,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听闻阿信走四方的?何曾见过石头压得住小草、青山挡得住流水?”   风信子嘴角一垮,仍是尴尬满满。   雅盈一偏头,有点儿慧黠:“做了男子太久,不记得你本就是女子?”   “阿妈……说过一些……还是男子方便……”风信子低了头,半响才鼓足勇气,嗫嚅道。   雅盈轻轻摇头:“一点也不会不方便,我一会教你。只是以后你别裹胸了,你吃过的苦头,我想着都替你难受。”   风信子没有答话。   雅盈见状便在身侧取了两条布带,如此这般的细细说给风信子听,中间少不得细细体贴风信子的心情,很是周到熨帖的开解了一番。   而后风信子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万般不习惯、千样不耐烦,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耷拉着脑袋不大愿意见人的样子。   晚饭时分,温岫见到了耷拉着脑袋的风信子。她上身仍就穿了旧袍子,想必是原先的下裳脏了,换了一件,颜色差的也太远,看着不伦不类的。温岫皱了皱眉,却也没有多说。   雅盈一面张罗晚饭,一面悄悄对朗拓说:“拓哥别多提,阿信别扭,怎么也不愿穿温公子送进来的那套衣裳。”   朗拓闻言一笑,又眨眼,极快的在雅盈的腰上捏了一把,然后转身笑道:“你是阿信?也该换上长卿为你准备的曲裾。雅盈也真是,也该给她换上!”   温岫似笑非笑的看了那两夫妻一眼,那边风信子低着头,面上一直抽搐,而雅盈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连忙借口端菜把朗拓拉了出去。   早前听到朗拓说的那句“乱世之内,人人皆有些言不得的苦衷。”,又想起日后彭城风起,风信子还不知道如何下场,温岫便也不十分忍心苛刻她,因此特意遣朗拓的仆人下山买了一套女子曲裾给风信子。原本她就是不领情,他也不愿多说什么。但朗拓既然提起了,温岫也大方:“你既是女子,便该有女子模样,怎么不换上?”   风信子一想到昨夜这样丢脸,又是温岫把她背上来的,就一股子烦躁就直冲头顶。她本是荒坞荒人,只懂逐利而行,从没有什么人告诉她是非对错,更别说知恩图报。心中那股烦躁顶着,脾气里的蛮横不讲理顿时爆发,她恶狠狠的捡起那套百鸟纹锦缎、深红镶边的曲裾猛然贯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再加上两脚:“呸!谁要穿这东西!老子命贱,穿了晦气!”   温岫心中一扯,说不出的滋味涌了上来,也不思量,只拔出剑,一下挑起地上的衣裳,刷刷几声,挑了个七零八落,而后面不改色,淡淡说道:“既然不穿,留着何用?!”   风信子脑袋一空,平时的伶牙俐齿全都消失不见,瞪着温岫,一句话也接不上来。   温岫看着一地的碎布,皱了皱眉,收了剑,卧在一旁,闭目养神。   躲在屋后的一对夫妇面面相觑,良久雅盈才惊讶的问道:“拓哥见过长卿如此么?这是生气了?可见他面色如常啊!”   朗拓轻笑两声,高深莫测说了一句:“有戏!”   ……   作者有话要说:  阿信成人,其他没什么好说的,请多留言,谢谢。 ☆、云舟靥     一顿晚饭吃的那叫一个别扭!   温岫自不必说,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吃的那叫一个淡定。朗拓两夫妻虽没有温岫那等高门公子的舒雅,却自有一股安贫乐道的坦然,落在温岫面前,倒也不卑不亢。唯独风信子,简直屁股长疮。   可也不能怪她,荒坞里有汉人,但十个里有八个凄凄惨惨戚戚,谈不上什么正经的跪卧礼仪。而大把的胡人,胡凳胡床胡食,养得风信子身上百俗杂糅。见多识广?那是肯定的。但没规矩没教养?那也是必然的。   眼前三人,都是汉人,像风信子这般随便盘腿而坐,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这可真真苦了风信子。勉强坐下去,半顿饭不到,腿就麻了。   原本就烦躁,要不是那一地谁也不敢收拾的破碎衣裳在一旁压着,风信子早就不伺候了。忍了半天,忍不住了,风信子忽的跪起来,端了自己的一碗菽饭,随意捡了些菜,嗫嚅了一句:“我到外面吃。”,说罢飞也似地窜了出去。   雅莹吃了一惊,想了好一会才回神,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郎拓摇摇头,看了温岫一眼,顾不上那“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放下筷箸说道:“阿信这姑娘倒也难得的真性情。”   温岫没有接话,安安静静的吃完了面前的食物,放下筷子了才说:“贩夫走卒的不知收敛、心底的刁钻不识好歹,都一目了然,的确难得。”说罢温岫推了推面前的碗,示意自己吃饱,略致意,便起身,却是转到郎拓的书房,径自无声。   只因只有丈夫在跟前,雅莹又是忍不住,笑得更是畅快:“自问雅尔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可每到了温公子跟前,总不自觉的收敛了举止言语。难得阿信好大的脾气,偏温公子还点评了两句。”   郎拓“唔”了一声,继续用餐,好一会才笑道:“无关喜恶,方才不予置评。”   雅莹细细咬了那一句“无关喜恶”,只觉得贴切,又点点头,随后两夫妻相对一笑,并无言语,安静用餐。   饭后,雅莹一出门就看见风信子双手笼在袍袖内,低着头踢着院子里的残雪。   “阿信,还淘气玩雪呢?小心感了风寒。还是快些进屋歇息吧。”   雅莹软软的吴语似触动了风信子,她身子一僵,茫然的抬起头来,微张着嘴看着雅莹,却半天没有一句话。   雅莹笑笑,上前去拉着风信子:“怎么发呆?”   风信子一震,又回神,笑道:“你是吴人?”   “是,云舟那儿的。”   “云舟……”风信子低头,声音变得讷讷的说道:“云舟……是个美丽的地方。”   雅盈浅笑,似有共鸣:“真是呢,浮在云朵儿上的兰舟,真是美丽的。阿信去过?”   风信子半响不答,而后抬起头来,笑嘻嘻的:“阿信走南闯北呢!”   一下子的一股油滑蒙在风信子脸上,让雅盈突然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仿佛方才那讷讷的声音才是真正的阿信。不自觉的,雅盈上前拉住风信子:“阿信知道云舟有个习俗,就是贴金靥?”   风信子摇摇头:“那是娘们的东西……”,话未说完,雅盈却已经不由分说的把风信子拉进屋内。   屋内烛火闪烁,火炉融融温暖,熏得阿信发懒。雅盈不由分说,把阿信压在妆奁前,打开一面铜镜。   铜镜惹光,晃得阿信用手遮脸。雅盈跪在阿信身侧,一只手扶着她,一只手把她的手拉下。铜镜里两张脸,一张带着南人的秀雅。另一张,眸内似烟波浩渺,眉比柳叶还轻,唇较朱砂还润。阿信垂下头,雅盈轻轻说道:“阿信,你不知道你便是满面风霜,也难掩丽色天成?云舟的金靥贴在颊边,在烛火下,耀如星辰,才成就云舟女子艳绝天下的美名。雅莹替你装扮。”   软软的耳语宛如催眠,唤醒了阿信心底久远不可追的丝丝触动,令她浑身又是一僵。雅盈从后轻轻托起阿信的脸,粉黛不施,只在笑靥处贴了薄薄的金靥,然后说:“你看。”   镜内镜外,星光交相辉映,模糊了一脸的尘霜,留下淡的眉、朱的唇、明的眼,阿信怔怔然,呢喃道:“姐姐……我没照过镜子……”   雅盈禁不住鼻头一酸,溪涧边、脸盆水……哪儿不是镜子?有心思的女子,总有地儿扮靓。只是,百里荒坞,可容得下一个女子的一点柔软心思?阿信……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男子。   雅盈轻轻的抚着阿信的背,轻轻笑开,极温柔的:“雅尔也是个孤儿,原是拓哥的小药童。长成时,也和你一般,惶恐不知所措,觉得自己真脏……是拓哥告诉我,女子成人天葵水,就好似青山挡不住流水,石头压不住小草,明白了、习惯了就好。阿信,你不要害怕。”   阿信默然,许久许久,眸子渐闭……   雅盈扶得手都麻了,却又不敢高声叫朗拓。那边朗拓和温岫本在书房下棋论道,口渴了想要添茶水,久不见人影,才赶紧出来。   雅盈轻蹙着眉,示意两人轻声说话。   温岫朗拓走近一看,风信子侧脸窝在雅盈的颈窝,轻轻呼吸,睡得安详。   颊边两点星光,呼吸起伏间摇曳生辉,映得一脸灿烂。温岫心中如有所动,款步向前,轻轻从雅盈怀中接过风信子,抱了起来,移到旁边房内床榻上。   风信子似有惊动,翻了身,轻轻的、怯怯的,又带着几许任性的扯住温岫的衣角,浅浅呢喃:“阿摩敦……”   声音迷迷糊糊,温岫并未听清。黑暗中,他只见风信子的手莹白,有种孱弱无致的美感。那手揪在他略显粗糙的衣袍上,成了细致的纠缠,浅浅不可见,却终究留痕。温岫有那么一刻的恍惚,醒悟过来,心间不觉间变得柔软。他轻轻拉开了风信子的手,给她盖好被子,掖紧,起身,离开。   翌日,温岫领着风信子告辞。   雅盈悄悄收拾了一个小包袱给风信子,风信子原先死活不愿意要。雅盈极有耐心,解开包袱一一告诉风信子:   “这是烤制过的艾叶,日后你若还是痛,你便卷好点燃了,熏着肚脐眼,还有肚脐眼下面三横指的地方,只要一刻钟的功夫就会缓解的。”   “还有两条月事带。阿信你一定不动针线的,日后要用,就省了买了。”   ……   说到最后风信子耷拉着脑袋,自己乖乖的把包袱收拾好揣在怀里,低着声音道:“知道啦。”   雅盈笑笑,也没在意风信子连一句谢谢也没有,就把她送出门来。   两人下山,温岫在前,风信子在后。   风信子虽然还不是很舒坦,但和前夜已然算是判若两人。她看见前面温岫走得好似闲庭信步,偏偏一句话都不说,心中腹诽,好小气的温高门,一套衣裳就气鼓鼓的一句话都不说。她翻翻白眼,也慢悠悠的跟在身后。   走了近一个时辰,风信子口渴,也没招呼温岫,随意路边觅了条小山涧,打破了冰面,就想捧起一捧水来喝。   双手才凑到嘴边,一颗小石子飞来,打到风信子的手,她惨叫一声,一捧的水溅了一脸。她撇着嘴怒瞪温岫:“喝水也不让么!碍了你什么了!”   温岫款款走过来,递出一方帕子:“朗先生说过,你体质阴寒。天冷,你还饮山涧,只怕日后还要不省人事。看你一点也不懂眉眼高低,难怪孙仲林评你一句‘白眼狼’。”   看温岫说的平淡,风信子冷哼一声,扯过帕子乱擦一气,然后又弯了眼睛笑开:“我是白眼狼,你们赶上来喂我干什么?还不是图……”,话到这儿,眼眸一转,话里又染了刁钻:“哎呀,罢了!没脸猫是没脸,但若是旁人说白了,它发狠,要咬人的!我好怕呀!”,风信子拍拍胸脯。   温岫看的风信子胸前微微起伏,人又变得如同往日一般刁钻,只道她心思回转,因此眉头一耸,便伸手去接帕子,顺道也把风信子的手给握住了:“一味刁钻逞强。不是要喝水?找个地方生个火。”   嘿嘿!温高门的手还真暖!风信子第一反应过后,另一只手竟像小草趋光一般攀了上去,汲取温暖。   走在前面的温岫眉头微皱,只回头看了眼,却也也没有多说什么。风信子贼笑两声,顺着温岫的袍袖、贴着他的手臂又伸进去了尺余,才舒服的叹了口气。   那一刻,温岫真觉得风信子就一毒蛇、冰冷无情的毒蛇!可是他一想到她如此刁钻易怒也不过外强中干,心中就不忍在如此小事上苛责她。   未几两人找了个背风的小坳,生了一堆火,稍作歇息。   温岫砍了些竹子当容器,暖暖的给风信子喝了水,又打了条兔子,剥了皮去了内脏,用树枝叉了烤着。   风信子嗅着香味,有点儿畅怀:“你也会做这些?我听人说过,你们吃饭不止有人伺候,还要人敲着钟、唱着曲呢!我看你昨夜吃饭,好似……哎呀,说不出来。”   “钟鸣鼎食,”,温岫微微垂着头,烟熏下微微蹙起的眉头让风信子有种想上去抚平的冲动:“确实是我等高门所有。”   风信子撇撇嘴没有接话。   温岫抬眸看了看风信子,又说道:“但我家里的姐妹不会这些,你在这上面倒比她们强。”   嘿嘿!温高门这是夸人呢?“我要是高床软枕,我也要什么也不会,天天只张大嘴巴等着别人喂我!”   “若是人人什么也不会,天天等吃,岂非一降生就在等死?那也太无趣。”,温岫说的不以为然,而后话语里牵了一丝怅茫:“南朝高门闻马嘶而以为虎啸,岂非亡国之兆?”   风信子没有接话,良久,温岫看见她抱着膝看着火堆出神,面上一派漠然。他伸手扯了一只兔腿,递过去:“想什么呢?快吃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同学们,你们为什么不出来浮头?视我的呼唤如无物,抽打之!再抽打之!再再再抽打之! ☆、困兽斗   温岫伸手扯了一只兔腿,递过去:“想什么呢?快吃吧。”   风信子抬眸一笑,把兔腿接了过来,一面咬一面说:“看你的样子,你不高兴?我听人说南朝里头你家的人风流,好似神仙一般。哎,你是吃得太饱,放个小屁都臭上天。照阿信说,你把你家的财宝分个一干二净,包管你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晒着太阳找虱子,过神仙般的日子!”   温岫低低笑着,却没有接话。   良久,两人吃饱,继续下山。   才走了十余丈,温岫突然握紧风信子的手,巨大的力量几乎足以捏碎她,但她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就在温岫捏紧她的时候,她已经一步转身,“嘶”的一声把腰间那两尺青锋抽了出来。   两人面目兀得肃然。   而就在飞蝗般的箭矢撕裂空气的瞬间,温岫没让风信子有半分犹豫的机会,就已经搂着她拔地而起。兔起鹘落间,温岫带着风信子在山道上跃出了三丈距离,暂离了四方而来的箭矢包围圈。   风信子忍不住回头一看,原先站立处残雪如碎琼,荡得一丈内落叶、冻土、白雪如雾笼罩!风信子大喘一口气,耳边还回荡着箭羽带着余劲微微颤动的声响。她抬头一看,温岫紧紧蹙着眉,一样的看着她。   风信子一声口哨,戏谑道:“来了!温高门,阿信的小命交给你啦!”,说罢很自觉的左手环住温岫的腰。   温岫嘴角一挂,正要说话,一支劲弩紧追温岫而来。温岫抱紧风信子,回身、挥剑、急退,动作一气呵成。然而未及停下,另一支同样急重的劲弩似预计到他们的退路般再次呼啸而至。温岫雪豹般突然止步,带着风信子反方向一拐,顺利避开。而第三支箭再来……   紧接着,第三支箭似行军军令,山路两侧的树丛急响,原先的狙击圈再度形成!   到此时,温岫、风信子心中俱是一凛!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箭手!那三支箭不疾不徐,却有雷霆万钧之势,分明引领着这群箭手,必取两人性命而后快!   温岫轻笑一声,浅浅道:“阿信,你下棋少计一子了!我亦是他们猎杀的对象!”   风信子放开温岫,笑嘻嘻道:“就是呢!还以为温高门有什么好带携,原来是黄泉领路的!”   温岫喉咙里溢出笑,却极迅速的把风信子揽到身后,轻喝:“看好!”   话音未落,铺天盖地的箭矢拢了下来,压得风信子再无能力张口说话。   尽管风信子有些本事,但这样的猎杀圈未免太犀利,她的两尺青锋把几支重箭挥下来,已然被震得虎口发麻、手臂发软。温岫深知风信子深浅,只得上下、左右的腾挪,把她紧紧笼在自己的剑锋下。   然而对方的箭矢似永不枯竭般倾盆而下,温岫再从容,亦不免记挂渐渐力弱的风信子,尤其前夜她还因天葵水初至而痛至不省人事。他心中默默一念,出其不意的轻喝:“风信子,但愿你没改错名字!”,话音未落,他突然抱着风信子横插过去,借力路边山石,而后纵身一跃,反手将风信子往后一送,自己竟借力挥剑直扑隐藏于树冠之上的发箭者。   那边风信子一愣神,就已经被温岫凌空推开。幸而她果真是只鹞子,回神之余顺势攀住路边树枝,旋即如猿猴般一荡,几下起落,没入树丛。其身后箭矢横飞,却再也找不到目标。   风信子脱险,却不敢停留,她并不知道附近到底有多少人是冲着她和温岫来的!她在树枝间借力急掠,将身后的打斗声远远的抛下,顾不得积雪、落叶花满头。   才行了几十丈,低沉而有力的吆喝传来,正是汉语!风信子心下一喜,折身往树冠希落处奔去,不一会一匹黑色骏马遥遥的迎面而来。   那是!风信子心中一喜,想也不想的箭一般迎了上去。   骏马嘶鸣,马背上一袭红衫一拉缰绳,弃马展翅,截住了轻云般急掠的风信子。   “温高门被困了!”风信子气都没喘顺,劈头盖脸丢了一句话,双手紧揪着将她接住的孙彦。   孙彦狭眸一眯,笑得畅然,顺手把风信子贴着自己的胸膛:“号称南山苍壑的温长卿岂会轻易被困?阿信,你何时如此紧张你口中的这位‘温高门’?”   风信子结舌,回过神来,发现她与他……胸腹相贴,他的气息不冷不热,徐徐拂在她面上。有一些天性正如春天欲破土而出的嫩草,无论冰雪压得再厚,依旧萌芽。风信子只觉得脸庞发热,忙忙推开孙彦。   孙彦哪容她挣扎,只牢牢的将她禁锢在怀中,往后一打手势,身后红色软甲甲士鱼贯而过,行动不疾不徐,却见军容整肃。   风信子哪是轻易给人吃豆腐的,她推不开孙彦,右手的两尺青锋立即递上去横在孙彦颈间:“孙癫子!你果然癫子么!光天化日你要干嘛!”   孙彦眸光一闪,不由风信子分说就出手如风,一把捏在她的~~穴上,“当”的一声,卸了风信子手中那柄青锋。   风信子大怒,左手如风直取孙彦面门不成,紧接着脚下猛然一抬,真正是哪招要命用哪招!   孙彦忙于抵挡身下一脚,风信子便挣开孙彦,转身跑开。未及她纵身飞奔,巨大的痛感从肩膀传来,下一刻,孙彦从背后擒住风信子,紧接着不容抵抗的双手握住风信子胸前……   柔软的触感隔着厚厚的衣袍传来,大异于那夜南门水闸前的紧绷无趣,孙彦喉结不禁上下一滑,浑身发僵,却不禁将风信子抱得更紧,只在风信子耳后蹦出话来:“阿信,我定叫你在我的手中如鲜花般怒放!”   风信子从未想过自己如此不堪一击,甚至没有意识到她取下裹胸布的那一刻,过往那些无所顾忌就已经通通随风而去,只剩下身为女子的种种禁锢。就在孙彦轻薄她的一瞬间,她虽未经人事,但胸前的颤栗击中了她的心脏,让她明白无误的意识到,她再也装不下去了。   愤怒,夹杂着从未体验的羞耻,风信子满脸通红张口就骂:“孙彦,你个王八蛋!你放开我!”   孙彦在身后冷哼一声,双手将风信子身躯一拧,在风信子的惊呼声中一下把风信子压在路边的岩石上:“阿信走南闯北也未必知道吧?南地高门子弟热衷采莲之戏,未经人事的少女却是采阴补阳的极品!你别看温高门这等自矜身份,他未必不是个中高手!”   风信子只觉得的怒火简直要掀掉自己头顶的天灵盖:“真是癫子么?你对温高门的做派又妒又恨,可关我什么鸟事!”,话音未落,风信子猛然仰头,一口咬住孙彦的脖子。   若非孙彦警觉,风信子这一下足以叫他鲜血横飞、命丧当场。但他虽避开致命一击,却躲不开风信子势不可挡的一咬。痛感夹杂着血腥气传来,激得孙彦几乎血脉贲张,他低笑着收紧臂膀,任由风信子咬他,指尖则以情人般轻柔的动作轻轻抚着风信子的耳后:“阿信,你真是头要吃肉的小老虎!我的血肉好吃么?”   疯了!   听得这句话,风信子脑袋里只剩下这个念头,抬头满脸的错愕看着孙彦。   一股子妖异之色浮在他的脸上,狭眸内看着宠物般的目光看着她,个中极致的残酷血腥,又极致的温柔纵容。   风信子一口气梗在胸膛,怎么也喘不出来,只任由孙彦伏在她身上,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孙彦敛去一身的张狂,执起风信子右手送至唇边轻轻一吻,尖眉微耸的笑道:“到底粗糙了一点,该再养养。”,而后把风信子拉起来,款款往激战方向走去。   风信子大口喘气,简直忘记了该愤怒还是该震惊。话说,她怎么就这么倒霉,遇到的全是疯子!   才走了两步,行色匆匆的温岫迎面而来。   他牵着她的手,他颈侧一列细细的牙印,微微渗着血。她张口喘气,满脸通红,一身的柔弱无力,大异于山间时候咬牙掷下曲裾的粗鲁倔强。而他给她的那柄“出云”寒光凛凛,却静静落在一侧,无人理会。   温岫不愿承认,但总还是觉得这一幕太过刺眼。   风信子看见温岫,浑身一僵,几乎是遇到救命稻草般的要甩开孙彦。孙彦嘴角一挂,手上用力,硬把风信子留在身侧。“长卿无恙?”   温岫眸光一深,浅浅笑开,却没有搭理孙彦,款款走去,拾起那柄“出云”剑,走到风信子身边,手若春风般吹拂,便从孙彦手中接过风信子的手。他缓言似缓带随风轻轻飘荡:“阿信,未曾告诉你,这剑名唤‘出云’。防身之物,不可稍离片刻。”   风信子微张着嘴看着递到手中的“出云”,突然大呼一口气,另一手攀着温岫的手臂,急不可耐的转到温岫身后藏起来,嘀咕道:“又不是我要丢的!”   孙彦笑着,宽和有礼,执着风信子的手空了,却久久未曾垂下。   温岫看了身后的风信子一眼,拱拱手:“前方将士打扫战场,有劳监军了,稍后刺史府再见。”   说罢,温岫牵着风信子从容走开。   孙彦的手终于垂下,他转身对着温岫的背影,复抬起手来拱手:“尊刺史大人将令。”   温岫脚步不曾稍停,风信子扶着胸口,低喃:“癫子,真是癫子!”   走了一箭之地,温岫手上紧了紧,转头看了风信子一眼:“孙仲林风流,每以房中术修身,江左闻名。你无碍么?”   风信子眉头一跳,羞涩和愤怒杂糅,她慨然出口:“他再敢碰老子,老子就阉了他!”   温岫一顿,无可奈何间带着一丝薄怒:“你也不遑多让,我真怀疑坏了仲林的好事。”   风信子撇撇嘴,背着温岫微不可闻的声音:“吓死了,真是癫子。”   温岫习武的耳力,一字不落的听在耳里,不禁长吸一口气,想起郎拓那句“外强中干之躯,至阴至寒之质”,心底不免又软了半分。   作者有话要说:  孙仲林……   中间有个穴位没查清楚,晚上回家找到图片再补上。   留言,谢谢! ☆、露端倪   温岫射出信号烟火之后,孙彦很快带人围捕逃遁的两名细作,并且一网成擒,而后细作还招供了接应乞伏国庆、辛酉日设伏意图猎杀风信子的前后。   “两人一致口径,均言乞伏国庆一行共有五百余死士,此刻已潜伏进平天山。早前他们听闻风校尉有把握破荆阳,已露了杀机,后想必是得知大人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的索性伏击大人,以求彭城群龙无首。”,孙彦略并报了前事,又把今日之事分析。   潜伏数年、资深警觉的细作顺利被擒且不足两日之内向孙彦招供?孙彦固然精干,但也未免……孙仲林啊孙仲林!你藏龙卧虎,终于露出真容!温岫九回肠,面上笑得宽慰:“仲林辛苦了!”   那边彭城守将卢裕的副将安君越皱着眉问:“末将不明,平天山俯视彭城、荆阳,为何乞伏国庆五百死士上了山,不说直取两城,反而一再设伏,定要击杀名不见经传的风校尉?”   正说着,另外换了衣裳的风信子走了进来。她仍不愿穿女子衣裳,但头发却不如往日那般束起,只学了寻常女子那般结了发辫。身上男子气息未曾全然消散,浑身利落之余,又添了一抹女子气息,风信子浑身上下便有一种雌雄莫辩的神秘气息,叫人移不开眼。   她对诸人的注目礼不以为杵,只走到墙边,抱着出云,静静听诸人言论。   “安副将问得好,仲林以为如何?”,温岫目光从风信子身上收回来,转到孙彦身上。   孙彦眼光毫不避讳的盯着风信子,心上宛如蚁钻,对温岫投来的目光毫不理会,嘴上却从容答道:“平天山岂是寻常人想上就能上?至于乞伏国庆定要击杀风校尉……温大人智计,岂容有失!”,话到此处,孙彦才意味深长的看了温岫一眼,继而继续看着风信子,眼光灼热:“对于北朝镇南王尹融而言,彭城固然志在必得,但荆阳更不容有失!”   安君越大异,看向卢裕:“监军大人此话怎讲?”   孙彦狭眸一挑,邪魅再难掩饰:“北朝都益侯慕容垂一代枭雄,岂会屈居人下?他谋略深远,困荆阳却久而不破,就为阻遏尹融南下坏他的好事。如此,尹融不仅不可战彭城,甚至连荆阳也插不上手。但堂堂镇南王尹融岂能坐视慕容垂坐拥天险而成他日心腹大患?眼下,尹融的头等大事,是宁愿南征失败,也不愿养虎为患。”   “风校尉钓饵虽小,尹融却不得不怕荆阳困局一解、慕容垂趁虚而入。如此,击杀风信子成了棋局中颠倒乾坤的关键一子。尹融虽精明,但螳螂扑蝉,黄雀在后。尹融嚣小焉知南山苍壑何等丘壑!风信子为饵,钓的就是乞伏国庆及其五百死士的性命,又岂岂容其逃脱!”孙彦一拂袖,直往风信子而来:“阿信,你听明白了么?”   面前的孙彦笑得有些幸灾乐祸,眼角眉梢全透着一股残酷的胜券在握,让人觉得仿佛此话一出,他便鼎定江山,而风信子自然不在话下。   风信子余光扫了扫波澜不惊、径自浅笑的温岫,又漠然盯着孙彦,心中张狂冷笑,原来如此!但……时至今日,谁是蝉、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究竟还是只有天知道!对她风信子而言,此行,不过一桩生意而已。定了契约,不容反悔,遭人算计和算计别人,并无差别,她只求结果,不问过程!荆阳与彭城,关她鸟事!   眨眨眼,风信子忽做恍然大悟状,在孙彦身边绕了一圈,笑嘻嘻道:“哎呀,阿信是个蠢材,哪听得懂你们说我能破荆阳究竟是为了惹恼乞伏国庆?!不过眼下阿信是知道了,阿信这条小命在乞伏国庆没死以前,大抵是保住了!”,说着她走到温岫身边:“温高门,阿信说的对吧?”   温岫笑着,眼光锁在风信子身上,浑身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风信子抬眉,心中大骂:叫你装!叫你装!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万一荆阳或彭城破了,叫你还装!   拍拍温岫的肩,风信子依旧笑嘻嘻的:“阿信的小命有劳温高门啦!”   说罢风信子抬脚就走,走过孙彦身边时很是不屑的啐了一口:“呸!”   风信子不知道,她这一动作尽管粗鄙,却十足的女子心性。看在孙彦眼里,那种心痒难耐的感觉,有增无减。而温岫将孙彦渐渐毫不掩饰的欲望看在眼里,嘴中好似含了千斤重的铁橄榄,怎么转,都转不过滋味来。   可他究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不曾稍动半点。   待风信子走远,温岫轻声问道:“仲林,那两名细作如今何在?”   孙彦笑笑,回过身来:“大人不信仲林盘问所得?”   “……”,温岫轻笑,朗朗夸道:“仲林精干,长卿早有所闻,今日得见,名不虚传。只是……”,他话锋突转:“仲林不愿长卿见那两名细作?莫非另有隐情?”   孙彦直视温岫,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又笑得谦和模样:“怎会!只是怕污了长卿的眼睛。”   温岫没再与孙彦啰嗦,身后唤了一声,便有两名常服打扮的侍从走了出去。   孙彦看着两人走出去,红袍内手掌一握,微微低下头,复又抬起来,微笑道:“若大人再无吩咐,仲林也就告辞了。”   “仲林慢着,”,温岫张口止住孙彦:“有一句话,长卿本不该提,但时局晦暗不明,长卿宁小人,后君子。”   孙彦尖眉一挑,一股乖张携着一缕暴戾悄然窜出:“哦?什么事情会让长卿先小人后君子的提出来?”   “阿信,是个女子,长卿也是前日方才得知,但,想必仲林早已洞悉?”,温岫坦然:“往日传闻,仲林花丛流连,江左风流。传闻长卿未必当真,只是今日目有所睹。料想阿信虽然满面风霜,到底有几分颜色,怕就怕风流如仲林将她放在心上。”   话说到这份上,孙彦勃然大怒,浑身上下瞬间森然:“长卿此话何意?漫道她不过荒坞荒人,就是江左名媛,自问仲林还惦记的起!”   温岫微微摇头,浅笑道:“是,仲林自然惦记得起,但阿信脾气刁钻不可捉摸,难以约束。她既成关键,长卿便不欲节外生枝。若长卿得知仲林你强人所难,便不堪了一些,仲林以为呢?”   句子是疑问句,但中间的不容置疑却是毫无疑问的。孙彦狭眸中的怒火一波接一波,抽的眼角不住跳动,好一会才笑开,略带着一丝轻浮:“看来风信子明珠蒙尘,拂尘而去,倒叫风云变色了。却不知道长卿在意的,究竟是淮南大棋局,还是同样别有所图?”   温岫笑容略深,不置可否的看着孙彦:“同样?这词有些意思!长卿未必有此心,但仲林这一句话就露了怯了。只不知,你除了动心于阿信的刁钻不驯外,还图些什么。”   “仲林眼下所图的不正是长卿所图?”孙彦眼光一闪,回的针锋相对。   温岫轻笑两声:“是么?”,便看着孙彦不再说话。孙彦便耸耸眉,拱手告辞。   孙彦红袍,衣角衣料挺括,在暗夜里翻飞,如时隐时现的利刃,不动声色的划开冷而黑的天幕。温岫看得若有所思,却没有忽略身后轻飘飘飘下来的一缕轻烟。   “二公子!”,声音似毫无实质的飘渺。   温岫没有转身:“看到了什么?”   “平天山那日遭伏,属下追溯不到人,错过了孙彦审那两名细作。回来了才知道孙彦手段极毒辣,一会公子见着人就知道了。”   “孙彦……”温岫微垂头:“渐渐毫不掩饰,可见其已是心想事成。但其心迹晦暗不明,究竟费人思量。”   喟叹了一句,温岫旋即抬头,浅笑道:“你遣人告诉大公子,请他安心,长卿必要牢牢扼住彭城,为他争得喘息余地。至于荆阳……且看看风校尉这枚鱼饵能钓到怎样的池中金鳞吧!”   “是!”   “局势不明,你要紧盯住孙彦!另外……风信子、风信子可以看松一点,放她游远一点,看看她和段明月、孙彦究竟有什么关系。”   “是!”   身后微动,旋即留下一片虚空,温岫微微舒了一口气,便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夜深人静,书房里却传出来了惊恐难言的惨呼。那呼声惨烈,仿佛那人刚从修罗冥狱经历了摧折心智的惨事一般。温岫微微皱眉,却步履不改的走过去,一推门,就看见两个侍从正拼命压着一……勉强称为“人”的人。   他几近赤、身、裸、体,满面满身的血污,眼神狂乱,口中惨叫,却片字不成语。   温岫眉头拧了起来:“只有一人?”   那两名侍从的其中一人说:“回二公子,另外一人在狱中,早已不省人事。这人极端狂乱,属下怕对您不利,因此两人押了这人过来。二公子,看这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   温岫摇摇头,暗道也不知孙彦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把人逼到崩溃。摇摇头,温岫挥挥手:“送下去吧,等稍平静后,暗地遣人请大夫过来,看看能问出什么来,不要张扬就是。”   两名侍从答应了,便架着人走了。   凄厉的惨呼依旧萦绕耳边,突然令温岫想起今日早时在山间,孙彦制着风信子,颈边带着鲜血的一排细牙印却笑得妖魅异常。孙彦行事如此毒辣,又渐渐露出诡异行迹,今日更是在他面前也毫不掩饰对风信子的企图……温岫分明感到前面晦暗不明处潜藏的危机,却不得不按捺心绪,帷幄里运筹。而风信子……温岫一想到这名字,便觉得风信子那一口咬在孙彦的颈边,也咬在他心上,细细密密的痛挥之不去。那缠绕的感觉令他不敢想象下去,若风信子哪日真落入孙彦手中,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心中筑起的堤坝一旦有一处松了口,那汹涌而至的潮水很快就将摧毁一切防备。   温岫深吸一口气,转身又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风信子不小心成了困荆阳的关键,这是我以“困荆阳”开篇的原因。   这里面的关系有点复杂,我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看得懂,看不懂就多看两次吧,呃~~   虽然我不大待见赫连勃勃大王的为人,但他的书名《华丽血时代》,我以为贴切。 ☆、夜卧谈     她睡得极轻,轻到若非他用了全部的耳力,他就会忽略厢房内睡着一人,想必这也是她长年累月追掠踪迹练就的本事吧。   温岫放轻了脚步,轻轻卧在风信子的榻边。他没有掌灯,他不想。他总记得在山间的夜里,她有种孱弱的滋味,那是需要他宽容保护的滋味,他总觉得那时候的她才是最真实的。他甚至有种感觉,觉得一旦落在光亮下,她就变得刁钻,刁钻到叫人爱恨皆非,刁钻到人人觊觎——他排斥那种感觉。   等到他的目力渐渐适应了厢房里的黑暗,他目光所到之处,便是风信子的一切。   隐藏在浓浓黑暗中的脸蛋,消退了风霜,只有微弱的一抹存在。棉被下身躯似蜷成了一团,她似乎喜欢这样睡觉……莫非棉被太薄?   温岫没有多想,起身在榻尾摸来了那极厚极暖的紫裘,轻轻覆在风信子身上。再回头时,他不期然看见一双眸子,闪着光亮,不是在笑、没有戏谑,不是惊讶、没有悲喜。她只是看,目不转睛的看着。   温岫微微笑开,低低说道:“物尽其用,你不像是拘泥死物的人。”   风信子没有说话,仍旧定定的看着温岫。   那是一双干净到甚至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睛……“真水无香”,温岫就在那一刹那忽然想到了这一句话。不自觉地,温岫伸手拂向她的脸,低低叹道:“小东西……”   即便他衣衫单薄,他的手依旧温暖!风信子被窝里掏出双手,攀着温岫的手,枕在脸颊边,眸中终于现出笑意:“你的手这么暖,天生的么?”   “人体血气旺盛,肾元充足,自然肢体温暖。”   “切!”风信子闻言,眸中现出不屑:“是个男人就夸自己肾好,德行!”   温岫一愕,有点儿哭笑不得:“你又说到哪儿去了?”   “真的呢,阿信阅人无数,见过的男人无不夸自己的肾好,偏偏娘们听了都娇羞模样。你说他们房门一关,不就干事么,干了就干了,关肾好什么事?”   “……”,温岫有点儿明白,风信子所谓的阅人无数似乎不是寻常说的那个阅法:“阿信,他们……房门一关……却是怎么干的事?”   “……”风信子瞪大眼睛,好似温岫是天外来客:“就是干事呗!房门一关,旁的还用说么!到这儿就吹灯拉帘,什么也不用说了!男风是男人和男人,普通的有男人和女人,这你也不懂么?”   温岫忍不住,眉头抬得老高,只是黑暗中谁也看不见:他似乎有些明白,风信子把什么话都学会了,也似乎都看懂了,但偏偏在房门内行云布雨时,她却打了瞌睡。   “对了,什么叫‘采莲之戏’?”   温岫皱眉,这等高门秘事她怎么问起:“你怎么还知道什么‘采莲之戏’?”   “今日孙癫子说的,还说你是个中高手。听他的意思,这个‘采莲之戏’还能采阴补阳么?我听过一些老江湖提过,说采阴补阳是一种秘术,会这秘术的人长生不老……”   话到这里风信子突然住了嘴,因为她感觉到温岫好像不高兴了,怒火似乎顺着他的手指传到了她的脸上。   温岫没有说话,心中隐隐酝酿着火气,他有些说不出口,他似乎并不在意孙彦说他是采莲高手,他甚至不是在意孙彦用懵懂少女采阴补阳,他只是……孙彦觊觎风信子竟然是为这肮脏龌龊猥琐的念头么?不自觉,他语气冰冷:“世间就是有采阴补阳,也没有长生不老。所谓‘采莲之戏’,不过就是一些男女之事,与你说的‘房门一关,旁的不用说’并无差别。”   风信子想了一会,眼眸兀得浮出怒色,低叫道:“姥姥的,孙癫子想干老子!还想那么个好听的名头!别叫他落在我手里,不然不伺候到他哭爹喊娘、后悔投胎做人,我便改名叫‘子信风’!”   ……   温岫语塞,这才真正领教了,原来风信子这一嘴的世俗粗话,全是听来学来跟来的,倒也难为她把世情学了个十足十。只是如此乖张刁钻之余,到底不过一个未经人事的二七少女。他微微摇头:“改名‘子信风’?不过两日,你便改了两回名字了。话别说太满,孙仲林敢打你的主意,你有什么凭借说个‘不’字?你知不知江左多少风流韵事出自此人?你知不知他家世雄厚,不亚于我温氏一族?阿信,你老实告诉我,明月楼主段明月让你做什么买卖?不然哪日孙仲林把你掳走,只怕后悔投胎的,不是他,而是你。”   一番话下来,风信子明亮的眼睛瞬间转成了讥诮,良久,她平平问道:“他真有本事掳走我,你是不是会当做没看见?”   “……”   “哼!”,风信子见温岫没说话,眸子一暗复又灼灼:“等他真有那本事再说。温高门,说了半天,你想套阿信的话!孙癫子想采莲,你呢?你与他半斤八两。你还不是把阿信挂在鱼钩上,生死由我去?!哼!指望谁也不如指望自己,阿信是命贱,可再贱的命也是拿在自己手里妥当!我做不做得成我的买卖,你保不保得住你的彭城,咱们看各自本事。”   温岫一顿,刚刚才赞她世情学了个十足十,下一刻到底是他又忽略了!深吸一口气,温岫把隐隐浮起的怅惘、不甘与担心按下去,轻轻道:“罢了,便随你的愿。你也早些睡吧。”   他轻轻站起来,又看见暗夜中风信子的眼睛灼灼光亮,堪比星辰。他拳头暗自一握复又张开,而后转身。阿信……温岫把阿信的眼睛留在身后,那一刻,二十年来头一回的迷惘和犹豫突如其来的横亘在他心中。山河飘摇、家族重负,岂容儿戏;他布的局、撒的网,怎能轻易说撤就撤。可是阿信……虽然她豪言壮语,毫不露怯,强大到如同飞蛾扑火,但朗拓那一句“外强中干”还是时时击打着他的心。   风信子目光随着温岫的脚步追到门边,然后才收回来。她有些自嘲,这世道,还真没有无缘无故的人情。买卖,是世间唯一的道理。没有多想,她擦了擦温岫摸过的脸,仿佛想把停留在上面的一缕温暖擦掉,然后翻个身,呼呼大睡。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风信子老大的不痛快,好像夜里睡觉不老实,她把下裳弄脏了。   可她又有些发呆,不知道怎么办。天寒地冻的要打水洗衣裳,是一件痛苦的事情,重要的是她并没有多余的衣裳可以替换。   抱着温高门的紫裘,心里的烦躁又一次涌了上来,让她简直想把自己扯烂了拉倒。   就在这时,风信子最不想看见的人连门也没有敲的就进来了。   孙彦领着人捧了早饭进来,看见风信子还抱着紫裘窝在榻上,不禁笑道:“这么舍不得?倒不像你了。”   风信子头痛,却不得不努力转动着脑袋:“当然舍不得,值不少钱呢。阿信若有命回荒坞,就这件紫裘的品相,少做一年半载的买卖也是能够的。”   孙彦指挥侍从放下早饭,又打发了他们,才说:“紫裘什么人都能穿的?就怕你还没出南梁的地界,就被人安个谋逆罪抓了起来了!”   谋逆罪?孙癫子未免也太小瞧荒坞人的胆量!风信子翻翻白眼,没理孙彦这一茬,转念一想,小诡计转上心来:“喂!孙癫子,阿信好歹也是个什么劳什子校尉啦!怎么连一件替换的衣裳都没有?这么寒碜,小心我撂挑子不干了!”   孙彦尖眉一抬,便卧到榻边:“阿信,长卿把你带走这两日,是做什么?”   风信子眉头直跳:“好似我听说你是监军啊!怎么监军还能管着温高门?啧啧!稀奇!”   孙彦一笑,突然一把擒住风信子的手,竟然就搭起脉来,半响后低低笑开:“阿信长大了!要衣裳,嗯?”   风信子被说中心事,不由恼羞成怒,一把扯过自己的手:“干你什么鸟事!”   孙彦又是一笑,眼角眉梢的魅惑越发刺眼:“自然干事,不然旁人不笑话我娈童么。”   风信子皱了眉,盯着孙彦,又想起昨夜温岫说过的“采莲之戏”,心中不自主的浮起厌恶和羞怒,她忽然一把扯过被子躺下,又用紫裘蒙住头,闷着声音:“我要睡觉,你快滚!”   孙彦看得风信子这样的反应,不由轻笑一身,隔着被子拍了拍她,转身出来。   不一会,躲在被子里的风信子又听闻房门“呀”的一声开了,脚步轻轻走到榻边,似乎放下什么东西,复又离开了。她掀开紫裘,抬头一看,榻边整整齐齐的摆着两套深衣。   翻翻白眼,风信子嘀咕着正要爬起来,又有一名侍从敲她的门:“风校尉,刺史大人着小人给您送两套衣裳。”   风信子闻言大呼一口气,颓然瘫倒在榻上,话说,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里去了,她自己连提都不想提的事情,闹得天下皆知,还人人都心照不宣的给她送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  阿信……比较可耐。   请多留言,最近写的比较累了,可能会休息两天。 ☆、云袍垂     尴尬过后,风信子分出眼神来看着榻边的几套衣裳,突然间又心情大好。话说,那感觉就好像十几年没见过好东西的人,突然有一堆的财宝堆在跟前闪花了自己的眼。那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没有穷过的人,想象不到。   风信子心中叫嚣,哈!她也有今日!二话不说,她便欢欢喜喜的换了新衣裳,把剩下的都裹好放在榻尾,又一脚把脏了的下裳提到墙角,挂上“出云”剑,转出门去。   孙彦依旧一袭红色宽袍,袖子如云垂,美丽到嚣张。他站在门边,媚眼如丝的看着雀跃出门的风信子,扬声笑道:“方才还方圆十里、生人勿近的模样,你倒变得快。”   风信子轻眉一扬,痞气十足的说道:“哼!怎么没把你这没脸猫吓跑?”   孙彦一声低笑,融融若若的宽袍款款向前,宛似红霞飘动。他走近风信子,伸出手来轻轻拉着风信子:“走吧,我带你去逛逛彭城。”   风信子嬉笑两声,灵蛇转动般的甩开孙彦,眸光一亮:“孙癫子,狗改不了j□j,你没听过?别说你狗模狗样我见过,你就是看着人模狗样的,我也瞧得出来你狗肚子里的弯弯绕!你要再敢碰老子,老子是娘们也照样把你阉了!”   风信子一行说孙彦一行笑,到最后,孙彦笑得直不起腰,喘着气说:“阿信,你老子啊、娘们啊,一大堆的,究竟是老子道理,还是小娘子的道理啊?”   风信子走在前面,冷哼一声,没理他。她心知肚明,虽然她狠话是撂出来了,但她可没敢指望孙癫子会怕了她。算了,温高门虽然阴险,可好歹还装了装,没至于看见她就好似恶狼看见羊羔似的。下意识的,风信子紧了紧腰间的“出云”,加快了脚步。   孙彦看的风信子动若脱兔,又一脸的不屑,心中又是一动,暗道这小东西,真就是挑通眼眉。他走快两步追了上去,执了风信子的手,罕有的温柔语气:“你放心,温长卿是温氏高门、南山苍壑,我到底还得敬他一丈。他眼下言明要保着你,我自然不会违了他的军令。”   风信子用力扯着孙彦的手,冷笑道:“别说好听的!你要听他的,现在来扯着我干嘛?而且、你还肯听他的?哼,阿信这回的名字真可以倒过来写了!”   孙彦用力一捏,浅笑道:“他能做的事,我不避讳告诉你,我必然也能做。诸如,他能牵着你穿街过巷,我必然也能。”   风信子用力扯着孙彦,始终扯不开,而就在她纠缠于他的纠缠时,她忽略了他说那句话时脸上闪过的一抹微妙。扯了许久,风信子开始觉得硬要扯开他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她眸子一转,粗着口气:“这年头还有人赶着送上门来当火炉给人用的!哼!小子!我要去找温高门,你敢就这么扯着我、跟我去?”   孙彦嘴角一挂,笑得高深莫测:“阿信,从一见面,你就一心挑拨离间,我该说你够胆量呢,还是该说你够聪明?你要找长卿,难道我便有什么不敢去么?”   “怪就怪在,我怎么挑拨,你都中招!”风信子放弃挣扎,跟着孙彦,嘴上却一点也不放松的针锋相对:“你也别管我聪明还是够胆,反正我每次一扇风,你必然就点火!话说,你哪来那么多火?”   孙彦轻笑:“阿信,你一个荒坞里讨饭吃的人,还会不懂么?世上许多事情,本是自己争回来的。诸如你的买卖,荒坞之内,掮客众多,你不争,你还不饿死了?”   “咳!”,风信子心有戚戚的叹气:“那倒也是,谁要敢黄了我的买卖,我肯跟他拼命!不过……”,她扯长声调,笑得有点儿惹人嫌:“阿信也自量,没那么大的脑袋,不敢争那么大的冠。”   孙彦低头看了风信子一眼,喉咙里逸出两声低笑,正要说话,他眼角余光就瞥见温长卿溶溶若若的走了过来。   他白色锦缎宽袍,徐徐行在丛丛翠竹装点的园内,自然而然有一种气象。似如梅香雪海的重重复重重,又如竹林深处的缓带添轻袂。   阿信显然也看见了温岫,她住了嘴,忘记了手还在孙彦的掌中,却看着温长卿发呆。   孙彦把阿信的模样看在眼里,手上紧了紧,拉着她上前,轻笑道:“啊!长卿!记得那日仲林一袭白袍,长卿便夸‘天际云若垂’。今日得见长卿穿了一身素袍,才知道鲲鹏扶摇,万里俯视,足见蜩鸠困窘。垂云做霞衣又算什么,长卿扯万里长风为缓带,纫五百春夏为衣襟,才叫人折服!”   温岫笑笑,浅浅道谢:“仲林夸奖了。”   孙彦不以为意的笑笑,又看见风信子仍在发呆,便又说道:“也不是夸奖,你看阿信也看呆了。”   温岫转而将眼光笼在风信子身上,便看见她一双眸子毫不掩饰的写满了惊叹,他眉头一展,便问:“阿信真发呆了?”   风信子回神,伸手揉了揉脖子,先转头看着孙彦说:“你刚才嘟嘟囔囔一大堆说的是什么?”   孙彦一顿,风信子紧接着又对温岫说:“你带着大袖子、穿着长袍子走在竹子下真好看。”   话有些直白,孙彦听得扶额,温岫强自镇定,中间是不是有一人不爽,另一人暗爽,大抵又是一桩无头公案了。   但这还不算完。   风信子紧接着又皱眉打量了一下温岫:“好看是好看,但这袖子看起来……能不能把孙癫子兜起来,阿信不知道,但应该能把阿信给兜起来……温高门,你会不会嫌费布料?”   呃~阿信,你与风雅有仇,你与浪漫对头?   孙彦抬眉、抚鼻子。温岫处变不惊,眼光堪堪略过风信子与孙彦交握的手,而后款款越过两人,从容说道:“仲林与阿信是不是要出门去?正好,长卿也想再走一走这彭城市肆,观一观此地风俗。”   孙彦手一松一绕,便圈着风信子的肩膀,戏谑道:“阿信你放心,长卿就是穿了这样的衣裳,也还有布料留给你,好让你天天更换。南梁高门温氏,还能缺了这点衣裳布料?”   风信子一听那句“天天更换”,任是厚脸皮,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甩开孙彦,又忍不住啐了孙彦一口,走快两步到了温岫身边,连忙舒了一口气。   温岫微微偏了偏头,如云的衣裳便盖住了风信子的手,轻轻浅浅的加问了一句:“你好了么?”   风信子呆了呆,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哼哼叽叽半天,才憋了一句:“你们能不能别老问这个!”   温岫笑笑:“那就不问。只是你要用什么,该大方些。”   风信子歪了歪嘴,终于还是没有说话,乖乖的由温岫拉着。后面孙彦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径自跟着。   走到了刺史府门前,风信子又皱眉:“我说温高门,你真要穿这个到集市去?”   温岫回身看她:“彭城有个食肆,颇为有名,那里面没有你那日提及的、纯正的‘羌煮’,但却也改得极是醇厚美味,你不想去尝尝?”   风信子一愣,只见温岫又对她身后的孙彦说道:“仲林,‘隐肆’遥望平天山,目下隆冬,却还有翠色盈眼。你我对雪烹酒、依绿清论,岂不快哉?”   孙彦尖眉一紧,继而一展,微微笑道:“长卿如此雅兴,仲林自当奉陪。”   温言款款的两句对话,风信子的狗鼻子却嗅出了火药味。她耸耸肩,暗道,这儿没有我说话的份,只看两人要耍些什么把戏吧!她也没再多问,却悄悄的松了手,慢慢落在温岫后面,而温岫……仿如未觉,仍旧款款领头而去。   三人坐了轿子,到让风信子一介荒人享受了一回上等人的待遇。她也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只是觉得新奇,任由轿子一颠一簸之余,她频频掀开帘子看街景。   战事如乌云密布,彭城人有些沮丧,但日子总要过,川流不息的人,淌过去的就是一段乱世风情。入彭城许多次,风信子头一回做这样闲适的旁观者,而非一个参与者。但也正是这一次,她感觉与以往任何一次的买卖都大不相同。   不过一日之前,她差点命丧平天山,直到这时,她才真正明白温岫玉面之下是多毒辣的谋算。他故意在一群彭城高人面前说她能破荆阳,是料准此举会立即惹急乞伏国庆,宁愿冒险也要拿她的小命。其实,就算她真能破荆阳,得好处的未必是围困荆阳的慕容垂,乞伏国庆凑什么热闹呢?温岫为什么这么笃定乞伏国庆会上当?她直觉这一点很要紧,但偏偏这一点她没法想通。   还有孙彦……若非温岫要用她引逗乞伏国庆,还愿意保她一夕平安,她实在不敢说那癫子究竟还会做些什么事情出来。   但即使想不通、行不通,她也没有笨到要去指望谁。乱世飘零,要活着,只能竭尽全力,指望谁,谁就能在绝望的时候把你给卖了。飘摇如此,她贱若草芥,只能在石头缝里艰难求生。可是,她再无畏惧!她是风信子,她要像鹞子一般,逆风飚扬于九天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  少废话,多发文。 ☆、隐肆饮     “隐肆”还真是隐肆。   不管乱世、太平,不管饿殍千里、谷物盈仓,总有那么一些地方永远歌舞升平、酒绿灯红,盛开在寻常人到达不了的地方。   彭城东边集市尽头一大片的地,里面松柏长青,簇拥着点点高楼,“隐肆”说是食肆,招待的却不知是哪方高人。   风信子被轿子颠了又大半个时辰,再次双脚着地的时候,看见的是背山面水的好景致。她忍不住伸了一下懒腰,又吹了一声口哨,看着从轿子里低头而出的温高门,不禁说道:“我说你怎么不怕袖子当集市扫帚,原来压根地都不沾。”   “阿信,宽衣博带,本是汉人风仪,你自夸见多识广,怎么还大惊小怪?”,孙彦从轿子里出来,笑笑道。   风信子翻白眼,然后看了看温岫那长及地面的袖子,有点儿不忍的表情:“好说,阿信没见识,不过最要紧的还是阿信小家子气,看着白花花的绸缎当扫帚有点儿肉疼。”   温岫看了风信子一眼,然后对孙彦说:“仲林此处,一个‘隐’字,恰如其分。”   风信子眼睛凸了凸。   孙彦微微摇头:“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正说着隐肆的掌柜领着四名侍从面带笑意的迎了上来,恭恭敬敬的行礼:“温大人、孙大人、风校尉驾到,隐肆荣光,几位请!”   四名侍从,一名前面引路,另外三名,微恭着身,陪着三人,那掌柜便一路说些话。几人恭敬、但并不谄媚,清淡、但绝不冷场,客气、也没有过分热络,倒也叫人自在,就连风信子这等贱民也丝毫没有感觉沾了天大的光。   数人一径上了三楼,映入眼帘的便是西边平天山的苍翠巍峨、东边流水潺潺与芦苇起伏。风信子暗中喟叹,原来这孙癫子也是有点身家的,难怪总想压过温高门一头。   耸耸肩,未等大掌柜安置位置,风信子一屁股坐在了东侧主座。   那大掌柜达官贵人想必见得多,但风信子一身胡人做派,粗鲁不合汉人规矩,倒叫他瞬间一愣,旋即又笑着驱前。   风信子做事有纹有路,笑嘻嘻的看着四面,信口说道:“这位置好!我喜欢,掌柜的,阿信就坐这儿了。”   掌柜又是一愣,眉头微动时候便有些了然,却不禁看向孙彦。   风信子把掌柜的表情看在眼里,痞痞说道:“掌柜的,小子不坐主位,你打算让谁坐啊?”   呃~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儿难,掌柜的原就头疼着。   “温高门、孙癫子,来呀,你们一左一右就坐阿信两侧吧!”,阿信不管掌柜的,豪气朝两人招手:“瞧我把一前一后的风景都让给你们了,你们还不得谢我么?”   温岫款款一笑,暗夸阿信虽然粗鄙,到底心思玲珑,他笑着做请:“仲林,隐肆虽是你的物业,但还让长卿这做长官的有这一次面子,请!”   孙彦略低头,而后扬起笑容来:“照仲林说,今日的堂上客,该是阿信。”,说着伸手示意。两人便一南一北,坐在风信子两侧。   两人皆是规矩跪卧,风信子没理他们,反正她该丢的脸已经丢尽了,日后只图自己痛快就好。   不一会,高楼上四面竹帘俱下,帘外游廊上轻轻细细的声音传来,紧接着一色的玄色影子盈动。又另有清丽女子穿着曳地靛青曲裾,不疾不徐的给他们上菜。   那些女子敷铅粉、晕胭脂、点绛唇,长发如云砌,衣衫似柳飘,细致的脚步、微微翻飞的裙裾,是迥异于明月姐的一种含蓄而恬静的美丽。风信子看得默然,眸子里似染上了一层倾羡之色,但细看了又似淡漠旁观。   温岫与孙彦各自看在眼里而不动声色。   不一会,上菜毕,又另有三名更为貌美的红衣女子上来,跪卧在各人身侧,殷勤布菜。   温岫、孙彦习以为常,只见温岫轻压袍袖:“请。”   话音刚落,帘外轻轻几声罄音,似风吹铜铃,随后笙箫、箜篌融融合奏……   风信子吃的默然,知道这大约便是高门族子的做派,有人伺候,有人奏曲,天下最好的东西都围着他们转。而嘴里大啖着的羌煮,与她往日吃过的大不相同,鲜美肥厚、汤汁浓郁,叫人难忘。   她没有更多的心思,更不会畏首畏尾的不下箸吃饭,只是痛痛快快的盘着腿,一口绿蚁新醅酒,一口鲜美禁脔肉的吃得吱吱作响。   她身侧的侍女,想必也是训练有素,看得她如此动静,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而身边两位大神,嘿嘿,雷打不动、风刮不跑,吃的那叫一个视而不见、淡定如来。   未几,温岫、孙彦先后停了箸,漱口之后,另外烹了茶,才款款述话。风信子这几日渐渐知道温岫每行一步都是意味深长的,因此仍趴在几案边大嚼,只竖起耳朵听着罢了。   温岫闲闲饮了一口茶,看着西面平天山,笑着对孙彦说:“仲林,在这隐肆观这平天山,果然名不虚传。”   孙彦笑:“若说世外仙山,当属温氏南山,平天山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仲林岂非自谦太过?”温岫抬起脸来,眸子淡淡褐色,道不尽的温润如玉:“记得百余年前,平天山上孙天师,信众百万,皆拥平天山为圣山。孙天师在此山中立教、在此传教,更在此驾鹤,自此之后,平天山成天师道圣山,不畏岁月摧折。仲林,长卿记得孙天师乃东吴孙氏高祖?”   孙彦狭眸微微垂着,他徐徐吹着掌中那盏茶,而后浅浅饮了一口,才看向一侧的平天山,说的有些儿感慨:“说起来真正是不肖子孙了。仲林愧为孙氏子孙,平天山虽与孙氏如此渊源,但仲林也不过是年幼时候跟随家父凭吊过先人而已。”   温岫低低笑开,微微饮了茶,却没有说话。他很清楚,此事孙彦一定不愿意提及,因为对于孙氏而言,那段历史实在不算得上光彩!   百余年前,天师道立教之日就不曾甘于人后。孙天师正是在八王之乱、天下动荡之时举了义旗。只可惜天不我予,随着朝廷南渡,孙天师在南方的义旗顷刻倒覆,天师道也一蹶不振。南梁立国之初,朝廷急需东吴士族的支持,对孙氏天师道几近叛逆的举动采取了靖绥。而后,随着南梁朝廷在南方站稳脚跟,东吴孙氏也审时度势的归顺朝廷,天师道就彻底潜伏。百余年来,天师道时隐时现,行迹越发的诡异难辨,似乎反而与创道的孙氏分道扬镳。   然而,此次淮南战局诡异非常,荆阳彭城平天山,一山两城,隔山两洞天。对此,温岫曾百思不得其解,直至那日平天山上听到朗拓的提醒,他一下就想起了荆阳被困当夜,他在平天山山巅闻到的一股如辛似辣的味道……   淮南战局难道与天师道有关?   如此,身为孙天师后人的孙彦出现在彭城,就太过意味深长了!而眼前气象不凡的平天山则更为微妙!   “战事突起,一山两城,长卿冒昧,却非怀了什么心思。”,温岫轻轻挽住宽袖,浅浅啜饮:“既然我等探知乞伏国庆的五百死士已经没入平天山,温岫以为宜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仲林以为如何?”   孙彦尖眉微微挑开,似挑开乾坤万宇的一角:“长卿有何对策?”   “长卿并非刻意提及祖上孙天师之事,只是平天山是天师道圣山,我若在平天山运筹,在情在理,应当与仲林商议个周全之策,求得天师道信众的谅解。”,温岫堂皇道理。   “长卿欲在仲林先祖长眠之地屠戮氐族死士?”,孙彦眸光一闪。   温岫意在语外,他轻笑两声,没有直接回答:“届时还要有劳风校尉。”   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在仍埋头苦吃的风信子身上,皆是眼露笑意。   风信子自然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的听在耳里,心里叫骂,温高门,你日日就想着怎么算计我,哪日叫你吃遍我阿信的苦头!   她笑嘻嘻的抬头,打哈哈道:“温高门,孙癫子,你们想怎么整阿信就怎么整,不必再变着法子探我。你来我往的事情,打什么商量?只各看本事而已。”   “阿信是个干脆人!”孙彦叹道:“倒让仲林这等堂堂男儿汗颜了!长卿,为我朝免了战乱之苦,仲林责无旁贷的。”   温岫微笑点头,心道,你果然还是答应的!难道……   “此行彭城,不瞒长卿,不得不记念着先祖陵墓。天师道固然远不可追,但先祖族陵在此,仲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于战火。但若平天山设伏,能阻遏尹融南下,仲林自然不应为小节妨碍大局。”孙彦看着西面平天山,狭眸微微。   温岫似乎有些满意,没有再说话,转而看向风信子,她举箸频频却渐渐有点儿慢条斯理的意思,吃的稳稳当当又津津有味,温岫一下就想起山间时候朗拓说她脾胃好:“阿信,你不要着急,慢慢吃,若还想吃什么,让侍从再给你上。”   风信子是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听见温岫的话咧嘴一笑:“自然,阿信死了也再不肯饿着,怎么也要做个饱死鬼。”   孙彦到底有些感喟,旁人当着她的面商量着怎么算计她,难为她依旧怎么痛快怎么吃。也在那一刻,孙彦更添了好奇,阿信这样的人,究竟是神经太过大条,还是生死得失看得太轻,再无顾忌?   点点头,孙彦说:“长卿,阿信这般坐着这主位,并不为过。”   温岫目光浅了浅,轻笑道:“是,刁钻的倒也玲珑。”   风信子嘴巴没空招呼两人,剩下鼻子一声冷哼,心道,姥姥的,我偏在你们的眼皮底下把买卖做了,看你们风骚到几时!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 ☆、语成谶     吃饱喝足,风信子微醺,看见一旁风景如画,配上一红一白两枚帅哥,心里畅快之余不免又带了些许愤恨。怎么长得好的玩意儿都带了刺,叫人碰都碰不得?   微微舒了一口气,风信子霍然站起:“你们耍够了?老子要去老子想去的地方啦!”   孙彦笑笑:“阿信要去哪儿?”   嘿嘿!风信子贼笑,眼睛贼亮贼亮的:“东街有烙饼,上面芝麻喷喷香,阿信回回来彭城,都揣上几个。”,说罢,她扫了两人一眼,有些儿鄙夷:“老子体谅你们两个美人儿穿得比娘们还娘们,就不用你们跟去了。”   “……”孙彦无语。   温岫把风信子的心思摸得一门清,笑笑道:“要去逛街是么?那也好办。”   风信子一愣,看着温岫。   温岫向孙彦点点头,便向帘外吩咐:“传本刺史令,点一百甲士,陪风校尉逛街。”   呃~温高门,你故意的!   风信子一跺脚,心想逛个街就一百多号人跟着,姥姥的,她也忒风光了些!不过温高门不怕人笑话,她怕个屁。想到这儿,风信子心思一转,掏掏耳朵:“你不怕丢人,我也不怕。不过,这会阿信要先上个茅厕方便方便。”   呃~温、孙两人无语凝噎。   红衣侍从领着风信子下楼,不一会传来风信子不耐烦的声音:“我要拉\屎,你还能替着?去去去!我不要你伺候!”   ……   孙彦和温岫两人固然不是未经人事,但到底是堂堂男子,温文尔雅、斯文有礼的姑娘名媛见得多,阿信这样活色生香的野丫头还真没怎么见过,暗自摇头之余,却是谁也不会拿她那份生动开玩笑。   不一会楼下突然传来风信子撕心裂肺的狂呼:“啊~~~~大冬天怎么会有蛇……”   话至一半,嘎然而止。   孙彦一愕,霍然站起,才要迈步,又笑开,低喃道:“小丫头……”   他话音未落,一道白影已然掠过眼前,扑向楼梯……孙彦一愕,嘴角一挂:“温长卿什么时候如此……哎、关心则乱……”   温岫一念操纵,便纵身跃下楼梯,宽衣如风,宛如白鹤晾翅,却是想也未想的闯进了茅厕。身形未定处,衣袂尚举时,温岫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在身后拉扯着,让他正似踢到了门槛一般不可自已的往前扑倒。他心中一惊,突然醒过神来,风信子!   说时迟,那时快,温岫扑倒瞬间,以手撑地,旋即鹞子翻身,甩着白袍纵身而起,直上房梁。   “嘶……”一声裂帛,紧接着“啊……”一声惨叫。   风信子手里扯着三尺白袍袖被狠狠的甩到了墙角,动弹不得。   温岫站稳,微微皱眉,便看见自己的两边宽袖皆被风信子扯去一大幅。他深吸一口气,凉凉说道:“偏爱耍这些耍不着人的小把戏!”   风信子缩在墙角,一动不动,甚至没有一声j□j。温岫不由心中一动,这小子……不,这丫头身子才不方便……   他连忙上前把风信子扶起来,察看,却再也移不开眼。   风信子拥着宽大的白袍,如白莲花蕊。她捂着鼻子,在白绫上盛开了朵朵桃花。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如中箭小鹿,大而无措,欲泪而不流,嗟怨而倔强。   温岫一下子心被揪紧,忙把风信子圈在怀内,轻轻拉开风信子的手:“摔得厉害?”   风信子盯着温岫,良久,略带哭腔的声音沮丧说道:“不过就想出出气,温高门,你要不要这么滴水不漏啊?!”   温岫语塞,觉得有点哭笑不得,原来没被算计上也是不对的。   风信子见温岫没搭理她,又抿抿嘴,发狠道:“好,你算计我,日后叫你吃我的苦头,一辈子不得翻身!”   她虽然发狠,但显然摔重了,声虚力弱,说得这一句话,好似女子嗔怪,一字不落的敲进温岫耳里心里,自此一语成谶。   温岫摇摇头,转头找不到帕子,便轻轻压着风信子的鼻梁:“你别说话。你把我的袍子都撕坏了,还不解气?”   “这算什么!”风信子挣扎着说话:“你该狠狠摔一次到这又脏又臭的地方,才好,叫你整日得装!”   温岫轻皱着眉:“阿信……你别说话,一会……我让人给你买喷喷香的芝麻烙饼。”   风信子撇撇嘴,又想了想,便也没有再说话,头轻轻的倚在温岫怀里。   不一会,温岫轻轻移开手,又小心翼翼的就着袍袖给风信子擦了擦脸,确认没有再出血,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把把风信子抱了起来。   温岫才出门,就看见孙彦静静立在楼梯旁,面上似笑非笑的:“冬天怎会有蛇?何况还是在隐肆?阿信淘气,长卿,你未免大惊小怪了。”   温岫眸光一闪,暗道在孙仲林面前终是有失体面,然而……他听到风信子撕心裂肺的惨呼,为确保万无一失,却不能不来查看。他轻笑:“叫仲林笑话了。”,说罢抱着风信子,款款而去。   孙彦追着温岫的背影,看着那裂的参差不齐的袍袖,嘴角笑容有点儿讥诮:温长卿阿温长卿,你究竟不过一个凡人!   温岫一路抱着风信子,风信子便隐隐闻到温岫身上有一股味道。那味道时隐时现,但似乎总在鼻端萦绕不去,那感觉……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只是她有点心跳。   不一会温岫走出高楼,风信子忍不住,扯了扯他:“喂,我可以自己走了,你放我下来。”   “你真没摔坏?”   风信子翻白眼:“我就不信你不知道是我。你一点亏也不愿吃!也罢,我摔坏了,你还得伺候我汤药,怎么也叫你也讨不着好处。”   温岫摇摇头,顺手把风信子放下来。后面孙彦上来,听见风信子这话,笑道:“阿信,你这是得寸进尺。像你这般刁钻,若非长卿容忍,我早把你丢进地牢里,只怕教训的一天半天的,你就老实了。”   风信子轻轻摸了摸鼻子,眼睛又一转说:“所以温高门比你高明!我若是面黄肌瘦的,那乞伏国庆能相信我有能耐破荆阳?嘿嘿,孙癫子,你要想赶上温高门,呃~还得学着人家怎么假惺惺的对阿信好!”   风信子大摇大摆的丢了一句话,又大摇大摆的走在前面:“我说温高门,阿信不敢劳驾你的人给我买烙饼,我自己去总可以吧?眼下你衣冠不整,总不能还跟着了吧?”   两句话下来,温岫孙彦又开始头疼,这小子——勉强还称之为小子吧——一语双敲,挑拨离间固然是保留节目,讽刺温长卿也没落下。   孙彦笑着向温岫拱手:“长卿不若回府更换衣裳?阿信便由仲林带着,可保无虞。”   温岫轻笑,略低头,捋了捋袖子,复抬起头来:“也好,便辛苦仲林这一回。”   孙彦一笑,走前两步牵了风信子的手,便站在一侧,送走温岫。   待他走远,孙彦笑着说:“阿信,我不必假惺惺,也会对你好。”   风信子有点嫌恶的看了看孙彦的手,却笑嘻嘻道:“也罢,你要给阿信暖手,阿信也受着,但我可不领你的情。”   孙彦笑笑:“哎,阿信,《孙子兵法》有一计,叫欲擒故纵。闺帏之内,多少女子无师自通,最是懂得对男子,要欲迎之、还拒之,若即之、复若离,究竟不过是一搏男子青眼相加,永不相忘。莫非阿信也是如此?”   风信子一愣,做苦苦思索状,而后恍然大悟、浑身一抖,然后一脸狞笑着贴上孙彦,细细的寒碜的声音唤道:“公子~可是这模样儿?”   风信子常年在明月楼出入,里面姑娘们的神态倒是常见,但她因段明月的缘故,每每觉得这样的风情刺眼,故此总是低头回避。眼下勉强一学,真真四不像,把孙彦看得虎躯一震、颜面一僵,话都说不出来。好半天,孙彦才扶着额叹息道:“哎,早是知道你油盐不进的,偏偏一试再试。罢了,阿信,我领你去集市,你好好玩,吃的用的你随意挑,待乞伏国庆伏诛,我再送你一份大礼。”   风信子嬉笑:“孙癫子的礼哪是那么好收的?阿信怕得很,怕日后连本带利的吐回出来!”   孙彦一笑,执着风信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我的礼……你总会知道该不该收的。”   孙彦的心跳声沿着手指传了过来,风信子不禁轻颤,便抬头去看孙彦。孙彦笑得很温柔,大异于前两日看她的露骨。他一下暴戾、一下情意绵绵,变化实在太快,她不由得心生警惕。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人一背着温岫,说话总是话外弦音,连绵不已呢?   孙彦不会给她答案,只把她送上轿子,一路蜿蜒去了东街集市。   风信子果然和她自己说的,并不过分贪心,兴冲冲的直奔烙饼摊,买了两个,张口就啃,却没有颐指气使的买这个买那个。只是在路过铁器铺的时候,她有些流连不去的意思。   孙彦没有多问,拉着她进去,让铁器老板拿出了铺里最好的兵刃给她挑。   风信子估量着自己怀里的金子,没敢染指那动辄几十颗金豆的好东西,只粗中选精,淘了两柄匕首。孙彦把她的犹豫看在眼里,也没有要为她付账的意思,却学模学样的也跟着挑了两把匕首,却是极轻薄锋利的。   风信子看见了撇撇嘴,也没有说什么,两人各自付了钱,便一起出了门。   两处逛下来,天色渐晚。荆阳有战事,彭城早已宵禁,天色才一擦黑,集市上的人纷纷收拾家伙,赶紧回家去。一时间,原本不算十分热闹的集市,一片鸡飞狗跳。   孙彦皱皱眉,把风信子拉进怀中,免得慌乱中碰了她。   一街的归心似箭,满眼的行色匆匆,看在风信子眼里,有点寥落。她一向收敛那些无所无谓的感伤和触动,但今日,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孙彦——或许是下意识,或许不是——她只是有点儿想知道,孙彦此刻脸上又是什么样的。   可她没有料到,孙彦也在低头看她。就在他们目光相遇的一刻,孙彦一笑:“晚了,该回去了。”   他笑得清浅而淡定,没有半丝感慨、犹豫。她有些呆,在此之前,她不记得曾有人这样对她说这话。而在此之后,一直到城倾颓了、国覆灭了,她仍记得他这一夜的这一笑、这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要说的 ☆、壬丑日   回到刺史府,风信子在自己的房里看到了一盘芝麻烙饼,比外面卖的精致小巧,还留有些余温。   风信子摘下腰间的出云,坐在几案旁看着那盘芝麻烙饼发呆。许久,拎起一个,慢慢的嚼,直至吃完了,拍拍手,爬上榻,该睡觉的时候轻松睡觉。   她不知道的是,温岫与孙彦两人就在这时定计诛杀乞伏国庆及其氐族死士。   壬丑日。   一早醒来,风信子嗅到了不同寻常。空气依旧凛冽而清新,但刺史府的侍从们面上,风信子很容易捕捉到一种几乎神圣的兴奋,偏偏每个人都好似偷了腥一般的扭扭捏捏,意图藏着脸上的那股猫腻。   风信子好容易逮了一个侍从,威逼利诱着,最后把她没吃完的芝麻烙饼全送了,那侍从才神秘兮兮的告诉她:   “校尉大人不知?要说起来,这平天山可是出神仙的仙山呢!百余年前就有位活神仙在那儿登仙,虽然过了上百年,但每年还有好多信众到这儿祭拜,尤其这个时节。”   “咱们彭城就在平天山脚下,若是往年还更热闹些,今年荆阳打仗,哎……”   风信子听完贼兮兮的问道:“信众?什么信众?信什么的?”   那侍从面上显出一种奇怪的神色,有些鬼、带着虔诚、更有三分狂热加鄙夷。他半响不言语。   风信子揣磨着又加了一句:“小哥告诉我呀,让我也去拜拜,讨点儿运气?”   那侍从听了这句话,仿遇知音,又带着几许高人一等的优越感,拉着风信子劈里啪啦的宣起道来,什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什么“道可道,非常道”……侃侃而谈、头头是道。   神神道道起来,一个早上就溜过去了,风信子摇头晃脑的听了一个早上,最后才换了侍从一句:“校尉有心,明日出去看看,天师道的兄弟们有些道场。”   风信子吁了一口气,听得头昏脑胀的,才得了一句有用的:天师道开道场?   她以往也见过一些天师道的人,并没有多玄。许多莽汉子拿着五斗米就入了教,成群结队的呼啸江湖。不过,也有人说这样的天师道徒不入流,真正天师道的里的高人,行踪很诡秘,和神仙差不离,寻常人是难得一见的。   风信子开始觉得有点头痛,这意思平天山就是天师道徒的圣山,她这一股脑就闯进人家贼窝来了。若找她做买卖的是天师道的人,那肯定也不是寻常教众,若不是天师道的人,能如此熟悉彭城渊源的,也必是哪方高人了!   明日就是壬寅日,她隐隐的有点担心。但风信子转念一想,对方既然把日子定在明日,必然有些用意,自己只管见机行事就足矣!   打发了侍从,风信子往厨房讨了块磨刀石,回到自己房里磨刀。话说粗中选精却还是粗,那两柄匕首搞不好关键时候能救她的命。   温岫进来看见她时,她就直接坐在地上,双脚顶着一方磨刀石,一双手回来磨刀,细细的牙咬着嘴唇,还轻轻哼着歌儿:“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女……”   她的声音……说不上婉柔清丽,始终带有些游侠的粗粝,倒添了她身上那雌雄莫辨的神秘。认识她许久,温岫头一回因为她的这一句“终鲜兄弟”有了些好奇,她又是怎样来到这世上的?   “阿信家乡是哪里的?听你说话,却是分不出来。”   风信子抬起头,看见是温岫,只笑笑,有点儿自嘲,也有点儿无所谓,手上却是半刻不停:“不记得了。”   “……”,温岫笑笑:“扬之水……你没有兄弟姐妹?”   风信子嘴角一扬,多少有点狡猾:“温高门,咱们在荒坞见面,老子忘了带眼珠子,可你没忘啊,你早就知道阿信是谁了,连我受过明月姐的大恩都知道了。眼下还用再问?”   “可惜,时至今日,我只知你是荒坞荒人,却连你姓甚名谁、何处籍贯,父母是谁,都一概不知。”   温岫问的温文,好似寻常谈天,风信子磨刀的手却突然一断,她抬头看了温岫一眼,又低头继续磨刀:“温高门,听闻你家流传有序,连祖宗十八代都一清二楚。可阿信这样的人才多着呢,阿信与人交道,从不问别人哪来的往哪去,我也不知道怎么答你。”   温岫静雅卧在一旁,不曾答话,眼光如月光沐浴,轻轻在风信子身上流连。她究竟是荒人,可他在她身上找不见一丝自怨自艾、自伤自怜。她抬起头时,就现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盈盈光亮,衬着她象牙般的肤色,有点儿不大协调。若那双眼睛长在白皙细腻的脸上,该有多灵动!   “阿信”,温岫沉吟半刻,轻轻说道:“明日壬寅日,天师道信徒会在彭城设道场,一连三日,到第三日的时候,我与你一起上平天山开开眼界。”   风信子住了手,抬起头看着温岫,半响一笑,细细密密的白牙露出来,煞是好看,她却回答的简单:“知道了。”   风信子也没有多问一句……温岫心中嵯峨高山、巍巍流水有一瞬间失色,回过味来,满心微微的酸、浅浅的涩酿着,半响凑不出一句话。   又过了一会,两柄匕首磨好,风信子用水洗了洗,又往身上一擦,对着澄亮的匕首看了又看,才笑道:“哈!临阵磨枪,不亮也光,果然不错的。”   她转头看见温岫还是卧在那处,脸上浅浅笑容,便撇撇嘴:“我知道了,我小命拿在你们两位大神手里,你们要我做什么,我跟着做就是。”   温岫闻言一醒,点点头:“好。”,他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又回头:“前两日的胡饼,做得好么?”   风信子眼睛一睁,笑眯眯道:“好,挺好。”   温岫又是一点头,然后走开。   午间时候,有人给风信子送了午饭,中间又有一盘喷喷香的烙饼。   正巧孙彦来了看见,看着烙饼上星星点点的芝麻,他轻笑着对风信子说:“听闻刺史大人特意遣人去寻芝麻,我还道温长卿什么时候也吃胡食,原来是风校尉的口味。”   风信子咧咧嘴,挥着芝麻饼说:“你尝尝么?比那日在集市上还酥脆。”   孙彦摇摇头,颇有些宠溺的意思:“你吃罢,还想吃什么只管说,就算刺史大人不给你弄,我也弄来给你。”   风信子闻言眸子一转,满嘴的食物挣扎着开口:“在这儿吃肉也寻常,阿信还想喝酒,我不要那淡酒,我要辣喉咙的。”   “呵!”,孙彦一声低笑,沉吟半刻,眼中宠溺又深了两分:“连喝酒也要辣喉咙的?阿信,你这小娘子真是!还要什么?”   风信子心中暗啐了孙彦一口,若非想着过两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她才懒得与他周旋:“隐肆厉害,禁酒的时候还当着温高门的面卖酒。你是隐肆主人,我问你要,你肯定有些法子弄到。我还要个盛酒的酒壶,封得密密的,一丝儿酒味都透不出来。你可办得到?”   “阿信,酒烈,性热,可是行气活血的,你眼下要喝酒,合适么?”。   孙彦说得有些暧昧,听得风信子又想打人,她深吸一口气忍住,努力咽了嘴里的食物:“‘还想要什么只管说’,你这话白说的?本以为你还有点本事在温高门上面,结果又是虚的。”   孙彦摇摇头:“阿信,你要的东西我都能给你,只是你小心眼多,我得问问你,你要烈酒是为什么?”   “吃肉自然要喝酒,淡酒不好,控不住量,喝的人晕乎乎。过两日不是要上山?我怕冷,又怕死。怕跑不动,不敢穿着厚衣服,只好想法子弄点酒暖暖身啦。”   “温长卿告诉你了?”   风信子笑笑,眼睛晶亮:“你们那日去隐肆不就说定了?我是没念过书,可还是听得懂你们说了什么。”   “我知道你不怕,也罢!你若能平安出来,我说过,送你一份大礼,让你从此后衣食无忧,可好?”   孙彦言罢,狭眸在风信子身上流连,让风信子觉得自己浑身都像是浴在火中,灼热而难以逃脱。她抿抿嘴,笑道:“衣食无忧?你见过天上的鹞子能困在笼子里么?孙癫子,省省吧,我就是个娘们,也不是你的莲花,你在我跟前既然装不成温高门那模样,就索性别装……”   话音未落,风信子猝不及防被孙彦扯起来拥进怀里。下一刻,孙彦一手扶着风信子的腰,一手定着她的脑后,双唇贴了上去。   猝不及防间,一股辛辣的气息涌了过来,轰掉了风信子脑袋里所有的东西,她下意识的推搡孙彦,却早已经被孙彦紧紧纠缠。   唇舌辗转来回,孙彦挤掉了风信子胸腔里的空气,风信子几近窒息时终于回神。她大怒,细细密密的贝齿一紧,孙彦当即闷哼一声拉开风信子。   一手捏住了风信子的脸,一手手指轻轻的抹了一下唇畔,孙彦笑得颠倒众生,媚语摄魂动魄:“阿信,你别叫我失望,活着回来!”   风信子被他捏的话都说不出来,一双眼睛怒火喷薄。孙彦不以为意,凉凉的手指划过她的鬓角、眉眼、俏鼻,直至唇畔。流连片刻,孙彦突然松开了风信子,震袖而去。   风信子跌坐在几案边,大口喘气,恶心到隔夜饭也想吐出来,姥姥的,果然是孙癫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度数比较高的酒……没有的话,原谅我穿越吧……呃~ ☆、壬寅日     壬寅日,万物肃杀。   彭城从子时起,就渐渐沸腾。   温岫醒来便径自在自己的寝室里闭目养神,一刺史府的喧哗令他暗自警惕。天师道,在这彭城究竟如此繁盛?自下而上,自上而下,效行无碍!   隐隐的担忧从心底升起,温岫难以再静卧。   他坐起,轻唤一声:“轻烟!”   须臾间,温岫面前飘下一道身影:“二公子。”   “大哥处有什么话带来?”   “大公子请二公子务必守住彭城,直至立春后。”   “立春后……天师道……轻烟,除彭城这三日有道场外,其他各处还有什么异动?”   “二公子,老爷得了您的回报后,曾密令各地州郡详查天师道,除了一些贱民为生计呼啸聚集外,并无异动。”   温岫举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低喃道:“并无异动……难道我猜错了?”   半响,温岫低叹一口气,旋即说道:“尽管如此,还请父亲大人多加留心朝野天师道妖众动向。另外,从今日起此后三日,你多留心孙彦、风信子举动。”   “是!”   轻烟远遁,温岫深思片刻,便有侍女上来替他更换衣裳。   徐徐的女子馨香淡淡在他身边围绕,勾起他些许的情、欲。他突然伸手握住侍女的下颌,便看见一张秀美的脸庞,眸子里一派柔顺,隐隐又有些渴望。   他深吸一口气,便觉小腹缓缓升起一股热流。   侍女也似知道,微微颤栗的清音:“大人……”   温岫浅浅一笑,正要伸出另一手……   门外突然响起一把熟悉的声音:“喂!让温高门起床!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来?”   温岫眉头一展,松开侍女,轻轻说道:“下去吧。”,说罢自己挽了衣带。   那侍女未敢一语,眼角微微有些嗔怨失望,却是安静的退到了一旁。   温岫挥挥手,帐帏挂起,他走了出去,正见一身靛蓝色武士短袍的风信子迎面走了进来。他轻轻摇摇头:“难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么,难得你一大早就来找我?”   风信子走近了才看见温岫一身宽袍,只是下面穿了一条亵裤,上面的胸膛还是大敞,而眼角余光分明瞥见重重帐帏之内,又立着一抹浅蓝色纱裙……她眉头轻蹙,又用力嗅了嗅,便凑到温岫跟前,有些了然的贼笑:“你吹灯拉帘干事了?阿信来得不是时候!”,说罢转身就走。   温岫一愕,笑得有些勉强:“阿信,你是个姑娘家,别胡说。”   风信子回头,翻白眼道:“这也要装?我就不信你不要吃饭拉屎干、女人的,是就是呗,我又不笑话你。”   温岫又是眼皮一跳,看见风信子脚步不停的,只得走快两步拉住风信子:“阿信。”   风信子终于站住,有些整遐以待的双手抱在胸前。   温岫看见风信子脸上……是一种世事洞明的油滑世故,可他分明知道她这张脸下面是未经人事的无辜洁净。他还要用她的油滑世故,可是,他有点不是滋味,他……似乎越来越不希望经由他人之手发掘她的无辜洁净。那感觉,复杂而微妙!他失语。   风信子看见温岫半天不曾说话,又笑:“罢罢!你爱装我看不上,但也不关我什么事。喂,我今日想去凑热闹,与你报备,别说我耍心思偷溜。”   温岫微微叹气,浅浅笑道:“阿信,为什么今日要去?孙监军前日提议,这两日借着天师道信徒的口散布消息,说阿信你过两日要借着天师道在平天山的道场,破了荆阳困局。如此,你只需等到上山之日便可将乞伏国庆引出,这两日自然不必再出门。何况,人多,也不一定平安。”   风信子倒吸一口凉气,孙癫子竟然打这主意!   不过,如果事情真如温高门说的,尹融宁愿丢了南征也要拦着慕容垂,那乞伏国庆就算掉脑袋也必然要杀了她的,这么一个消息,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是还真没把她这颗钓饵放在心上就是了!   嬉笑两声,风信子击掌:“好主意!温高门,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看这话该倒过来说。无情婊、子、无义戏子。如此也罢,日后我是生是死,是好是歹,我不怨你,我也不欠你!”   温岫一径浅笑,拉着风信子的手轻轻松开。   风信子眸子一转,又笑得有点儿甜:“这么说你更该让我出去了,咱们上戏上足了,好叫乞伏国庆一去不回头哇!”   她还真配合!温岫心中又是一叹,而后温言说道:“这样,待我换件衣裳,陪你一共出去,可好?”   风信子翻翻白眼,心中一哂,暗道,小样,不让你去你必然起疑,让你去我又未必跑的开……权衡之下,她撇撇嘴:“去呗,谁拦得住你温高门?”   未几,风信子同温岫一同出门。   彭城今日格外热闹,男人女人,老弱病残,一街的人好似突然从地底冒出来似的。   尽管温岫知道彭城有多少登记在案的户籍,他还是微微皱了眉头,天师道在彭城如此影响?上至达官贵族,中有参军甲士,下至贩夫走卒,只为孙天师忌日,就如此不分尊卑的呼啸聚集,实在令人惊心!   这边忧叹未了,那边风信子也着实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一味的凑热闹,哪儿人多就拉着他往哪里钻。偏偏他素来独来独往,最觉得摩肩接踵的惹人厌烦,尤其他身份贵重,只有远离烦嚣的供人仰望,而从无如此挤迫。   可惜,这原本就是风信子的把戏。一个人再精明,也改不掉自己的习惯癖瘾,她一早算准温高门不可能在品流复杂的人群里精准追踪她!她拉着他在市井穿行,不过钻得半条街,温岫带出来的护卫早已经被冲的七零八落。风信子瞅准机会,前涌后继的人群中撒手,将温岫甩在茫茫人海之中。   温岫喜怒不形于色,但心里到底有些情绪,待他警醒时,手上风信子那凉凉的触感只剩下残留的一点幻觉。他想要拔地而起,奈何人群之内良莠不齐,他总归害怕伤及无辜。等到他勉强挤出人流,他才明白,他究竟还是小瞧了风信子!   风信子把温岫抛在脑后,拼命在人群里穿梭,说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毫不为过。不过她虽然年轻,却已经是老江湖了。做买卖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敢说买卖做成了,何况这次买卖不寻常。   越往城西,人越多,到了清虚观,简直就是水泄不通。风信子被挤得头痛,她抬头看看太阳,暗自着急。冬阳已然升起,辰时就在目下,而她尚未进得清虚观……   就在这时,风信子突然觉得手上一紧,却是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而后有人在她身后用吴语耳语:“顺着人流进观!”   风信子心中一喜,面上分毫不露的,一边高叫“别急、别挤!”,一边却拼命往前挤去。   滴答滴答……风信子心中成了一个滴漏,滴答得计数。足足一刻钟后,她才挪进了清虚观。   人仍旧很多,多到难以动弹。风信子有点儿难以置信,这样子,怎么谈买卖?   正想着,层层帷幔映入眼帘。摩肩接踵的人开始拥着风信子往那帷幔中涌去,推得风信子不由自主。   眼前的光线渐渐暗去,风信子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前后左右的人变得稀少,手上拉着人的感觉开始清晰起来,而周围却人影瞳瞳……这帷幔竟大有蹊跷么?风信子还未想完,身后之人猛然一推,风信子一大踉跄,便落进了一处处所……   风信子不由一惊,回头看去,空无一人,她连引她进来的人都不曾看清!又转头看去,她便发现她仿若置身于一处密室中,四周火把亮如白昼,除此之外,这地方连一扇窗子也没有。   这儿,应该是隐藏于那层层帷幔中的?果然古怪,却又巧妙!风信子四周打量,心中暗自警惕。按道理,这儿应该是天师道的道场,却留着一个密室与她做买卖?莫非……这买卖还真与天师道有关?   风信子紧了紧手中的出云剑,眸子露出肃杀神色。   正四处看着,风信子正前方突然冒出一个白衣人,带着重重纱帽,只露出一双眼睛。   风信子定住脚步,看着来人。   白衣人并无废话,只从袍袖内举出一方牌子,烛火下金光闪闪。风信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块“太平洞极经”的金牌,递上前去。   白衣人眼光一闪,便从风信子手中接过金牌。两方金牌一正一反,契合若符。白衣人眸子闪过笑意,却是一言不发的将两面牌子又交还给风信子。   风信子一愣,伸手把牌子接过来细看。只见两面牌子一阴刻一阳刻,皆是篆书“太平洞极经”,精巧之极,契合无缝,真正是无从伪造!接上头了!风信子一喜,连忙问道:“敢问仙人,什么买卖?”   那白衣人却没有回答风信子的问题,只收走了金牌,一闪身,如穿墙过壁一般瞬间不见。   整个密室又只剩下风信子一人,风信子举着手中的两面金牌,只觉得莫名其妙。   正在这时,密室上方传来声音,那声音……风信子无从描述,只觉得突兀嶙峋,非人间所有,显得怪异非常:“风信子,室中一高几,上有一盒,内中便是你此行买卖。事成,你可得那两面金牌做酬金。”   风信子默然转身,悄无声息中,密室中央竟然升起一高几,上面独独放了一只锦缎小盒。她抿抿嘴,上前拿起盒子,打开……   盒中有一支玉搔头,那款式极简单的,却显然是有人常年用着的。玉搔头下面一张纸,风信子捡起,打开,三字映入眼帘:   “破荆阳”   破荆阳!   作者有话要说:  迎接第一波情节转折…… ☆、淮南水     破荆阳!   风信子只觉得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的竖了起来,连喘一口气都有点乏力。   她不会那么倒霉,说什么中什么吧!温高门知道了不宰了她,她真要改名了……她拎着玉搔头的手微微打抖,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来。正在这时,密室前方徐徐落下一方图画,她听见动静,转过身来,又是大吃一惊!   这图……   这图可不是什么山川河道,美女佳人,而是一幅、城防图!   风信子走前两步,只听头顶那声音又传来:“你有半时辰的时间记熟此图,此后,你的生死与人无尤,买卖成败我自与中间人交道。”   多一句话也没有,风信子听得背上冷汗直冒。这趟买卖真是孤身闯虎穴狼窝了,生死是没人顾及的,若买卖黄了,连累明月姐也是必然的,就算活着出来,要是遇着温高门,她又能有什么好下场?一念之间,风信子立即就觉得自己浑身似烈火灼烧。   正在发呆时,一声钟声响起,正是辰时钟响。风信子一震,她只有半个时辰!   她再不敢想什么生啊死啊的,眼下最要紧的就是记下这幅城防图!她顺手把玉搔头j□j自己的发间,然后凝神观图。   哪处水道通向哪处,哪处粮仓,哪处器械,哪处兵营,哪处马厩……风信子逼着自己平下心来强记。   过目不忘的本领风信子未必有,但前有狼后有虎,她要活命,只能使出浑身解数逼着自己!   半个时辰,对于偌大一张城防图,实在杯水车薪。风信子目不转睛,脑袋飞转,却发现城防图兀得腾起火焰,须臾化为灰烬,原来半个时辰到了。   满脑的碎片,撑的风信子头胀欲裂。但事关重大,风信子不敢怠慢,拼着最后一丝清明将那惊天动地的三个字凑近火把焚毁,然后四处寻找出路——决不能让温岫嗅出点端倪来,否则,她死无葬身之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妖术作祟,早前怎么也推不开的墙壁,此刻竟成了一道帷幔。头昏脑胀的风信子不曾预料,双手一摸过去,差点摔个五体投地。勉强稳住,她一刻也不敢停,踉踉跄跄的扶墙出来。   不一会风信子就摸到了满是湿气的山石,她在转了两个弯后,冬阳赫然耀眼。阳光灼痛了她的眼,她忍不住伸手遮住眼睛,好一会才回神,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庭院内,前面人声喧天。她定定神,朝着人声处走去。   不一会风信子再一次看见了人流涌动,那种热闹,让她觉得重回人间。   风信子长舒一口气,塞得满满的脑袋越发沉重起来。她摇了摇脑袋,想走回刺史府,却不料才走近人流,就不由自主的被挤着涌向人流流动的方向。她拼命挤,嘴里高叫着:“别急、别挤呀!哎呀,我可不去那边!”   精疲力竭,风信子觉得自己才见了天日,却转眼成了人肉面点心,此刻就差摔在地上任他们踩成肉泥了!   就在这时,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的握紧了她,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把她拉出了人群。风信子抬眸一看,孙癫子哎!   忍不住嘿嘿一笑,风信子伸手拍了拍孙彦:“你可真是及时雨啊!”   孙彦尖眉皱着,细细看了风信子一眼,发现她面色发白,精神萎顿,竟像是辛苦劳作了大半日似地,他不禁问道:“被挤坏了?叫你凑这种热闹!”   风信子耷拉着脑袋揉着眼睛,身子却依了上去:“你怎么不是根木头?我也好靠靠,累死老子啦!”   孙彦一字不落的听见了,轻笑两声,把风信子抱着,低声说:“我要是根木头,你还得自己抓着,还不如我抱着你呢!”   话音未落,孙彦发现风信子靠在他身上却没搭理他,他低头一看,原来风信子竟然真的靠着他睡过去了。他一愕,又轻轻笑开,便把风信子打横抱了起来:“你还真干脆,说睡就睡过去了!”   孙彦使了些功夫,一下子闪进了路旁的小巷。那里人比较少,他走得轻松些,得以一面走一面打量怀中的风信子。她很轻,抱在怀里像抱只猫。她睡觉也极轻,几乎没有什么声息,只有那翘而长的睫毛微微颤着。她的确长得还不错,眉毛轻轻,檀口微微,只是肤色还略差一点、身量略有些不足。   ……   温岫无法赶上风信子,担心她在这当口出意外之余,也担心强行驱散人群惹来天师道的暴动。人群如潮,他望潮兴叹,旋即撒开手,仿佛任由鱼儿游归汪洋。   过了辰时,满街的信众热情似乎丝毫未减,但也还算有序。温岫见状心中稳了稳,便在重新聚拢的甲士的护卫下,悠然回府。   才走到刺史府,温岫便看见孙彦。孙彦一身白色武士袍,越发显出怀中靛蓝的身影。温岫心中一动,上前拱手:“仲林今日也出门了?”   孙彦款款笑意带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满足,他似自然而然的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风信子,而后展眉答道:“长卿!是,今日彭城倾城而动,仲林也担忧信众聚集闹市。”   温岫点点头,笑得颇为矜持有礼:“不想碰着了风校尉?辛苦孙监军了。”   孙彦面上难得的坦荡:“正是呢,在清虚观不远处碰着了。长卿评她刁钻,真正贴切呢,一粘人就睡过去了,一点也不含糊的。”   “幸亏遇着仲林你了!”,依旧是那抹笑意,目光却从风信子脸上一掠而过,温岫说的有点意味不明。   孙彦闻言点头略致意,便告辞温岫,径自把风信子抱回她的厢房。   风信子想必是真累了,一沾了榻便翻个身,又睡得一动不动。   孙彦卧在榻边,手指轻轻在风信子脸上游走,眼中光芒闪烁不定。不一会,他从靴筒内抽出了两把匕首,轻轻置于风信子枕边,然后欺身至她额角,留下清风般的一吻,又轻笑两声,便起身出了门。   孙彦前脚离开,温岫紧接着进来,于是他轻而易举的就看见风信子枕边的两把匕首。   温岫眼光盯在匕首上,若有所思,嘴角却是微微漾起。不一会他转眸,看见一张熟悉的睡颜。他虽然才认识她不过十数日,但他却已经记下了这张青涩而微微粗糙的脸,就好似含在口里微苦而小毒的苦杏,却悄然渗进心肺。   他微微摇摇头,修长的右手伸出,忽然握住了风信子的颈项。风信子警觉,立即醒来。而温岫眸光一闪,瞬间收紧他的手掌:“阿信,你仍不肯告诉我你此行彭城的目的么?”   风信子憋气,双手揪着温岫,眼睛凸起,艰难说道:“你要杀了我?”   温岫不答,手掌的力道用至六成。   风信子张口大喘,面色渐渐青紫。她努力扯着温岫,不一会就大汗淋漓。   “还不说么?”温岫下得辣手,态度仍旧是一派温和尔雅,好似与风信子商量。   风信子喉中艰难溢出两声低笑,而后双手松开,不再挣扎,眼中显了丝丝缕缕的迷离:“死、死了……也、也好……干净……”   温岫一顿,立即收了手,拂袖、站起、转身。   风信子颓然,扶着脖子喘气,半响气喘顺了,她讥笑着说:“温高门,你还吃奶的时候,阿信就在荒坞讨饭吃了。阿信可不是吓着长大的,死这个字,阿信是不信的。”   “……”   “我不怕你杀我,而且我知道,你眼下还不能杀我,这你也清楚!何况,你让我做饵、去送死,凭什么我就不能打了自己的小算盘,保自己一命?!”,风信子毫无忌讳,哂笑说道:“天生我命,自有道理,阿信是生是死,温高门你说了不算,天说了才算。阿信既然说过要把价打满了,就绝不由着你搓圆摁扁,却连一个屁也不放!”   温岫笑着转身,看见一张心思百转又倔强非常的脸蛋,他点点头:“好得很,你倒没白叫‘风信子’!且看看明日你如何虎口脱险,看你如何逆风高扬。”   风信子眸子一亮,嘴角一挂,似有些挑衅模样。   温岫又是一喟,复又跪卧在榻边,眼光灼灼,看着风信子。   两人沉默对视,半响不语,而后温岫似有惊醒,鲜有的低沉嗓音:“阿信,你不愿相信我。我本是愿意护着你,不让人伤你性命的。”   风信子闻言眼光一滞,复又淡漠,却是半句话也没有说。   温岫笑笑,款款起身,留下清淡有礼的一句话:“你好生歇息。”   待温岫走远,风信子坐了起来,嘴中似乎还留着温岫那句话的余味,却怎么也找不到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了。她默然,而后又看见枕边的一对匕首。   这是……那日在铁器铺孙彦挑的两把匕首!她记得,那日她囊中羞涩,只选了两把粗糙的,看见孙彦不贵的不挑,还嘀咕他有钱,能买着最轻薄锋利的货色。   轻轻拿起那对匕首,风信子心中涌起以往从未有过的思绪。   她自是没想过要靠谁保着她的命,可是她怎么也不愿意温岫为了换得一个消息而保她的命。她虽然低贱,可她依旧不屑。   而眼前这对匕首……不要白不要啊!孙癫子有钱,整座隐肆都是他的,他要可怜她穷得买不起好匕首,她才不会死要面子活受罪!   作者有话要说:  此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点击量之类的很糟糕,搞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坚持下去,汗。   到这儿有个情节转折。 ☆、壬卯日     壬卯日才过子时,孙彦亲自拎着包袱来找风信子。   风信子揉着眼睛、打着呵欠:“这样早?”   孙彦看见她抱怨的寻常,禁不住微笑:“怎么我偏就喜欢你这牛皮模样?来看看你要的东西合不合心意。”   风信子喷了一口气,盘坐在几案前,慢悠悠的拆着包袱。包袱里面一个扁铜壶,小巧的盖子里面还另有木塞,打开来酒气四溢。风信子一闻,当即精神一振,笑道:“果然是一丝酒气不露的好东西。”   孙彦只是看着风信子,一脸浅笑,没有说话。   风信子接着又看了其它一些,诸如火折子之类,甚至还有一根铜管。   风信子拎起铜管,笑得讥讽:“这玩意你不是从我手里拐走的?这回又当人情送给我?我可不领情啊!”   孙彦随手接过来,细细端详着,面上有点儿沉溺:“是么?我可记得当日这根又尖又细的铜管差点要了我的命,你好大的胆子,抱着我还敢恶狠狠的要挟‘你要是敢丢下我,我死也要拉你垫背’。阿信,这可算你我的私定终身之物?”   呃~   风信子一把抢过铜管,瞪了孙彦一眼:“好说,要论你的不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铜管本就是我的,你少胡说八道!”,说着眼睛一转,风信子笑道:“话说,你总说我要是能活着回来,你便如何如何。如今我不要你帮我什么,你只需帮我挡着温高门小半个时辰,你可愿意?”   孙彦尖眉一抬,笑道:“瞒着长卿?阿信,若不能全歼乞伏国庆,长卿是容不下你的。”   “自然也要乞伏国庆死在你们手里了!”   孙彦看见风信子颇有些信誓旦旦,只婉转一笑:“也罢,你快些收拾,我与你早一步出城上山,料长卿也没什么妨碍的。”   丑时,温岫也到了平天山脚。这时,风信子早与孙彦一道侯在一旁,风信子一身红色短袍,在薄雾中格外出色。   温岫浅笑,心中纳罕阿信怎么穿这身醒目的衣裳。正想着,风信子上来与他打哈哈:“温高门,阿信今日的小命就有劳您老啦!我特意穿的这身衣裳,你记得让你手下的人射箭的时候,稍稍失点准头啊!”   温岫一笑,心中暗自警惕,风信子刁钻,自然应该知道我方好认她,敌方也好认她……摇摇头,温岫道:“是么,你自己多加小心。”   此时,天师道信徒陆续聚集在平天山脚下。   寅时,便有一个玄色袍服的中年男子出来,挥着桃木剑,金木水火土、天干地支的神神叨叨好一番以后,又号令天师道信众直上半山腰,待他开坛做法,召唤孙天师降临仙山,求得诸人得道成仙云云。   信众抬着道场诸物,在五名身着五色道袍长者的带领下向平天山山巅攀爬。风信子眸光一亮,看了温岫、孙彦一眼,自己就随人流跟了上去。   平天山在淮南一带算是异数。淮南一带水网密布,多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少有险峻的山川。因此平天山即便不是连绵起伏、巍峨高耸,在淮南一地也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很有些奇险地势、秀美风光。   风信子无心赏景,手一直按在出云剑上,须臾不离。她有点莫名,天师道信众众多,乞伏国庆真的会来?为什么温高门和孙癫子都那么笃定?而且,假若乞伏国庆真的来了,两方人马就混在这些信众中大开杀戒?这未免也太草菅人命了吧?   尽管想不明白,风信子也没有容许自己多想,她眼下最紧要的是想办法逃命,而且是在温岫、乞伏国庆、孙彦的眼皮底下成功逃命!   平天山高,信众脚力参差不齐,渐渐的,人群的摩肩接踵变成了稀拉细流。越行越深入后,那挂着冰挂、留着残雪的大树也密集了起来,以至林间雪气弥漫、晦暗不明。风信子耳边只剩下前后三两个人踩在残雪、枯枝上的声音。   此时,走在风信子身后的温岫看了孙彦一眼,低声道:“山渐高,林渐密,又难以视物,却是易于设伏。”   孙彦点头:“前面更密,视物晦暗,只怕乞伏国庆会借形出没。”   风信子就在一步之内,将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中将两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空气凛冽中带着衰草枯枝的泥腥气,风信子浑身如束裹,紧绷成随时跃起的虎豹。几人一步一脚印的又走了大约两刻钟,那参天的大树更加浓密,一种大战降至的压迫感如同倾盆而下的大雨,乌压压的压在几人心头。   就在几人情绪紧绷至几乎断裂时,“嗖嗖”几声,箭镝劲响,劲弩似闪电一般向一身红妆的风信子扑来。孙彦当即低喝一声,腰间长剑暴起,挽出朵朵剑花,只听“当当”几声,劲弩断折。   一旁温岫拔剑、转身、拉紧风信子,低喝道:“又是此人!仲林小心!”   风信子看那劲弩力道,一语不发,心中却如明镜般,来人只怕又是那日伏击她与温岫的高手了,这就意味着伏击圈在此等候多时,不舔血而归誓不罢休!   箭镝声仍在回响,那箭矢已如雨般飞驰而下,在密林中铺天盖地的织就暗哑光泽的猎杀之网。   一瞬间,三人身边寻常甲士装扮成的信众皆成了带刺豪猪、悉数丧命,眼见温岫三人也将被牢牢压制。   就在这如蝗箭矢扑至的千钧之际,温岫突然暴起,一面挥剑,一面拉着风信子于双手合抱般粗的树干上几处蹬爬,瞬间抵达树桠间,立即居高临下的俯视战局。   而下面孙彦稍迟一步,只得长剑倚天,挑刺复抹挥,剑花朵朵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   树干之上的风信子见得此况,心神俱震,乞伏国庆居然真的就中计了!他此举,实实是倾囊而出,若是她自己,只怕小命休矣!她紧紧抿着嘴唇,将恐惧悉数吞咽,不禁看向身侧的温岫。   温岫争得须臾,只抱着风信子吩咐:“阿信,若此刻召唤甲士,只怕有漏网之鱼,你跟紧了!咱们把乞伏国庆引去半山腰,就可解仲林之围!”   脑中灵光咋现,风信子心思九转,立即甩开温岫,低声以汉语说:“叫你看看我风信子的本事!”,言罢,风信子竟如林间穿梭觅食的灵雀,擦着枝干、树叶掠去。   她身着红衣,伸手处如敏猿摘星,转身时似鹞子翻身,回首时又若灵蛇舞动,真真蛟龙入海、惊鸿翩然的灵动畅快。   温岫一愕,身后长箭已然“嗖嗖”追至,他挥剑挡开,又立即提气追掠在风信子身边,紧绷肃杀的心绪平添一股淋漓畅快之感,身侧那抹红色身影更觉生动非常。   两人树冠中疾驰,身后长箭牢牢追踪,不觉间,两人距离半山腰不过只有十数丈距离。   就在此时,风信子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弯,竟朝着温岫左边的密林插去。温岫一惊,心底一沉,想也未想的拐弯跟了过去。   风信子似知道温岫会跟来一般,突然转身,眸光一闪,嘴角一挂,手腕一甩,一柄轻薄锋利的匕首直冲温岫面门而来。   温岫心底怒火一下腾起,暗道,风信子,你果然心怀鬼胎!他清喝一声挥剑,匕首激飞,直没入一旁树干。   就在这片刻,原本不过离他一丈之遥的风信子竟如耍戏法般突然失去踪影。温岫一顿,却是不顾身后追兵的挂在树上凝神倾听。也就在这时,前面树冠有了悉悉索索的响动!温岫毫不犹豫,仗剑追去,不过越过两三棵大树,前面一般灵动的红色身影再次出现,而身后飞驰追来的长箭也越发的密集!   红色的身影遥遥领先,每每在箭矢飞至时以灵巧到不可思议的身形躲开。   温岫在后,一面看着她,一面还要挡箭,一颗心好似坐了云霄飞车一般,手上握着的剑是紧了又紧,只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免了他这般提心吊胆!   然而,大战时的心绪是一回事,大战时的策略又是一回事!温岫很清楚,他此刻必须咬住风信子,直往伏击圈引路,乞伏国庆才能一网成擒!   如此这般,温岫牢牢锁着那红色的影子,直直闯过了半山腰的伏击圈!到了此刻,温岫才放下一半心,因为乞伏国庆及其五百氐族死士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温岫身后一声凄厉的鹤唳直冲九天之外!他知道紧接着会发生什么,孙彦早已布置妥当!   埋伏在半山腰树干之上擅长密林奔走的甲士会拉起张张渔网,拦截那些氐族死士。而后,箭矢、长矛交替而上,势将乞伏国庆全歼!但到了此刻他反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越发强烈的不安似乎在警告他,风信子得逞了。   前方红色的身影依旧敏捷飞跃,温岫越追得紧越觉得怪异。他深知风信子外强中干,但那抹红色身影为何毫无疲态?   温岫一念之间,抽空拔出自己手上的扳指,扬手一击,前面红色身影应声发出惨叫“吱~~~~”,旋即落地……   听得那声惨叫动静,温岫心中一凉,他上当了!   他赶紧跃下大树,赶前两步去查看,却见毛茸茸的一个猿猴蜷在地上,呜呜哀鸣,身上正儿八经的套了一身红色袍服。想必是怕猿猴挣脱衣裳,竟然又用鱼丝一圈一圈的将猿猴扎得紧紧的!   温岫一叹:“果然刁钻!”   他知道她要耍诡计逃遁,却究竟还是没防住。   正在这时,迟了一步的孙彦赶了上来,看见此况,不由一笑:“亏她想得出来这招金蝉脱壳、桃之夭夭!”   温岫一握手,浅笑道:“也罢,仲林,此刻最紧要的是乞伏国庆!”   孙彦眸光闪过杀机,旋即一笑,带了邪侫,转身扑入身后战场。   温岫深吸一口气,轻唤:“轻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反转整个平天山也要找到风信子!”   作者有话要说:  阿信走了,三人你来我往的结果。其他……就不多说了。 ☆、天师道     孙彦把剑插回腰间剑鞘,回眸看了一眼身后不过五十余丈的天师道祭坛及起信众,嘴角扯出一抹微笑,又接过一旁侍从递来的雕弓,右手扳指一勾,雕弓如满月,三子连星,呼啸着穿过前方渔网,屠戮树林间氐族死士。   他玄色宽袍,衣冠随风,身形起落间,红雾四起时,有修罗浴血般的动人心魄。   天师道信众数以千计,祭坛前打了鸡血般的狂热膜拜。而祭坛后的围猎,仿佛成了一场献祭!   温岫冷眼旁观,眼中杀机愈浓。   天师道势成!孙仲林啊孙仲林,你可谓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从日出到日落,冬日始终只是斜斜悬挂,越发照得林间雾色苍莽。点点血花、微薄热量,终难融去平天山一冬的严寒。直至日暮时分,林间又渐渐归于平静。   孙彦挽着剑,披散了黑发,悠游从密林中走出。他笑得魅惑众生、行如仙人游幸,满身说不完的妖风道骨。   那祭坛上久侯多时的玄衣道人见到此况,呆若木鸡,醒过神来,倒头就拜:“天师降临!天师降临啊!”   信众早被密林中低沉、粗重的血腥鼓动得几近狂乱,见得孙彦如此姿态,更是心神折服,纷纷下跪纳拜。   那玄衣道人失心疯一般迎上来高呼:“你们瞧啊!天师感应今日圣山蒙难,乃为护卫天师道圣山而来!看啊!天师从丛林间走来,浴血而生,岂非应验今年丙巳年、五行重火之数?!天降吉兆,是要我等尊应圣主!!尊应圣主!”   信众响应高呼:“尊应圣主、尊应圣主……”   此起彼伏、震山撼野的高呼,拥得孙彦真如天师降世。孙彦一笑,如天子俯视众生,随后他只振臂一挥,众人咸服,纷纷缄口不语。   孙彦随即走上祭坛:“今日,彦在昔日先祖驾鹤之地,以胡虏血肉祭奠天师,慰藉先祖孙天师在天之灵。家国有难,匹夫有责。天师道众人,你们难道漠视胡虏践踏家园?今尹贼迫近天师道圣山,尔等虔诚奉教,当如何?”   玄衣道人一震,几乎跳着站起来狂呼:“誓死捍卫圣山、誓死追随天师!”   此呼一出,信众纷纷应和,随即将孙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此情此景,没让温岫动容丝毫,倒让他身后悄然而现的轻烟嗤笑:“好一个一呼百应、应者云集!这一出二人抬杠,还像模像样,却到底不甚高明!”   “找到了?”,温岫对眼前的混乱不以为意,反而轻声问道。   “回二公子,小人在靠近荆阳的一处林间水道发现了些物事,那剑,像是……公子的‘出云剑’。”   温岫一顿,看了不远处的孙彦一眼,毅然说道:“走,去看看!”   “是!”   近两个时辰之后,温岫领着他的侍从抵达平天山靠近荆阳的西侧。   想必是因为朱旭坚壁清野,平天山与荆阳之间的密林几乎被焚烧殆尽,荆阳城了无遮挡,此刻在火把的火光下反而遥遥在望。溪涧边,流水潺潺,显得格外安静,似乎这儿从未被人打扰。溪涧边,一个包袱,此刻已被温岫的侍从挑开,露出里面一套枣红色袍子。出云剑就躺在包袱旁,剑柄上的那枚明珠究竟失了些光彩,在火光下径自哑黄。   温岫看见出云此况,心中一动,款款过去将其剑拾起。手指抚上明珠的一瞬间,温岫想起她抽出剑身时候的惊讶、嫌弃剑鞘时候的刁钻。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她站在溪涧边一脸不屑的自言自语:“什么东西,我不要你的,以后咱们两不相欠!”   微微笑开,温岫说不出心中究竟是些什么滋味。他有点赞叹她究竟聪慧,他有点哭笑不得她的小脾气,他有点生气她对他的戒心,他有点佩服她的不畏生死,他……甚至有点担心她的命运!   抬起头来,温岫看着近在咫尺的荆阳城,良久不曾说话,而后才叹道:“荆阳危矣!”   “公子,轻烟不明,荆阳遭困,慕容垂却为何始终不进平天山一步?”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不明么?”,温岫轻轻抚着出云剑,垂眸说道:“你今日不也看见天师道信众如此狂热?对孙仲林如此拜服?平天山是为天师道圣山,耳聪目明者谁愿跨这雷池一步?”   “慕容垂敢称不败战胜,自然有其道理;而,尹融听闻善属文、通经义,但究竟稍逊一筹。”,温岫温言,点评人物,好似面前青山如画,而他不过青梅煮酒论英雄:“荆阳彭城平天山,其实皆与东吴士族孙天师及天师道有莫大的关联。慕容垂就是攻得下荆阳平天山,只怕天师道也有本事让他守不住。”   “尹融未必想触碰平天山,但他利令智昏,更不想慕容垂在荆阳借势成业。他派出乞伏国庆,实实是骑虎难下的两难之举。”   轻烟听了温岫几句点评,究竟还有不明:“二公子,小人始终不明,乞伏国庆身经百战,在北朝也算数得上的人物,为何他明知这是陷阱,也会自投罗网?”   温岫轻笑两声,拇指轻轻摩挲着出云剑上的那粒明珠:“是陷阱还是确有其事,乞伏国庆实实难以分辨!”   “二公子……”   “风信子显是为了做买卖才来的彭城,我多次与其交涉,她虽不肯言明,但并未否认有一笔买卖。轻烟,你忘记了?早前你探得孙彦曾去过荒坞明月楼,我疑他见过段明月,而风信子又受过段明月大恩,如此一连,你想到了什么?”   “难道……二公子,风信子的买卖就是孙彦通过段明月授意的?”   “能解释乞伏国庆如此灯蛾扑火的,还能有什么缘故?”,温岫眸光一深:“就是因为天师道信众传播的消息确有其事,风信子的确是为破解荆阳之困而来,而且……是助慕容垂破荆阳!惟其如此,乞伏国庆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誓死诛杀风信子。可惜……”   “二公子……您的意思是孙彦暗中授意风信子助慕容垂破荆阳?如此……确实,乞伏国庆不可不杀风信子。可,孙彦乃是我南朝士族,此举,岂非通番卖国?”   温岫久久不语,末了叹了一句:“冒天下之大不韪,乃是求天大的好处。孙仲林此计一石数鸟,实在机关算尽。”   “二公子……”轻烟语塞,良久才问道:“眼下此况,公子,咱们还能做什么?”   温岫没有回答他,径自站在水边,良久叹道:“亢龙有悔,孙仲林就是天师亦于事无补。潜龙勿用,本刺史,总还有机会扳回一城。”   轻烟不明:“二公子,咱们眼下要做什么?回彭城么?”   温岫一笑:“彭城?那处已成龙潭虎穴!你也见这两日天师道在彭城的盛况,孙彦欲效仿其先祖,本刺史再进去,岂不险哉!罢,还是留在这平天山赏一赏风景吧。”   轻烟愕然,二公子这是要将彭城拱手相让?   他未及说话,温岫徐徐吩咐:“这段日子,我要留在平天山静观荆阳动向。轻烟,你着人回报孙彦孙监军,请他代为行使彭城大小事务。”   “是!二公子……”轻烟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我知道你有疑问,”,温岫头也未回,只笑笑道:“你放心,孙仲林岂会通番卖国?他只是想谋朝篡位罢了。本刺史敢说,即便荆阳破了,有孙仲林在,彭城可保无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究竟谁中盘制胜,此刻言之尚早。”   轻烟听得温岫浅浅话语中有他素来熟悉的笃定自信,心间便缓缓的弥漫了一种安定:“二公子,那轻烟如实禀报老爷与大公子?”   “是,你如实禀报,加上一句,大地雷动,初露端倪罢了。另外,告知大哥,老虎需得饿极,才有猛虎出匣之势。还有,着人留守这一带水道,风信子若能活着出来,必经此处。”   轻烟一一答应了,旋即远遁而去,留下一阵树叶响动。   温岫觉得身后一空,周遭便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劈啪声。出云剑握在他手中,已被他握出了温度。看着反映着火光的溪涧水,温岫突然觉得自己好似被置于火面之上,一面是天时严寒,一面是火焰灼热。   他有点抑制不住,他总会想起……风信子……还能活着么?她才在这世上活了十四年,她只在他面前活色生香了十余日,他对她,还一无所知……若她死了,她必定就灰飞湮灭了,而他,便再无可能见到她……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她能活着,因为她是他见过的最机灵最无所畏惧的女子,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的解下腰间佩戴了十余年的“出云”,相赠于她。可是他也有一万个理由不相信她能活着,龙骧将军朱旭稳重之极,困城三月余,仍能坚守,他不相信小小的阿信能颠倒乾坤。   他头一回觉得矛盾,他希望她就此死了,如此,他不必考虑荆阳会如何,他甚至不必考虑他还会再见到她;可一想到那样一个野丫头就这么死了,再没有人惦记着,他又觉得满口的苦涩。又紧了紧手上的出云,温岫有点自嘲。出云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是他自小的佩剑,他舍得相赠,无奈……她却不领情。可是,原本她就那样刁钻!   摇摇头,温岫突然惊醒,自年幼记事至今,他似乎从未如此自嘲、无奈,哪怕是在人中龙凤的兄弟面前。何时开始,他会为阿信不愿接受他的庇护、不愿保留他的心爱之物而微微苦涩?   不是滋味!温岫一抿嘴,把满心的不是滋味省略,而后一挥手,遣散身后侍从:“你们也不必回彭城,留守于平天山上吧。若有急务,可前去朗拓先生的草庐,我在那处。”   语罢,温岫转身飞掠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也没什么,是我自己选择这样写文的,呵呵,没事,能调整过来。   孙癫子也是大大的阴谋。 ☆、破荆阳     子夜时分的荆阳,绝望而倔强。困兽犹斗,不耗竭最后一丝骄傲,就不会放下那利爪獠牙。   一片黝黑中,风信子从平天山附近的溪涧潜伏,进入荆阳。   荆阳城下竟有如此隐秘而不为人知的水道,实在令人始料未及!如此一来,风信子压根不敢让自己去猜测她这笔买卖背后究竟有多深的水!   一路潜游,风信子早已经忘记,寒冬腊月里游泳,是一件多变态的事情。她的一门心思全在绞尽脑汁的回忆荆阳城地底密集而巧妙的水道。   大约荆阳地底的水道当真是一桩秘史,一路上无数换气点皆是狭小而黑暗的空间,却毫无甲士巡守——大约连荆阳的守将朱旭,也未必知道荆阳如此乾坤。   过了子时,风信子似乎看见狭窄水道的前方透出些许光亮来,她心下一喜,算算距离,也该到了荆阳城北角的粮仓。   尽管窒息的感觉已经快让她脑袋胀裂,但她仍不敢怠慢。徐徐探出头去,隔着水,便能看见熊熊火光。她从腰侧摸出铜管,缓缓伸出水面,狠狠吸了两口气,缓过劲来,才探出身子,贴着壁,细细观察周围环境。   如她记忆不错,这儿应该是荆阳最大的粮仓。荆阳被困,朱旭坚壁清野,必然会将城中粮草集中调配,务求荆阳熬过这艰难日子。而困城许久,城墙城门处早成惊弓之鸟,她人小力弱,要冲破重重阻碍的城门守将,无异于登天之难。   所以,她选择荆阳粮草大仓!   她身处的一方小池与游走在城内的水道相连,就在城北粮仓西侧,却是原先为防止歹人纵火粮仓的储水之所。   粮仓四角皆是瞭望所用的高塔,不时有巡守甲士举着火把走过。风信子觑着空隙,翻身爬出小池,闪进西面一排偏僻简陋的瓦房。   她看了一眼身后的水痕,浑身紧绷,若不能速战速决,她将很快被发现!不容她多想,瓦房内人影闪动,有声音传出,她就势跃进瓦房门边大缸后。   不一会一个年轻甲士吹着口哨走了出来,瓦房内苍老油滑的吴语骂道:“千刀杀的列!懒人多屎尿!跑什么茅房,又不是十八岁的小娘们!裤子一拉,哪儿撒不出一泡尿!”   出来的甲士冷哼一声,依旧走去。   风信子两旁一看,只觉得脑袋一热,便箭一般跃出,左手狠狠握住甲士口鼻,右手轻薄锋利的匕首同时冲出。不过瞬间,热血氲湿了甲士的胸膛,他连一声都没发出,就被风信子结果了。   风信子用劲用得巧,颈间那一抹,割断咽喉,却没至于血花四溅!她立即将男子拖进大缸后面。   七手八脚,风信子以极快的速度拔下甲士的软甲,又脱去自己身上冷的发硬的衣裳,换了没完全被血染脏的软甲、棉袍、裤子,带上头盔,又擦了擦脚上,确保没有什么水痕之后,含着胸、低着头走回瓦房。   瓦房内一目了然,却是个杂物仓库,一个个瓦埕、一些羽毛、一些竹竿,另有一些细麻绳编的袋子等等。再有,就是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兵面对着门口烤火。   看见风信子缩着身子进来,那老兵嗤笑她:“娘的列!出去撒泡尿也缩成这鬼样!怪不得谁也不要你,还得和老头在这儿守这冷灶头,注定你一辈子没运走!”   风信子没理他,浑身早已感不到冷热,只剩下窒息般的紧张。她越走越近,右手紧紧握着那柄匕首。   想来那老兵不是什么乖觉货色,不然也不至于一把年纪了还混在一个破烂的西瓦房里守些平时不等使的什物。这样的老兵油滑,早就破罐子破摔,警惕性最差,不然那年轻甲士与风信子身形如此差异,他怎会看不出半点端倪!   阿信叹一句运气,但也没敢小瞧任何人,越油滑的老兵越知道怎么逃命!她走近老兵五尺之内,突然右手手腕一甩,匕首当即如闪电一般直插老兵心窝。   尽管右手手腕被自己甩得几近脱臼,但风信子仍担心自己力弱,不足以一刀毙命。就在甩出匕首的一刻,她欺身而跃去,双膝重重的跪在老兵腹间,双手狠狠的握住了老兵的口鼻!   那老兵倒吸一口冷气,面容惊恐至扭曲,却是连惊呼也未来得及就被风信子毙命。   一气呵成的动作,风信子绝无女子半分娇柔!她满脸肃杀,立即又脱去染血的衣裳、换上老兵的行头,紧接着检查西瓦房内物品。   她记得城防图内标记,此处该有火粉、鱼油!   托她买卖的人想必是极希望这笔买卖做成,城防图处处精细,并无半分不实,至少目下如此!风信子很快的就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而此时,已接近丑时,她时间无多!   收拾好鱼油、火粉,风信子凑着火堆坐了下来。她掏出腰间的那个铜酒壶,灌了一口酒。刹那间,满嘴的辣,从喉咙一直烧到了中腹。风信子喘了一口气,这才感觉一股暖流在身上流淌,浑身的毛孔微微张开透气。   火堆的热力紧接着透了过来,风信子这一停,立即觉得浑身的疲惫就好似难缠的阎王小鬼,拼命拉着她躺下来睡觉。她摇摇头,低声咒骂了一句。   娘的,孙癫子说她要是有命回去就送她大礼,简直就是忽悠!此刻她连她怎么死的都还不知道,更别说怎么活着回去!   等气喘平了,风信子再也不敢坐着,她怕她一停下来,她就想永远的停下来!她狠狠的又灌了一口烈酒,热辣烧灼的感觉在胸腹来回激荡,生硬的扯出了一抹豪气。她尤觉未足,又举着铜壶咕噜咕噜的喝尽了那酒,当即觉得血脉贲张。   风信子腾地一声站起,心中大喝,娘的,阿信今日拼了!   挽着油埕,兜着火粉,风信子转出了西瓦房。   这时天色接近破晓,正是睡回笼觉的好时候,人的警惕性最低。风信子一路沿着粮仓内粮堆根内穿梭,细细撒着火粉。偶尔遇着粮堆内巡守的甲士,但她穿着甲士的衣裳,会吴语、深谙南梁军人做派,倒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成功混了过去。   等她绕着粮仓洒满了火粉,丑时已过。   风信子躲在粮仓一侧,细细看了看四面的塔楼,渐渐又见人影晃动。她深吸一口气,挽着油埕晃了两圈带出速度,然后撒手。   一只装满鱼油的油埕好似火雷,突然出现在半空,足令塔楼警戒的甲士惊得七魂不见了三魄。立即的,四面劲弩急发,只听“彭”的一声,油埕破裂,鱼油四溅。而此处刚落,那处油埕又起,风信子放一枪换一个坑,真正是处处开花!   就在第一个油埕破裂时,荆阳警钟大作,巡守甲士举着火把飞驰而至,城北粮仓登时喧嚣起来。   南梁军人初乱,尚有机可乘!风信子从容不迫,一面借助着粮堆逃避箭矢以及追兵,一面将手中未来得及扔下的油埕打破,紧接着引火烧油……   霎时间,火苗四起,塔楼之上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弄巧成拙,急令取水救火,而风信子亦彻底暴露行迹……   杀人、纵火,亡命之徒的本色,风信子手拈即来,可风信子尤不餍足!也许是那一壶烈酒作祟,也许是骨子里本就张扬嗜血,风信子面对汹涌而至的甲士毫无胆怯,反而担心火势被镇压。掂量局势,风信子从容的手执匕首近身相搏、巧夺火把、并将追兵引至西瓦房,枪林箭雨中,狂呼着飞身扑去,狠狠将余下的鱼油、火粉点燃……   西瓦房储存的鱼油、火粉皆是抵御攻城时候火烧敌军的物资,尽管荆阳被困近四月,但这些物资仍因慕容垂未大举攻城而大量存有。风信子此举,实实抱着引火自焚、同归于尽的疯狂念头。   鱼油易燃,何况大量鱼油是装在油缸、油埕中。此刻火粉燃烧,油埕遇热膨胀爆裂,真正的火上浇油!须臾间,西瓦房“嘭嘭”声不绝于耳,油埕纷纷爆裂,助得火粉疯狂燃烧……涌进西瓦房的甲士犹未来得及生擒风信子,四里八乡的人只听“轰”的一声巨响……   万丈火焰瞬间腾起、瞬间而落。   泥沙、残肢、碎瓦砾四处飞溅,西瓦房被掀掉了屋顶,霎时间被夷平,靠近西侧的粮堆也被掀倒了好几个。   这一场爆炸,逃之不及的甲士炸死了十之七八,也震得在场甲士几乎懵了,整个城北粮仓为之满目疮痍!   风信子早在点火瞬间已转身跃出窗外,却还是被震飞了近一丈的距离。耳朵嗡嗡直响,口鼻塞进了泥沙,风信子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震得移了位!   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风信子勉强坐到一侧喘气,吐掉满口泥沙。举目看去,粮仓里着火的着火,炸飞的炸飞,已然面目全非。到了此刻,只怕再没人会在意她是谁、甚至不会有人知道她才是始作俑者了吧?!   风信子咧嘴一笑,翻身爬起,又趁乱另摸了一套稍微整齐的衣裳换好,便步履不稳的冲出粮仓,在粮仓边把气息喘平后,直往城北西面的马厩摸去。   一刻钟后,马厩大乱,万马咆哮着奔腾,直在荆阳城内乱窜。而其中一匹上面坐着风信子,她扬鞭吴语高呼:“慕容垂攻城,焚毁粮仓,大将军赶紧救火啊!”   荆阳城,登时大乱!   ……   丑时才敲开朗拓的家门,温岫尚未来得及安歇,那巨响便如炸响在耳旁一般!他眸光一盛,立即披衣直奔平天山山巅!   荆阳城北一片火海,整个荆阳却为之坠于无间地狱。城外,慕容垂连营三百里,亦是灯火通明!   身后朗拓气喘吁吁跟着赶了上来,见到此情此境,惊骇莫名:“慕容垂使得什么手段?一夜之间!长卿,荆阳……”   “荆阳……破矣!”   温岫深吸一口气,他以为他早已经克服了那些翻来覆去的矛盾,然而到了这一刻,他发觉,此刻,他才真正无法形容他心中杂糅的滋味!   天下万方,顷刻间,为一枚巧子倾坼!风信子,你果然逆风飚扬!   作者有话要说:  发过这两章,要休息一下。 ☆、玉搔头     风信子骑着马在荆阳城穿街走巷,叫嚣声中,满城的人尽知荆阳粮草被焚。   紧接着,风信子驱马前往龙骧将军府。   才进得将军府巷,镇守的甲士飞身扑来,风信子即刻滚落在地,被涌上来的甲士扭了个动弹不得。   风信子挣扎大吼:“有紧急军情,你们放手!”   一名看似校尉装扮的甲士揪着风信子的衣襟低吼:“娘的!哪来的毛头小子!懂不懂规矩!满街乱喊,有你这么报军情的?”   风信子一听一脸茫然,吴语嗫嚅:“不这么报,怎么报来的列?”   那校尉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扯着风信子的衣襟,一面走一面骂:“娘的!哪来的愣头青!你自己去跟大将军请罪!烧了粮草这等大事,用得着你满街叫!”   不由风信子分说,她就被生生拖着走。   不一会,风信子就看见朱旭一身戎装、大马金刀的立在堂中,她眸光一闪,表情依旧胆怯。   那校尉一手把风信子甩在地上,回禀道:“将军,这小子!鼓动民心,满街乱叫!”   朱旭“唔”了一声,风信子立即感觉一道眼光重如千钧,压在背上,她禁不住抖了抖,这儿才真正是刀山火海!   风信子趴在地上,看见一双皮靴在眼前来回走动。她不知道什么滋味,只是突然有种冲动,她想要喝酒,烧辣喉咙的烈酒,一壮胆色!   但她不知道,朱旭此刻,五内俱焚!   朱旭的拳头紧了又紧,深吸一口气,缓着声音问道:“你从城北粮仓出来?”   “是!”,风信子哭丧着声音:“我……小人西瓦房里看管火粉鱼油的……小人就去撒泡尿,回来就变模样了……小人、小人……到处的尸首,小人哪瞧得见路,冲出粮仓,就被一个浑身是血的兄弟拉着,喘着气要我来报信,还给了小人一个玩意,叫我一并送来这儿……”   城北粮仓!朱旭一顿,心慌意乱间只能竭力稳住,忙问:“是什么人!送什么玩意?”   风信子猛然抬起头,掀去头盔,一把摘下发间玉搔头……   一双灼灼发亮的眸子突然闯入眼帘,朱旭心神一震,不由凉气倒吸,却没来得及反应,那一世英名,一刻尽毁。   风信子蓄势而发,摘下的玉搔头雷霆出击,直取朱旭咽喉,大喝道:“别动!”   刀刃声大作,堂中诸人举兵器逼向风信子。风信子制住朱旭咽喉,毫无怯意,冷笑着说:“朱将军,瞧见我手上的东西了么?今日我特意给你送礼,你可别不领情!”   先前的校尉举到逼来,大怒道:“够胆的小子!原来你就是奸细!”   风信子懒与他废话,那玉搔头直接就入肉三分:“朱将军,请你跟我走一趟!”   这时的朱旭冷静下来,毫不理会颈边威胁:“你是谁?受谁指使?果然有些胆色!但你逃不掉!”   “少废话!走!”,风信子大喝。   朱旭又惊又气!但此刻危急,他只得沉住气,抬手压了压部将,风信子便挟着朱旭一路出了大堂,移向后院。   一路走,朱旭一路纳罕。他从未见过此人,而此人竟然对他的将军府了如指掌,挟持着他竟然如此从容而毫不慌乱,此事不同寻常!从未轻易言败的朱旭,此刻心中充满了不好的预感,难道,荆阳……   临危不惧,朱旭也算久经沙场,他压住千般疑问和不安预感,只苦苦思索对策,与一众属下眼神交流,想要反败为胜。一堂的兵刃闪光,气氛像是奏琴至极尖极细处,弦断一触即发!   但风信子并未给任何人任何机会,她挟制着朱旭直出到后院鱼池边,只见她脚步一停,嘴角一挂,手上玉搔头突然往朱旭头发一插,而后猛然一推朱旭,自己反方向跃入池中……   周边甲士涌来,箭如雨、枪如林,意图击杀风信子。   风信子只觉得背后水波涌动,却丝毫没有痛感。她丝毫不敢停留,记着水道,倏儿远遁……   朱旭只一个踉跄,便立即站稳,伸手一摸,颈项边一抹血痕。众人涌上来询问,他都挥手止住,抑制不住的怒气低喝:“找!去给我找出来!拆了府也要给我找出来!”   众人散之不迭,忙去找人。朱旭独自立在水池边,眉头越皱越紧,旋即又想起风信子在他头顶插了什么东西,连忙伸手摘下来,一看,心凉了大半截!   这是……这!竟然!竟然是他母亲惯用的玉搔头!   什么意思?他母亲……朱旭瞬间觉得热血冲至头顶,又胀至眼前脑后,便头昏眼花、几乎站不住!   就在这时,副将雷诺满脸张皇的冲进来:“将军!将军!慕容垂寅时开始攻城,来势汹汹!”   话音未落,雷诺便发现朱旭面色发白,双眼无神,他连忙扶着:“将军,你怎么了?”   许久,朱旭略回神,只觉得浑身疲惫发软,他缓缓举起那玉搔头,盯着看了一会,立即紧握拳头,身子又站得笔直,断然说道:“雷诺听令,即刻起,荆阳防务交托你手,我……再不能……”   雷诺大愕,惊疑不定的问道:“将军,你说什么?究竟怎么了?”   朱旭略扶住一旁的小树,缓缓说道:“你我困守荆阳至今已有四月,朝廷迟迟没有支援。今日……突发变故,却不知哪来的细作,闯入荆阳如入无人之境,致使城北粮草大仓被焚毁,又以我母亲的玉搔头乱我心智,而慕容垂似早有所料般配合攻城……阿诺,荆阳……只怕守不住了!”   雷诺赶上来,接过朱旭手中的玉搔头,一脑门的冷汗:“什么?这是……老夫人的……将军,此事怪异得很啊!何人能得此物件……老夫人不是在……将军,这!”   朱旭摇头,话语中有些灰:“阿诺,方才那人早已焚毁城北粮仓,要使荆阳人心浮动以配合慕容垂攻城,早已经目的达到。但他居然还冒险进得将军府,却只为送这根玉搔头……这言下之意,岂非昭然若揭?”   雷诺倒吸一口冷气,却是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良久,雷诺虎目蕴泪,跪倒在地:“将军!将军要阿诺接手荆阳防务,但阿诺自十六岁跟随将军,老夫人便是阿诺的高堂……将军!阿诺听从将军将令!”   两人正要商议个章程,又有一名甲士跑着过来禀报:“报!禀报将军,北秦慕容垂遣使者求见!”   朱旭与雷诺相互看了一眼,心中俱是一凉……   ……   南梁纪年、元兴七年十一月,北秦镇南王尹融阴遣部将乞伏国庆潜伏平天山、奇袭彭城,南梁士族孙彦号召天师道信众御之,设伏将乞伏国庆诛杀于平天山中。自此,天师道据彭城以御北秦。   同月,荆阳粮草被焚毁,南梁龙骧将军朱旭困守荆阳四月后,向北秦都益侯慕容垂献城投降。北秦尹天王、尹强闻讯大喜,封朱旭为北秦英武将军。   荆阳城破,北秦镇南王尹融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南渡淮水,在淮南攻城略地;一路进逼彭城,试图打开直逼南梁都城金陵的捷径。   南梁仓促派出骁勇将军齐善、上元将军梅英华等陈兵淮水南岸抵御尹融,但三战皆不能敌,致使淮水两岸荆阳以上千里沃野尽归北秦尹天王。唯独孙彦所号召之天师道信众镇守的彭城牢牢扼住了淮水水道。   南梁山河,山雨已临、危在旦夕。   ……   风信子喘声如雷,扯着岸边的衰草根,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岸边。勉强站起来,她浑身只剩下一个念头,倒头就睡!   可她不敢,她心里很清楚,她一闭上眼,就永远也不必醒过来。   咬着牙,风信子伸手抹干净了脸上的水,喘着气竭力睁开眼。她摇摇晃晃,走得好似山里的熊瞎子,费了老半天的功夫才捡了几根枯枝,又抖着手在怀里取出油纸包着的火折子,最后颤巍巍的燃了一堆火。   没力气找些干的枯枝,风信子被浓烟熏了个晕头转向,可火,好歹是升起来了。   麻木的感觉明显退却,浑身冰冷的滋味叫风信子抱紧了双臂还是牙齿直打颤。冷、饿、时时卷袭而来的疲惫,能摧垮任何一个大汉子,但风信子未来得及想过自己为何要这样咬牙扛着的时候,她便已经这样做了。   渐渐的烤干了前面的衣裳,风信子换了个姿势,背对着火堆。后背暖洋洋的滋味很舒服,好似记忆中躲在羊羔仔毛里的滋味,风信子抱着膝,蜷成一团,眸子好似涌上了一层雾。   她好饿,袍子也丢了……她还得挤出点儿精神来猎只兔子打打牙祭。   哎,只要医饱了肚子就总能想着法子下山的,这趟买卖就算成了!   风信子有点满足感,山风也不觉得有多凛冽。   就在这时,静谧的空气中除了烧火的劈啪声,还另有了些许声响,像是……有谁轻轻踩在了枯叶上……   风信子头皮一炸,猛然回头,脚边仅剩的一柄匕首“唰”的一声飞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sigh~明天再放一章就要休息一下。 ☆、山间日(1)     温岫看见她蜷成一团,心底一喟。才要走近一步,她便好似猛然入水的蛟龙,瞬间射出一柄匕首。   一股火气直冲头顶百汇穴,温岫玉面冷了两分,他宽袍一挥,“当”的一声,匕首在岩石上击出火光、颓然落地。   风信子咽了咽唾沫,赤手空拳的站起来警戒。   温岫冷眼看着,面上却已然平静下来。   风信子想起他往日在彭城如何威逼利诱,心底冰凉。一咬牙,她大喝一声,劈手冲向温岫。   在温岫眼里,风信子此举漏洞百出,不过是垂死挣扎!他只一偏身,让开风信子,又信手在她背上一敲。   风信子低叫一声,当即滚在地上,沾了一身的草屑枯叶。   这一掌让风信子觉得她的五脏六腑似全部裂开一般的疼,可她知道,没人能帮她,没准……她这回就交代在这儿了。她挣扎着爬起来,倚着一侧树干,大喘气,一语不发的盯着温岫。   又是那双火光下黑白分明、灼灼发亮的眼睛!温岫心中一动,怒火又上扬,逼得他一箭步上去,右手牢牢扼住风信子的颈项。   “好得很!我低估你!”,温岫话语愠怒:“你可知你为你一己私利,让多少生灵涂炭、多少妻离子散!”   风信子闻言大怒,满口的血沫喷了温岫一脸,挣扎着张口:“呸!你要当救世主,那我呢?我国散家亡的时候,你在哪儿?!”   国散家亡……一脸的血腥难受,不及看见她嘴角渗血、一脸绝望倔强的难受。温岫右手一松一送,然后取出帕子擦拭。   风信子跌在地上,复又爬起来,举手成刀,怒声道:“你要杀便杀,别跟我条条大道理!你算计你的阳关道,我计较我的独木桥,我不欠你的!我落在你手里,死了我不抱怨,你放我走我也不领你的情!”   温岫冷笑一声,心中怒火一再扬起,这野丫头,就是有本事惹得他怒火高涨:“好得很!且让我再看看,你还能有什么能耐!”   风信子眸色一深,拼了命般大喝一声冲向温岫。   温岫微微摇头,掌心用力加了一分,风信子却是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趴在地上。   温岫又冷笑:“趴在地上做伎俩么?方才说话不是很骨气?”,说着蹲下,温岫一手捏住风信子后颈项。   她的颈项……她曲着头、弓着背,衣领高高跷起,颈项一下一片雪白细腻的凝脂在火光下细得让他觉得惊心动魄。   一晃神,满腔怒气顿时泄去,扼在手中的颈项竟让温岫有种纤弱非常的感觉。愣了片刻,温岫缓缓松了手、抬起来、握紧。旋即,他看见她背上嫣红一片,正在缓缓浸润开。   心中一紧,温岫连忙把风信子扶起来,才发现她面色萎白、气息浅弱,早已昏了过去。   温岫皱眉,却是把风信子扶到一侧,自己先捡了枯枝落叶,把火堆烧旺了,才把风信子接过来。   她浑身冰凉,但背上的殷红却在不断扩散。温岫深吸两口气,暗自把怒火平息了,才让风信子坐在他面前靠着他的肩,自己的手指轻轻的解开了风信子单薄半湿的衣裳。   小巧的肩、细致的背,徐徐露出来,温岫觉得自己有点透不过气来。她……他记得她眉眼长得不错,可惜满脸尘霜。可他不知道她的肌肤原是这样欺霜赛雪……   她胳膊以下又用粗布紧紧缠绕,想是此行凶险,她只能重操故技。温岫摸到那布粗的扎手,只觉得心疼,不知她用这布缠在自己身上该是什么滋味。捡起一旁匕首,温岫一层层挑开了粗布,她的背便在寒夜里静静绽放,那模样,像极温岫千里寻觅、彻夜守候的昙花一现。   背部右边肩胛上赫然钉着两枚箭头,细细的缠着粗布。温岫稍微牵动粗布,他就觉得怀里的风信子在不住打抖。他停了手,却又看见细细的血痕渐渐氲满了雪背,鲜明的叫他不忍。   抿了抿嘴唇,温岫在风信子耳边轻声安慰道:“你忍一忍!”   他知道她可能早已经听不到,但他仍似安慰她一般呢喃了一句。极轻极细的动作,温岫缓缓的一缕一缕的割开粗布,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去碰那两个箭头。   温岫停了停,觉得风信子还算平稳,才用帕子轻轻擦去她满身的血迹、水痕,然后扯了自己的内袍垫着那两枚箭头,最后给她穿上自己的衣裳。   把她扶起来,温岫看见风信子偏垂着头,一身了无生气的小可怜模样,惹人心生保护欲。若非他知之甚深,他绝难相信眼前如此弱小,搅得荆阳天翻地覆。   然而,她毕竟做到了,而且,不仅做到了,还活着出来了。   手指轻轻流连,从眉至眼,从鼻至唇,从下颌至锁骨,温岫轻轻的在风信子唇边留下一缕气息,而后轻轻一叹,把她背了起来。   ……   朗拓在温水里泡了泡手,一面取了一块布擦手,一面站起来说:“长卿……这姑娘怕是与荆阳大乱脱不了干系?”   温岫淡淡一抹苦笑。   朗拓微微点头,有点担忧的看着温岫,缓缓说道:“长卿你送来的病人,我本不该多问。只是,他日若你的父兄知道了,你……”   温岫垂眸,复又抬头,笑容间俊朗面容颇有笃定:“荆阳固然是淮南棋局的关键,但失此一子,长卿未必全盘落索。先生,阿信……”   朗拓笑笑,回头看了看趴在榻上的风信子,“这两枚箭头倒奇怪的很。只钉裂了她的肩胛骨,却未穿透,不然只怕性命堪虞,合该她命不该绝。看她满身水迹,想必是水减了箭矢的力道?只是那箭身又不知道是怎么不见了的。”   温岫皱了皱眉,转头看着风信子,不免揣测到她原来竟是借着荆阳的水道逃出荆阳的:“先生,你素来在平天山隐居,可知荆阳竟有水道直通平天山?出人意料,想必连朱旭也未必知道!”   朗拓捋了捋胡须,沉吟道:“淮南什么都不多,唯独水网遍布如蛛网,却是难以捉摸的,即便有那么些隐秘水道,也不足为奇。我倒未曾听说过,这位阿信,想必也是些能人异士?”   温岫浅笑,心中喟叹,阿信是异士?果真如此,她大可不必混在乞伏国庆的船上冒险入彭城,反而是直接入荆阳更方便!怕只怕,所谓能人异士另有他人,要借风信子与彭城瞒天过海!   他转了个话题:“如此,阿信可妨碍?”   “啊,为难这么个女子。她失血脱力,脉搏颇为散乱,可见五脏气机紊乱,只怕是要好生调养些日子了!长卿,你不如在此平天山与鄙人多作伴几日?”   温岫一笑,拱手道:“先生盛情,长卿岂能推辞。”   朗拓回以一笑,道:“一会我帮她取出箭头,还需要止血固定,她少不得要老实躺在榻上十天半月。”   两人正说着,雅盈捧着沐盆走了过来:“拓哥,收拾妥当了。”   朗拓一点头,对温岫说:“长卿,我还需备些什物、金疮药的,你若嫌脏,请自便。”   “先生请勿客气!”   朗拓和雅盈径自准备,温岫帮不上忙,却没想过去书房打发时间,便卧在风信子身边看着。   雅盈帮她把头发都细细擦干了,身上覆着一张锦被,微微露出雪白的臂膀。他有点哑然失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风吹日晒的,一张脸染成了象牙色,偏偏身子还如同上好的羊脂玉般莹润白皙,那雪白的背……如同她的刁钻一般让人印象深刻。不自觉,温岫手指又抚上她的眉目,直至她的嘴角。唇上柔软的触感迥异于她的脾气,温岫想不出这一张秀致的脸蛋,怎么点燃荆阳那一城的战火。   怔忪间,风信子一声嘤咛,温岫手不禁一收,便看见她睁开了眼睛。   风信子没想过温岫会救她,挣扎着要起来,背上的锦被应声滑落,刹那间春光咋泄。   此情此景,温岫只觉得头脑一空,连忙伸手压着风信子,又把锦被盖好:“你不要乱动!”   风信子早已经满脸通红,红脸的泫然欲泣,生气的倔强嗔怒,瞪着温岫,好似要剔骨剥皮抽筋般,倒把温岫看得有点哭笑不得:“我知道你不领情,上回雅盈开导你,你连一句谢也没有。我既救你,也知你,便不指望你领情报答。”   风信子一愣,却显然听明白了,眸子染上不解,有些茫然的看着温岫。   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温岫一喟,不觉软了声音:“不要胡思乱想,你伤得不轻,该安心养伤。一会朗先生会把你背上的箭头取出来。”   风信子眨眨眼,似乎接受了这说法,而后小小声音说:“我渴了……”   温岫一愕,忽闻身后“噗”一声笑声,回头看去,正是雅盈捧着一捧盒的瓶瓶罐罐进来,笑得眼睛弯弯。雅盈一面放下手上的东西,一面笑着说:“我去取些水来,只是拓哥还要我捣药,怕是要劳烦二公子。”   雅盈说罢转身倒了一盏温水递给温岫,温岫有点傻眼,要他喂她喝水?愣了一下,他还是很淡定的将茶盏接了过来,又递到风信子唇边:“不是要喝水?”   风信子撇撇嘴,眼睛直溜溜的看着温岫,却从被子里掏出华丽丽的一条雪臂接过茶盏,纠结着眉毛喝了下去,又把茶盏递回给温岫。   温岫接过来,又发现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内中有一缕茫然,又似有些讥诮。他知道她远不同于以往认识的女子,以往认识的女子每每可以形容为鲜花,但她,绝不是哪种花朵,反而像……尚未长成的小老虎。骨子里的嗜血残酷通过娇嫩可爱,透出来的就是让人宠溺的任性刁钻。   “你……”温岫正要张口,后面朗拓和雅盈一起走了进来。温岫闻声断了话,只站起来:“先生,这是要开始了?”   朗拓点点头,话却是对风信子说的:“阿信,要给你拔了背上两枚箭头。那箭头钉的深,只怕是夹在骨缝中了,会疼,但手千万不能动的,办得到么?”   风信子咽了唾沫,轻着声音:“姐姐压着我的手,我就动不了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先暂时放到这儿,累了,休息两天。 ☆、山间日(2)     雅盈果然跪在风信子身侧压着她的臂膀,然而朗拓为风信子取第一枚箭头的时候,到底估计不足。雅盈气力不足,被剧痛中的风信子掀了个人仰马翻,而风信子自己则咬了个满嘴血腥。   等箭头j□j,连朗拓都是一头冷汗,举着那枚箭头,连连摇头说:“到底小瞧了朱将军的犬齿箭!”   风信子右背一片血肉模糊,人已然脱力昏死。看的此状,温岫只觉得一阵一阵的凉意一波一波的涌上心头:“先生,阿信……先生曾说阿信至阴至寒的体质,外强中干的身子,她还能熬得住再取一枚箭头么?”   朗拓扔下手里的箭头,目光抚慰着才从地上爬起来的雅盈,又叹了一口气:“犬齿箭,最是毒辣霸道,对皮肉损伤极大,除非这枚箭头再不取出,否则他日只会加倍苦楚。况留在背上,也不易于伤口复原。”   温岫袍袖内暗自握了握拳头,浅笑道:“如此,长卿替着雅盈吧,阿信的脾气……她虽然是个荒人,但照长卿看,心气极高,坚韧之极,一定能熬过去的。”   雅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摸了摸风信子的头,叹了一口气,让位给温岫。   细弱的臂膀握在手里,加重了那种孱弱的感觉,温岫没由来觉得心酸,甚至于有点不敢看她背上可怖的伤口。   风信子这回有点回神,只觉得背上痛得全身虚弱。微微喘气,她睁开眼睛,便看见朗拓质朴而宽容的脸,她挤出一丝儿笑容,看在朗拓眼里却是像哭。   朗拓卧了下来,带着暖意的声音道:“阿信,你可是走南闯北见识的,背上还有一枚箭头,你可得咬着牙了!”   风信子咧咧嘴:“找块木头咬着……阿信以前试过,能熬过去,睡一觉……就好……”,她说的倒是寻常,可惜中气不足。   雅盈在后面一听,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连忙转身,急急说道:“我去找方布来。”   温岫面上平静,嘴里好似也咬破舌头一般又咸又辣,还呛着血腥味。也真不知若不是遇见他,她遇到这样的伤自己又怎么对付?也是这样嘴巴一塞、草草一拔、简单收拾了了事?有些事,还真是眼不见为净……   雅盈这时卷了一小卷棉布过来,递给风信子咬着。朗拓深吸一口气,吩咐道:“阿信,还有一枚;长卿,你千万别让她动了;雅盈,若血涌得厉害,你要帮忙。”   几人的心高高吊起,温岫情不自禁的低头看着风信子。   阿信睁着一双眼睛也看着温岫,温岫点点头,微微笑开:“阿信,只看着我,什么也别想就好。”   阿信眸子一亮,又恢复些神采。突然间,她贝齿一紧,喉咙呜了一声,双眸瞪大,旋即滚出豆大的泪珠来,而后牙齿一松,布卷散落,人便彻底晕死了过去。   那边雅盈用煮过的棉布按住伤口,血却还是渐渐透了出来。朗拓丢下拔出的第二枚箭头,又连忙取了几块棉布压上去,足足两刻钟的时间,那血渐渐流的缓慢,朗拓、雅盈才渐渐松了手,一旁的沐盆早已经染成浓浓的血色。   雅盈稍欠些自持,抖着声音舒了一口气,转身帮朗拓准备些伤药。   朗拓随即细细的清了伤口里留着的布屑异物,检查了肩胛骨,对好了皮肉伤口,才撒上些伤药、包扎固定伤口,而后对温岫说:“成了,待她歇着吧。”   温岫点点头,握着风信子的手才松了松。   雅盈换了干净的温水棉布,卧在阿信身侧,轻轻替她擦汗。温岫有些怔忪的看着雅盈的一举一动,好似那棉布是他的手,轻轻抚慰着她的脸。   未几,雅盈收拾好,替阿信盖好了被子,回头看见温岫仍卧着,便轻声说道:“二公子,累了一夜,不如稍事歇息。阿信伤重,就由雅盈先守着吧。”   温岫浅浅笑开:“也好。”,说罢起身。   ……   第二日,风信子醒来,饿了两日的肚子终于有机会医一医。   朗拓看着她饶是伤得如此,也吃得风卷残云一般,笑得安慰。温岫摇摇头,轻叹道:“认识你许久,就没见你那一顿饭吃得斯文一些。”   风信子的一张嘴忙着接过雅盈送来的食物,压根没空理会温岫那一茬。   朗拓摸摸胡子,又摆摆手:“长卿虽然是说笑,却不知我心里大石落了一半。她能吃,必然好得快。心底敞亮,怎么也命不该绝。”   温岫笑笑,只觉得满身绷着的筋骨松了下来,透着疲惫过后的满足。   三人刚松了口气,不料到了半夜时候,风信子突然高热,烧得满脸满身通红,连喘口气都是灼热非常。   朗拓诊了脉,只摇头:“白日时见她精神不错,还赞叹她好得快。到底不出我上回批她的一句‘外强中干’,这回三九的天气里这番奔波,着实动了根本。哎,所幸的是,她还年轻。”   雅盈有些着急,不禁问道:“拓哥,妨碍么?这一下来势汹汹的,真不寻常。她拔箭头的时候也熬过去了,这一下若是熬不过去可不让人心疼?”   朗拓闻言转头,看见温岫一脸平淡,唯独嘴角抿得有些紧,他心中一喟,上前把雅盈扶起来道:“雅尔,你跟我出去,我开副药,你煎好了,想法子喂给她。”说罢,又向温岫说:“长卿,你若累了,我让仆人进来。”   温岫看了朗拓一眼,淡着声音说:“不妨,我看着就好。”   朗拓点头,拉上雅盈便走了出来。   而后,雅盈拉住朗拓:“拓哥,阿信妨碍么?”   “雅尔也这么心疼这位姑娘?”   雅盈皱皱眉,有些撒娇:“拓哥不心疼她?”,说着又有些感慨:“雅尔也不知道,她脾气厉害,可实在叫人抱怨不起来。头一回来,我一听她说连镜子也没照过,我就忍不住伤心。”   “呵呵,”,朗拓低笑两声:“你没听长卿如何评她?心气极高、坚韧之极。那姑娘那样的脾气,哪里轻易就没了。”   雅盈抿了抿嘴,半垂着头,复又抬起来笑道:“到底还是二公子看人看得深,雅尔真盼着阿信姑娘果如二公子说的,平平安安的就过去了。”   朗拓取了笔墨写了方子,站起来交给雅盈,又安慰道:“阿信一介荒人,却养了这样的脾气,再加上那容貌——说起来,竟比你还出色——只怕是有些来历的,自然能熬过去,你就别多操心吧。”   雅盈一听这话,只似笑非笑的横了朗拓一眼,接过药方,却不说话。   朗拓心中明白,款款上前挽着雅盈,在她耳边说:“你别不高兴我夸她,我想的是另一回事。你想,你我与长卿相交这几年、长卿游侠般游走这几年,你何尝见过长卿三番两次的背着哪个女子到这儿来?”   雅盈轻轻哼了一下,语气有些儿娇柔:“雅尔哪儿不如阿信好看?拓哥,莫非二公子是为阿信长得好才这样殊遇于她?莫非阿信长得好、养了这样的脾气就不会轻易死去?”   朗拓刮了刮雅盈的鼻子,轻笑道:“你也学的刁钻了!也不全然如此,但我便有些这样的心思,也不十分过分。乱世之中,总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方才称之为英雄儿女。难道温长卿会无缘无故的就对哪个人青眼相加?长卿可是天下名著的高门公子呢。”   雅盈挣开朗拓,对着烛火逐一看了方子,一句话不说的跑去煎药,过了一会,她裙裾翩飞的又进来,低声笑着说:“拓哥,听了你的话,我方才偷偷走到门边瞧了一眼,看见二公子正伸手摸阿信的脸呢,难道他真对阿信青眼相加?”   朗拓低笑开来,旋即板着脸:“快去煎药,记得用武火!”   雅盈一笑,凑到朗拓跟前来:“我记得了,那年我也是这么高热,睡得昏昏沉沉的。那时拓哥也是如此,但一看见我睁开眼,手就缩走了,可拓哥不知道,我真是看得清楚了。”,说罢又轻哼一声,盈盈转身,翩然而去。   朗拓板着的脸半天松不下来,待松下来了,忍不住笑开,低喃道:“长卿,莫非你也重蹈当日朗拓的覆辙?”   不久,雅盈端着药进了阿信歇息的厢房,看见温岫目不转睛的看着风信子,便只一笑:“二公子,雅盈要给阿信喂药呢!”   温岫转头,烛火下一双温润如洗的眸子好似风雨骤歇的汪洋,看的雅盈一愣,话也说不出来。   温岫浅浅一笑,接过药盏,点点头:“劳烦雅盈。”   雅盈又是一愕,直觉温岫比方才伸手摸阿信时又有些不同,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她觉得奇怪,却克制,只轻轻的摇醒了阿信:“阿信,乖,起来喝些水。”   风信子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喉咙里苦的冒烟,隐约听闻水这个字,便下意识伸出手来摸。那模样,看在温岫雅盈眼里,真像是连眼睛都没睁开的雏鸟,只懂得拼命张嘴等吃的,趣致又笨拙。   两人同时笑开,雅盈便帮着风信子侧过身子,一勺一勺的喂给她。   温岫看雅盈能应付,心中轻轻一叹,便站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呃~没什么说的。 ☆、山间日(3)     第三日清晨,服药后的风信子淋漓尽致的出了一身虚汗,结果热是退下来了,但风信子整个人好似被抽空了一般,连那双眼睛都转得慢了许多。   朗拓看见她如此出汗法,暗自心惊,却不敢立即给她血气双补,只能以“和”法,调节奏里,待她熬过伤口反复,才慢慢调理。   温岫看着朗拓径自忙碌,脸上紧绷,便知风信子情况不大妙。可他究竟无法施展妙手,只能悄然退出来。   严冬下的平天山,依旧静谧,恰如陶潜笔下的世外桃源。可惜,一畦碧绿、一径桃花之外,是一天倾坼。   孙彦据彭城,尹融渡淮水,慕容垂破荆阳,南梁,风雨飘摇。   有那么一瞬间,温岫真的在想风信子若是救不回来,反而省了许多麻烦。若非如此,日后南梁一地,风信子哪里还有容身之所?   对着九嶷八荒的高远阔朗,温岫究竟觉得自己的一份心情,无以安放。   到了中午时候,风信子又略略精神些,温岫仍进去看她,她虽然说不上什么话,却还能睁着眼睛看着他。   仍是这一双干净的眼睛!看得温岫一腔的丘壑寂然无声,只能浅浅笑着:“阿信,好些了么?”   风信子一笑,显得有点儿虚弱的点头。   温岫沉吟良久,低低叹道:“该说命不该绝,还是说你命运不济……”   风信子有点迟钝,愣了一会,轻轻的声音问:“你还想杀我么?”   温岫低头,看了看放在膝上的双手,慢慢说道:“荆阳的龙骧将军降敌,成了北秦的英武将军,慕容垂破荆阳。阿信,你便有命出了荆阳,朝廷必然追问,你也……阿信,你给我出了道难题。”   风信子抿着嘴,仍旧定定看着温岫,半响,眸光一暗。忽然,她又眨眨眼,扯着嘴笑:“哈!这笔买卖,我到底做下了!你先前信誓旦旦的说要保着彭城,这回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叫你还装……”,言罢,风信子转了头,不看温岫,才有些讥诮的说道:“有什么为难的?你放心,我做鬼也明白,不会冤魂不散的缠着你。”   温岫又是一笑:“你倒长了副明白道理的心肝。”   风信子背着温岫笑哼,有气无力的声音说道:“早知道不拔那箭了,横竖得死,还不如补一刀来得痛快。温高门,你是不是故意的?”   温岫一愕,实在忍不住,手指轻轻捻着阿信小巧的耳垂,低声道:“刁钻!”   他的手指很暖,捏在耳垂上就好像是那日他一把捏住了合谷穴,浑身动弹不得的酸软!风信子低叫一声,耳根一下通红,左手拼命去挥:“看我动不得就欺负我,算什么!没脸猫!你敢等我好了,我还忽悠得你团团转!”   温岫一声低笑,一把捏着风信子乱挥的左手:“口气倒是大得很!也罢,我也公道些,你还能暗度陈仓,我也无话可说。”   风信子听得这句话,立即转过头来,眸子流光溢彩般晶莹:“听你的意思,我若有本事,你便撒手?”   温岫松了手,改摸着阿信的头发,轻柔着声音:“阿信,你……好好养伤。”   他一贯清淡,话语都只说三分足,事事点到即止,实则万事有谋算,轻易不为人所动。他与人相处,固然让人如沐春风,但风信子敢叫他一声“没脸猫”,早已经是看通看透,自然也不会把他的一点小恩小惠放在心上,对他的一句关心,只是撇撇嘴便了。   温岫浅浅喟叹,却不知叹的究竟是他自己的纵容不忍,还是她的刁钻透彻。   中午的时候,雅盈送了午饭进来,风信子一口一口扎扎实实的吃,末了朝雅盈笑笑,有些吞吐的说:“姐姐,那腊兔子肉很好吃,可惜硬了一些。”   雅盈一愣,复又笑得温柔,继而给阿信漱口饮水,然后说:“是么?那晚上我让人再做,这回炖的烂烂的,好叫你吃得痛快。”   风信子笑笑,吁了一口气,复又睡过去。   雅盈收了东西转出来,才蹙了眉。她原先就是怕腊肉太硬,特意吩咐人炖了又炖,才给她送去,又怎会还硬?回到厨房,拿了双筷子,雅盈尝了尝那剩下的兔肉,虽然算不上入口即化,却也不是硬。想着风信子挑剔人的模样,雅盈不是滋味,她竟羸弱到这地步了?   到了晚间,雅盈仍让仆人做腊兔子肉,仆人拿不住火候,倒是让风信子吃舒坦了,却让朗拓频频皱眉,饭后忍不住对雅盈说:“今日这兔子肉味儿好,就是太烂,也不知阿娥怎么弄的,倒让长卿笑话了。”   温岫饮茶,听闻了笑笑道:“怎会!”   “二公子才不会诸多挑剔!”,雅盈浅笑向温岫示意,而后转头对朗拓说:“倒是拓哥你,借着养生的名堂,花样迭出。这兔肉,阿信喜欢吃,炖成中午那样的,她还嚼不动。我只好让阿娥再炖,谁知道她又过了火候。”   朗拓听了也没什么话说,只对着温岫叹气:“说她外强中干,果然是不差的,所幸不见她挑剔什么吃食,也算是过得去。”   温岫垂眸,浅浅说道:“是,可见天生万物的奇妙。”   朗拓又对雅盈吩咐道:“她伤得重,自然不能与我们饮食一般无二。不然迁就了她,也真为难了我们,于她也不好,你明日让阿娥单独给阿信做便好。”,说罢又看了看温岫,摇摇头,话却仍然对雅盈说:“雅尔还不知道温长卿么?你便说他千百次,他还是会同你客气、怕你为难下不了台的。”   雅盈见朗拓这么直率的点评温岫,而温岫却还一派淡定的模样,就忍不住笑:“亏得二公子好脾气呢!我知道了,明日再不让二公子为难,也不让拓哥委屈了!”,说罢盈盈起身行礼,留下两人述话。   温岫一径笑着,看见雅盈走远了才说:“看见先生与雅盈今日恩爱,日子中每有俏皮调侃,回想当日你与雅盈一段纠葛,长卿不免觉得世间儿女痴意,无外乎琐碎平凡。”   朗拓也是一喟:“当日我为师,她为徒,年纪悬殊,无论如何难以料想会有今日。我怕她年纪尚幼,看不清日子平淡艰辛,又怕她豆蔻华年、空落枯枝,更怕师徒名分成了欺世盗名。而今看来,迈过自己那一道坎最难,然而终究还是过来了。”   温岫点点头,回想当初两人的纠结,不免释然微笑。   朗拓拿起了茶盏,想了一回,才直言道:“长卿,我方才在雅盈面前的一句话,你……放在心上掂量掂量。”   温岫淡淡眼眸,直视朗拓。   朗拓饮了一口,笑道:“拓知你乃是高门族子,最能处变不惊、体谅人情,只是你亦尚庄老之自然而然。我记得庄子丧妻、击缶而歌,不是无悲无喜,而是尽着心愿,能大悲、复大喜,只因心胸丘壑,有所萦系、亦无萦系。长卿,你在朗拓这儿,怎么还不如阿信?你实实不该如此客气。”   温岫微然动容,又浅浅笑开:“先生担心长卿,长卿铭感五内!”   ……   朗拓点头微笑,没有再说话,温岫也放下茶盏,徐徐问道:“听雅盈方才所提,阿信如此孱弱,只怕是需要休养好一段日子?”   “是,无论先天所致还是后天失于保养,要想强壮五脏六腑,总非一日之功。”   “这一次,她……可保无碍?”   “心气极高、坚韧之极。这句话长卿用在她身上是极恰当的,照我看阿信这一次熬过去是无妨的。只是她这样子,也真让人心疼到骨子里去,”,朗拓看着温岫的眼睛,话锋一转,说道:“小老虎没了牙齿,瞪着一双大眼睛,饿得呜呜哀鸣,任谁看见了,便是知道她日后嗜血残忍,只怕也是狠不下心来不理她!”   温岫一顿,他真是这样么?明知她是老虎,还一再放任……   朗拓也不是寻常人,话语里轻轻一点又倏儿一收,便前事揭过。   南山苍壑玉玲珑,瞬间落地,跌了个红尘粉碎,剩下满嘴满心的不是滋味。半响,温岫才浅笑道:“长卿往日以为先生世外隐居,不问世事。”   朗拓低笑,好一会才叹道:“朗拓究竟是汉人,究竟是医者。战事,我辈最不乐见。”   “是!”,温岫点头:“尹融到底越过淮水南下……”   朗拓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风信子住的屋子,眸中涌出飘摇不定的忧切。   温岫把朗拓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只得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有礼的告辞:“先生累了一日,也请安寝吧。”   ……   第二日,朗拓一早起来便去给风信子诊脉。   阿信热度减退,脉象稍见平和,人仍酣然安睡。朗拓点点头,示意雅盈:“大约熬过去了,往后你每日换一次药,过了三日后可隔日换药,再添些生肌活血的药物,也就过去了。”   雅盈舒了一口气,面上有些满足的意思,又伸手抚摸阿信的脸,低声叹道:“到底熬过来了!”   朗拓看雅盈这样善心,不免摇头一笑,又想起一早便不见温岫,因此问道:“今日怎么不见长卿?”   雅盈一听朗拓问起,连忙把朗拓拉到外间:“真真奇怪呢!我听阿娥说,二公子昨夜在房里彻夜点灯,丑时两刻就出了门,直到现在还未回来呢。拓哥,可是发生了什么么?我听阿娥说,这两日她都不敢下山,山下都是氐族人!”   朗拓眉头一皱,正要说话,便又听见院子外传来温岫的声音,两人连忙又迎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山间日(4)     温岫竟然戴了斗笠、手持竹杖,却拎了两只山鸡……   雅盈与朗拓对望一眼,皆是讶然。   温岫宽和一笑,没有半分不适,说道:“记得先生每有药膳进补,那炖山鸡最令长卿记忆。打了两只山雉,不枉叨扰先生。”   雅盈有些呆,讷讷的低语道:“寒冬半夜出去打山雉?”   朗拓面上平静,眼中悚然,只得回头招呼仆人接过山雉,而后执了温岫的手:“长卿,阿信情况稳定,只待静心养伤。你我得闲,不妨对弈一局?”   温岫浅浅笑开,同朗拓进了书房。   朗拓虽然不入上九品,但满腹经纶,不亚于温岫。一个书房,收拾的雅致拙朴。窗边萱草葳蕤,炉火温暖下,薰了一屋的香气。温岫才进来,那眼角眉梢凝着的冰雪悄然融化,他便又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两人棋盘前对卧,朗拓执白、温岫执黑。山间半日,局中玄素纵横,已然千年。   未几,朗拓盘中布成蟹眼局,先声夺人,颇见汪洋恣意;温岫中规中距,在己方底盘一挡,有不动如山之势。   眼见白子凌于满盘,朗拓闲敲棋子,笑道:“素日长卿善棋,未有败绩,今日倒让了我一子。”   “机筹处,沧海未深。”,温岫浅笑答道:“先生也不必急于定论。”   “哦?”   温岫看着朗拓却不答话,两指间夹着一枚黑子,黑白映衬,叫人悦目。而后,他看着手中的棋子,唇畔笑容依旧温朗,只是眉头微蹙,言有所指:“先生,长卿此子一落,便是一举定乾坤了。”   朗拓闻言一愣,眸中渐渐显了深思,而后整遐以待的一笑:“长卿,举子不落,加以询问,可见你心中仍有疑问。”   “……”,温岫笑着又看了朗拓一眼,夸道:“先生好气度,反见长卿举棋不定的犹豫。”,言罢,手指一顿,那枚黑子便落在盘中,成蟹眼一刺。   朗拓低头复又抬头,眼中神采奕奕,有满满的惊羡。他没有说话,接连几子挽救危局。而温长卿早有所料,底盘变挡为压,真真如火掠来、如水侵来的气势,瞬间波诡云谲在方寸间涌动。   又过了两刻钟,朗拓兵败如山倒,站起来连连拱手:“长卿,拓甘拜下风!你蟹眼一刺,果然画龙点睛、逆转颓势的妙招。可见你的说一句‘机筹处,沧海未深’了!”   温岫笑笑,似有些不舍的又执起中盘那扭转乾坤的黑子,捏在指尖摩挲,又轻轻叹道:“这一刺,刁钻。”   朗拓闻言一愕,赫然而醒,只觉得温岫那句话大可玩味。或者……那一刺固然是刺在盘中蟹眼上,也是刺在长卿的心上。他低低一叹,复又浅笑:“长卿,阿信当如何处置?”   温岫垂眸,指尖黑子轻轻放回棋盒,然后一枚一枚的将盘中黑子捡回去,对朗拓的问话却是避而不答:“尹融南下,朝廷遣齐善、梅英华两位将军陈兵淮水南岸,此刻,尚不知战果如何。”   朗拓见状深吸一口气,喟叹:“拓在世短短不过数十载,见过的北方豪强,细细数来,竟不少于天上明星。就是这十多二十年,北方豪强就有羯族石氏、鲜卑段氏、鲜卑慕容氏,而后又有氐族尹氏……各成霸业,天下都为之地震山摇,每每却又如扫帚星般短暂。真真是五百年来棋一局,人间岁月何其多!”   温岫笑笑,却不知如何接话,手中的棋子一枚一枚的捡,渐渐淹没了那充当蟹眼一刺的黑子。   满屋的萱草馨香,与温长卿手中落棋声浮动辉映。手中五百年的棋子春夏,敌不过心中大棋局的一念纵横。温岫的豪情,是萱草香里微微吟咏的棋子悲欢。   半响,温岫徐徐说道:“朝廷百年基业,但愿如长卿所设底盘。尹融……也不过是一只张牙舞爪腹中空的螃蟹罢了!”   朗拓笑笑,转头看去,发现雅盈正在窗外恬然微笑。   朗拓招招手:“雅尔,怎么不进来?”   雅盈盈盈转进来,行礼道:“我在窗外观战好一会了,二公子,今日的棋下得妙极。”   下的妙极……温岫浅笑着低头:“雅盈这话贴切……”,话毕,温岫站了起来,随后略致意,便走出书房。   他的态度总是如春风拂面,轻易叫人听不出话里的乾坤,雅盈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朗拓,问道:“拓哥,二公子……不知雅盈在夸他?头一回听闻他如此受用。”   朗拓心中不是滋味,扶了扶雅盈的背,叹道:“雅尔善心,只会真心夸人。只是长卿心事重,闻弦音,自有一番雅意。他倒不是在自矜自夸,而是自嘲自苦罢了。”   雅盈满眼的不明,朗拓笑笑:“你不要多想,长卿堂堂名士,自有主意。可是来叫我们午膳?”   “是呢,那山雉,阿娥配了山珍药材,炖了一上午了,正要给阿信送去,咱们也好午膳了。”   “如此,你去吧。”   两夫妻对话两句,雅盈就转身走开,朗拓看着窗前棋盘上的一片素白,又叹气,低喃道:“但愿前日所说的,没有令长卿彻夜不眠。”   ……   温岫才走近阿信的房门,就看见朗拓的仆从捧着捧盒过来。他迎上去,接过捧盒:“我来,你去吧。”   仆从恭敬退去,温岫进门,又看见一双眸子转来转去的没有片刻消停。   风信子一看见温岫进来,手里还捧着捧盒,眼睛一亮,连声叫饿:“我饿死了,温高门,你肯救我,也待我好一点。”   “……”,温岫没接话,只是不紧不慢的在几案旁卧下,掀开捧盒,慢条斯理的径自摆弄。   风信子前两天伤得重,没回神,雅盈总是给她吃稀淡的饮食。但她一向牙好胃口好,清汤寡水的两天下来,肚子早就寡得能啃下一头猪。这下温岫捧盒一掀开,一股浓郁的香味布满房间,风信子却偏偏看不到究竟是什么好吃的,加之温岫有条不紊的模样……这回真是心急火燎的遇到慢性子,风信子真恨不得有力气爬起来暴打温岫一顿。   等温岫把食物都端到风信子面前,风信子撇着嘴,有气没力的抱怨:“话说,盛一碗饭也要这么久,你还有没有更慢一点的?但凡我能动弹,你倒贴着要伺候我,我也不干!”   温岫不为所动,手执筷子,夹起一筷子的肉丝,浅笑着说道:“食不言寝不语,你若要说话,不如晚一些再用餐?”   呃~   风信子狠狠的瞪了温岫一眼,很聪明的选择收声,却把一张嘴张得好像血盆大口。   温岫将肉末轻轻送进风信子嘴里,却按照自己用餐的节奏,逼着风信子细嚼慢咽。风信子一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哀怨!最后受不了,索性攀着温岫的手……   等到风信子酒足饭饱,趴着叹气的时候,温岫才问:“吃好了么?那肉还硬么?”   风信子打了嗝,笑着说:“不错,比上回的兔子肉还鲜。就是吃不出来是什么肉、怎么个做法。”   “山雉,配了药材炖着。”   风信子轻眉一挑:“鸡呀!”,话音刚落,风信子眸子一转,有些不解:“这只鸡怎么连骨头也没有?”   温岫一顿,却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总不能告诉她,他方才把那鸡骨头一根一根的拆掉了……沉吟片刻,温岫轻声说:“先生的仆人炖了一早上,山雉早已经骨酥肉烂了。你若觉得好,明日我……再让他们做。”   风信子舒了一口气,接着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好。”   “才吃饱,就困了?”   风信子笑笑:“是困了,要不是遇着你,我吃饱了能睡上三天两夜。”   “阿信……”,温岫把碗筷放到一侧,看着风信子问道:“这趟买卖……你非做不可?”   撇撇嘴,风信子不以为然:“反正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着又看着温岫,满眼的戒备:“你可别问我是谁的买卖,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的规矩,买卖成不成,靠自己的本事,不干交托买卖的人什么事。”   温岫一笑:“我不问,问了荆阳也回不了头。你不肯说,我自然有我的法子知道。何况,你一早就说过,就算我放你走,你也不会领我的情。”   风信子听了翻白眼,然后一脸认真的对温岫说:“一笔归一笔,我们江湖上的人,不问黑白,但总要讲公道。我没打算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充好人。我要做买卖,你想拦着,你拦得住是你的本事,我决不抱怨。你拦不住,那也是我的本事,你也不该抱怨。”   她本就是荒人,讲什么家国大义?温岫一喟,到底明白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无所谓好坏,最后他也只能说:“是,你有你的道理。”   风信子听了抿嘴,而后有些脸红,又直率的说:“你杀我我不抱怨,可你也没有,我……是不知道你留着我是打什么算盘。但你替我养伤,我不该说我不领你的情,这个……算我欠你的。”   温岫低笑,心中一乐,又悄然带了苦涩。她虽然粗糙,但自有自己的人情道理分得清清楚楚!   “你……也罢,难得你还会说领情。”   风信子有些自嘲:“我要是有许多金子,我就拿金子买下这个人情,好叫我什么也不欠,痛痛快快。可惜我又没有,日后我找机会还你便是。但你这人……哼!罢,我不管你什么谋算,总之我还能从你手上跑了,这一趟买卖你怪不得我。”   温岫点点头,伸手顺了顺风信子耳边不安分的头发:“我不怪你,那是你的本事。若是累了,就睡着,好好把伤养好。”   风信子笑笑,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睡过去了。   温岫手指舍不得离开,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温同学比较装。 ☆、山间日(5)     从此后,风信子每日都能吃到炖山雉。   温岫似乎在这短短的山间时日内养成了一个习惯,陪着风信子先吃过他才去用餐。   等风信子渐渐恢复了精神,能自己坐起来的时候,温岫的这番心意,成了多余。   看见温岫每天都这样不紧不慢的、好像绣花般的给她布菜,风信子终于忍无可忍,自己爬起来,捧着右手走到几案旁,皱着眉说:“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不就吃个饭,哪来那么多麻烦?”   话音刚落,阿信有点儿呆。   原来不是仆人把山鸡炖的骨酥肉烂,是温高门一丝一缕的正在给她拆骨头。   温岫略抬头,看见阿信打着赤脚站在他旁边。一双莲足,堪比玉雕。他眉头微微荡漾,浅笑着:“坐着吧,下了榻连一双鞋也不穿。”   抿抿嘴,阿信盘腿坐下,把右手搁在桌上,左手托着腮,又吞吞口水:“温高门,吃鸡哪那么麻烦?我饿了哎!”   温岫不为所动,阿信又说:“先生哪来那么多山鸡?早前不是还有兔子?天天吃鸡,真有点腻味。”   温岫手上一停,这才抬眸看这风信子:“吃腻了?”   风信子撇撇嘴:“顿顿龙肉,我这回巴不得抓一把乡间的腌菜吃。”   温岫一笑,拆好骨头的鸡肉夹了一筷子给风信子:“不要说话了,赶紧吃吧。”   风信子翻白眼,抓着温岫的手,吃了那一筷子的肉,然后一面要抢筷子,一面含糊说道:“我说了,倒贴钱我也不要你伺候。慢死了,我自己吃!”   温岫左手一点一弹,卸了风信子的左手:“虽然先生说你脾胃好,但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你在这儿,还得按着我的规矩。”   风信子一瞪眼,才要说话,温岫截住:“我吃饭的规矩是食不言寝不语,莫非你想先说话说饱了,再吃饭?”   风信子咬着鸡肉磨着牙,恨不得张嘴就咬温岫一口。但她识时务得很!只是眼睛一转,就乖乖让温岫一口一口的喂着。   等吃饱了,风信子托腮看着温岫,发现他眼下微微青黑,一张俊朗的面容好似有点疲倦。她笑笑问:“温高门,你怎么没睡好?”   温岫把面前的食盒推远,看了看风信子,不答反问:“你呢?睡好了?”   风信子吁了一口气,又吹了一声口哨,笑嘻嘻的:“好着呢,要不是后背又痛又痒的难受,还真是痛快。有瓦遮头、软枕锦被,我好些日子没这么着了。”   有瓦遮头?确实,她本是荒人,荒坞里面什么都不多,丢空的破败坞堡多,想要找一处地方有瓦遮头,的确不易。温岫笑笑,一手执着风信子右手,一手轻轻在她右肩胛上来回抚摸:“先生说了,你背上的伤口渐渐愈合,只会越来越痒。你不要耐不住去抓,抓破了,疤痕就更大了。”   风信子觉得背后说不出的感觉,微微有点疼,但更重要的是那轻微的让人烦躁的痒,被他纾解了,说不出的舒服!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温岫,说得有点愁苦:“温高门,很舒服啊!我不要你给我喂饭了,你帮我这样挠痒好了。”   温岫喉咙里逸出低笑,话语里渗着他自己都毫不自觉的宠溺:“是么?原来你真是一只小老虎,非得让人顺着捋你的毛,你才会听话。”   风信子撇撇嘴,不甚服气地说道:“稀罕,你不给我捋毛,我自己也会,还没见过哪只老虎离了谁会饿死的。”   温岫微微摇头:“你长的这张脸,也不至于脑后反骨、耳后见腮,怎么就这么一幅刁钻的脾气?给你捋毛,还得防着你咬人。”,话刚说完,他就看到她只穿了雅盈的深衣,袖子短肩膀宽的……经不住心底一颤,温岫顺势轻轻一扯,便把阿信拢在怀里。   风信子一僵,只觉得浑身暖洋洋,也不知道是脸红闹得,还是温岫怀里真的很暖。她压根不敢抬头,只敢躲在他怀里偷偷喘气,为什么……其实,好像他一点也不讨厌。   温岫很清楚的感觉到风信子在微微颤抖,还有一份本不属于她的安静乖巧。他知道她有点紧张了,但他仍然拢着她,轻轻的给她背后挠痒。半响才说道:“雅盈的衣裳你穿着不合适,也不穿外袍,不冷么?”   “也不算冷……”,温岫说得自然,平静因此打破,尴尬稍褪,风信子抬起头来,眼睛晶亮,笑容灿烂,贝齿微露。   温岫极近的距离看着她,发现不过短短数日,她这样不见阳光的整日养着,那张脸已悄然变化,略微褪去了粗糙,那唇色淡淡,若霞烟初起……她果真天生丽质……极短的距离,温岫无法回避这个事实,心中殊为不忍,究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信也有些发愣,这样近的地方看温高门,还是头一回,她甚至看得见他下颌微微发青的须根。他真的是个男人呢,男人才长胡须。不像她,一直不长,没几年就装不成小子了……不自觉的,她伸出手来去摸温岫的下颌。   他的皮肤很好,可还是有点点扎手的感觉,很奇妙……   温岫没料到阿信这样大胆,禁不住喉结一滑,浑身一热,连忙抓住阿信的手:“阿信,你别胡闹!”   阿信自是不懂的,讪讪的收手,微微嘟着嘴说:“就摸摸看长胡子是什么样的呗,你为什么剃了?要是我,任他长满腮帮子,留着吓人也好。”   温岫哑然,微微摇头,整了整姿势,把阿信抱回榻上,盖好被子,才说:“你长个络腮胡子?真把自己当成草莽之人?阿信,你是姑娘家,本不该如此。”   风信子笑笑,多少带了自嘲:“我是真想长,可惜长不出来。”   温岫温言道:“睡吧,别胡思乱想。”   这句话好似催眠,风信子乖乖闭上眼睛,不一会,细致绵长的呼吸传来,才让温岫舒了一口气。   刚才站起来,温岫就发现雅盈站在门边,显然呆住了。   “雅盈怎么了?”   雅盈“啊”了一声,立即回神笑着低声说:“二公子,该用午膳了。”   温岫点点头,雅盈又进来,顺手把几案上的食盒收拾了,又看了风信子一眼,才站起来,默默走在温岫身后。   ……   三人饭后,雅盈看见温岫进了书房,便和朗拓偷偷八卦,一五一十得把自己看见的都说给了朗拓,最后问朗拓:“拓哥,二公子这样子……是喜欢阿信么?夜夜出去打猎,天天拆了鸡骨头,一筷子一筷子的喂给阿信,从不假手于人。今天搂着阿信那样子……若雅尔不知道,真以为他俩是一对儿。”   雅盈这些天天天这样汇报工作,朗拓早就听得不是滋味了。他早就看出来温岫对风信子特别用心,用心到他自愧弗如、暗自咋舌的程度。但这份用心,究竟是因为动了心还是别有所图,朗拓只有暗自伤神的份。   早前他劝他,风信子不同寻常,是只残忍嗜血的小老虎;而后他又劝他,希望他心有所系又心无所系,自然而然的遵从心意做事。如此这般,连他一个旁观者尚且如此前后矛盾,何况温岫?若温长卿真动了心,又拿定了主意,日日彻夜难眠,又算得了什么?   叹气之余,朗拓并不敢将这些担心悉数与雅盈分享。他深知温长卿的为人,旁人能劝谏他,他也愿意听,但听了,做与不做,全在他自己,别人全然干涉不到。告诉雅盈,图添她的烦恼而已。   沉吟许久,朗拓叹道:“南山苍壑,何等气象!长卿的心思,拓自问从来难以企及。雅尔,我也只能说,或者长卿心里早有打算了。”   雅盈看见丈夫如此,更是一脸的发愁:“二公子会是什么打算?拓哥,二公子身份尊贵,将来的夫人即便不是王公贵胄,也必定是大富大贵的。可阿信这样的来历……拓哥,虽然你说阿信不简单,但雅尔总觉得她叫人心疼,不愿意谁委屈为难她。她年纪还这样小,看着像是一点也不懂这些儿女情长的,二公子又何苦挑起这心思?”   朗拓摆摆手,闻言安慰雅盈:“雅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你不了解长卿的为人,他绝不至如此不堪,他……想必有自己的难处,也会有自己的分寸的。”   雅盈听得一脸的怀疑:“是么?”   朗拓肯定的点头:“雅尔不要胡思乱想了。”   雅盈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也是我瞎操心吧,二公子那等身份,雅盈就是要操心,还轮不上呢。只是雅尔也算过来人,最知道中间辛苦,也最不愿旁人重蹈覆辙。”   朗拓一顿,心中更不是滋味,他想拉着雅盈,雅盈却已经翩然走开。叹了一口气,朗拓就想起早几年。   其实那时候,他的确不知道自己竟然不知不觉中把雅盈放在心上,一路走来,他的反复犹豫带给她多少伤害,他想过,却从来不曾听她抱怨过。直到今日,听得雅盈的这半句话,他才知道,当年的雅盈要怎么坚持才能走到今天。   长卿阿长卿,你切莫伤人伤己才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最近深刻的检讨了自己,嘿嘿,还行,心情不错的说。大家看文开心。 ☆、山间日(6)     晚间吃过饭后,雅盈亲自捧了两套衣服进来给风信子。   等换过药,雅盈摸着风信子的头发,有些羡慕:“难怪拓哥说阿信比我还长得好,看这头发!握在手里,好像丝绸一般。”   阿信原本趴着,听见这句话禁不住不好意思,对着雅盈又不敢恶声恶气的,只爬起来掩了衣襟。   火光下风信子一张脸红得好似烟雨杏花,雅盈不禁好笑,连忙拉着风信子:“你别不好意思,你换药、换衣裳、擦身子,我从不让仆人做,都是我做得,你还怕我看见么?”   风信子抿嘴,其实她也不是怕人看,只是连她自己都不愿意多看的,让别人看就很奇怪。她抓着衣襟坐好,又看见雅盈手边的两套衣裳,不禁问道:“姐姐,这衣裳给我的?”   雅盈一面展开衣裳一面笑道:“你才过了十四岁?我看你手长脚长的,长的比我还高,偏偏肩膀好像削过似的。”   “……”   雅盈看见风信子又低了头,自己只得又靠近了一点,轻声说:“阿信,你别不好意思,都怪我,前些日子忙着你的伤,也没顾的上我的衣裳你穿不合适,若不是二公子提了,我还不知道耽搁到什么时候才记起来呢。”   温岫说的?风信子抬起头来,有些惊讶:“温高门?”   雅盈没有回答,看着阿信亮晶晶的眼,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头一偏,问得有些俏皮:“阿信,你虽然做小子做的习惯,但说到底还是姑娘呢。你想过日后你要嫁什么样的郎君么?像二公子,相貌、身家、人品俱佳,天下不知道多少姑娘家想做他的妻子呢。”   “做温高门的老婆?”,阿信嗤笑:“手段差一点的,被他卖了,还得乐呵呵的帮他数钱呢。”   雅盈一愕,有点尴尬:“阿信!”,想想又觉得不对:“你这样说二公子么?他对你可好。我认识他好几年了,从来只有旁人伺候他,就没见过他还会拆鸡骨头、伺候哪个人的。”   风信子翻白眼,鼻子哼了一声:“姐姐,早前我还是温高门的什么劳什子校尉呢,不比眼下风光?他要捏死我的时候,可没跟我打过商量的。对我好?谁知道他打了什么主意,在阿信心里,他可说不上什么好不好的。”   温室里的花骨朵怎能和疾风下的劲草相比?雅盈被朗拓照顾的周全,自然满心温柔善良,听到阿信这样说话,只觉得惊讶,一想到自己也无缘无故的对阿信好,又禁不住满脸通红,忙忙解释:“阿信,二公子怎会如此?我与拓哥更不会了,在这儿的这个草庐,拓哥为人治病十几年了呢!”   风信子一听,暗自看了看雅盈,发现她真窘得满脸通红,她一下子笑开,拍拍脑袋:“哎呀!看我说的什么话!姐姐照顾我,姐姐顶顶好的!阿信知道呢!”   她似笑得甜蜜,雅盈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阿信太过乖觉易变,但她也不想深究,因此转了话题:“也不说这些了,你还小呢,日后一准有人把你照顾的周到齐全。快些换上新衣裳,让我瞧瞧我新学的手艺。”   风信子才拿起衣裳,听见雅盈说是她自己做的,又好奇:“姐姐,你会做衣裳么?”   雅盈有些腼腆,轻轻的点头:“你别笑话我,才上手学的,你试试合适不合适。”   不一会,阿信换了,雅盈左右比划,又有点丧气:“哎呀,到底不如阿庄,针脚粗,又有点儿歪扭。”   阿信一面前后看着,一面附和:“是有点儿怪,不过也能穿。”   雅盈听见阿信不但不安慰她,反而附和起来,真是又窘又好笑的,末了发狠般捏了捏阿信的脸:“说你不懂事,天下那么大,你头头是道的懂了一半还多!说你懂事,有时候又觉得你让人牙根痒痒!”   阿信揉着自己的脸蛋,嘿嘿笑开:“姐姐,虽然这衣裳别扭,可也是阿信头一回穿着量身裁出来的衣裳呢。”   雅盈恢复了恬静,轻笑开:“是么?你若是不嫌弃我的手艺,我再帮你做一件外袍?阿信今年在这儿过年,得有一件新衣裳。”   阿信一听,吹了一声口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雅盈看着很高兴,又拉着阿信进了她的房。香得扑鼻的桂花头油,红得晃眼的胭脂,白得像雪的铅粉,还有上好的画眉黛石……雅盈好像献宝一般摆到阿信面前,跃跃欲试的要给阿信上妆。   阿信很淡定!一双手左右开弓,一上一下的捂住自己的脸蛋,闷声说:“我不要这些!姐姐!”   雅盈叹了一口气,又欢喜起来,扯开阿信的手,说:“你不上妆也没关系,今日就看看好了,但到过年的时候一定得上个妆,讨个好彩头。”   一样样的东西推到风信子眼前,来龙去脉,怎么个用法,雅盈如数家珍,足足说了三刻钟的功夫,真有点锲而不舍的一直游说着阿信。风信子到底还是个十多岁的姑娘,便是嘴上嫌弃这些娘们的东西,心里也着实好奇着,说到最后还是扭捏的答应了画一道眉试试看。   风信子的眉毛清淡,若配着一双淡淡褐色的眸子,就是极温柔的模样,偏偏她眼睛贼亮,倒显得那眉毛有些寡趣,这也是这张脸唯一能挑的出来的尖刺儿。   雅盈捧着阿信的脸横看竖看,然后拿了眉笔掂量着弯弯的画了一道柳叶细眉。   才画了一半,雅盈托着阿信的腮,连自己看着,都觉得别扭:“哎呀!阿信好好的脸蛋,叫我画得,怎么这么别扭?”   阿信听见了一把抢过铜镜,一看,柳叶眉画得倒是细致,可真的不好看!不止不好看,还很难看……那眉毛高高吊着,好像跟眼睛不干事似的!阿信丢下镜子,怪叫一声,捂着眉毛,说什么也不肯让雅盈再画。   雅盈搂着阿信想哄她,自己却笑得花枝乱颤。阿信又羞又恼,捂着眉毛挣开雅盈夺门而出,却慌不择路的撞进了书房。   温岫站在门边书架旁,刚拿了一本《庄子》,阿信就一把撞进怀里来。   “哗”的一声,《庄子》落地,温岫倒退了一步,立即觉得满怀的温香软玉。低头看去,一头乌黑油亮的发散着。   阿信知道撞了人,又一声低叫,正要后退,那边雅盈又举着眉笔追了过来:“阿信!好歹两边都画齐全呀!”   “不画了!死也不画了!”,风信子想也不想,一跨步,把头拼命埋进温岫胸膛。闹得温岫连忙伸手扶住她:“阿信,怎么呢?”   雅盈看见了更是笑个不住,连后面的朗拓也笑起来:“雅尔做什么呢?这么热闹?”   “呵!雅尔给阿信画眉呢,我画的不好,倒坏了她一张好脸蛋”,雅盈一面说,一面又想起那弯弯的柳叶眉在阿信脸上竟然如此滑稽,禁不住笑得脸上红扑扑的。   温岫听了只握住阿信的双臂,稍稍推开些距离,便看见阿信一手捂着左边眉毛,露出一张红粉菲菲的脸。她樱唇咬得紧紧的,模样委屈气馁。温岫轻轻笑着,拉开阿信的手,便看见那柳叶眉虽然细致,却着实不适合阿信。   阿信看见温岫笑开,又想拿手去挡着。   “阿信别动!”,温岫止住风信子,从袖中掏出丝帕,细细的擦去了柳叶眉,温言软语说道:“远山轻黛,当与秋水明净相依;初柳新叶,当与扶风写意相称。风信子是逆风而上的鹞子,自然另当别论。”   温岫言罢,一手伸向雅盈,一手轻轻托住了阿信的下颌。   雅盈一愣,笑声不自觉收敛,怔怔的把手中眉笔递了上去。   温岫接过眉笔,只在阿信脸上横扫两笔。   初眉画成,眉锋似剑横,星眸如漆点。   风信子早楞住了,雅盈也是。只有朗拓走过来,带着傻掉的雅盈出门,笑意盈盈间留下一句话:“这眉,还是长卿画得合适。”   “阿信要照镜子么?”   他说的极温柔,瞬间触动了她。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摸脸,答非所问:“你给我画眉么?”   温岫一笑:“是,画了一双剑眉,衬你的眼睛。”   风信子低了头,半响不说话。而后轻轻伏在温岫胸前,低喃道:“你也给我画眉……”   “也”字?温岫一颤,把风信子的话一字不落听在耳里,他不禁好奇:“还有别人给你画眉?”   风信子没有再搭理温岫,径自在温岫胸前窝着。   温岫轻叹一口气,微微转身放了眉笔,然后环住了风信子,又轻轻的给她挠背上的痒,半响说道:“衣裳穿得合适么?怎么连外袍也不穿就到处跑?幸亏是在先生家,不计较这些礼节。”   风信子一语不发,静静呆着。温岫只觉得熨帖非常,也跟着不说话。满屋里,剩下滴漏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温岫到底还是怕风信子着凉:“阿信,冷么?该回去歇着了。”   风信子这才抬起头来,满眼的迷茫,又带着些许期许:“你常给给别人画眉么?”   温岫一愕,心中苦笑,画眉……实在是闺阁闲趣,他方才不过是兴之所至:“阿信,我并不给旁人画眉。”   “那为什么给我画?”   她问的自然,眸中忽然又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愈加衬得那剑眉恰当。在这双眸子前,温岫满心的话都说不出来:“……阿信……柳叶眉并不合适你……”   风信子听了这狗血的理由,半信半疑的看着温岫,末了一撇嘴:“哎呀,我干嘛问这个,反正你也不会日日都给我画眉。”   ……   温岫无奈低笑:“回房歇着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山间日还有好几章,慢么?感情酝酿期是慢一点的。 ☆、山间日(7)     风信子极少失眠,可今夜无眠。   风信子想起她刚出道的头两年,因为年纪小,不懂什么事,常常饿肚子,有时候饿得受不了,只能回明月楼。楼里的阿妈会悄悄弄些吃的穿的给她,但几乎每次明月都会知道,知道了,都会对她冷嘲热讽一番。   她那时候觉得难受,不知道怎么办。阿妈开解她,告诉她明月说过一句话:要活着,得揣着骨气,但也不能揣着骨气。   其实她没认真揣摩过这句话,更没真正弄懂过这句话,只是后来年纪大一点,她终于知道明月姐靠什么养活一楼的上下大小。原来无论什么男人,只要付了金子,明月姐都得与他们干事。   她知道明月是不愿意的,所以对着每个靠她吃饭的人都没有太多的好脸色。体谅不体谅,阿信是说不上的,只是她终于明白,其实活着都很简单,本能而已。撑下去了,活着;撑不下去了,死在路上。   自此后,风信子鲜少有什么太平日子。   山间这些日子……虽然不愁吃穿,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好像越来越不像原来的自己了。   甚至,今日还画了眉……   风信子躲在被窝里,忍不住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又想起刚才眉笔在脸上扫过的感觉。温高门……她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最后她伸手压了压后背,感觉已经不怎么疼了,索性就坐起来。   朗拓的草庐里,她的房间紧挨着温岫的,对面是朗拓夫妇的。朗拓夫妇已经熟睡,绵长的呼吸听得很清楚。阿信本来想进去摸件雅盈的外袍,后来发现温岫房里压根连人气都没有,索性摸进了温岫的房。结果温岫的榻上锦被还整整齐齐,人却不知道在哪。   风信子想了一下,要是打扰朗拓,他们想必不会说什么,但问长问短的太麻烦。因此她在温岫房里随便摸了一件厚实的袍子套在身上,又觉得实在太宽太长,信手拎了根带子扎在腰间,便拎着袍子下摆出了草庐。   头顶并没有月亮,但繁星点点漫布天空,深刻的诠释了富于层次的深邃感。   风信子昂着头,想在漫天的闪烁中找到自己的信仰,可是怎么也找不到,不自觉信马由缰般的走,渐渐远离了朗拓的草庐,走进了茫茫林海。   树影婆娑,四周渐渐黑了下来,林子里万物蛰伏,偶尔有一两声夜枭叫唤,又有时时浮现的明星点缀视野,还有自己踩在残雪枯枝上的声音轻轻回响。   孤身一人浸润在暗夜中,风信子并不觉得害怕,反而由衷的觉得平静安全。因为她太清楚,黑暗不意味着危险,而光明未必没有阴影。   只是她要找的启明星在哪?她记忆中最明亮、什么星星都不能与之相比的启明星在哪?她走了那么久,怎么还是没找到?   ……   温岫倚在树丫间,龟息而眠。   树下周边,他设了陷阱,要猎几只野兔回去。   他是很有耐心的猎人,也并不担心浪费时间,他只想在这短暂的时光里尽力满足阿信在山间所有的愿望,即便她从来随遇而安,并没有认真提过什么。   林子静谧,哪怕一只兔子的声响也躲不开温岫的耳力。暗夜最深沉时,远处轻轻细细的脚步声传来,温岫眼眸没有睁开就先皱了眉。人么?会是什么人?脚步很轻,也并不急促,反而有点闲庭信步的滋味。   他睁开眼,暗自警惕。   不一会,一抹白色身影轻轻走进视野……   她的衣袍很长,拂在地上,如同轻云飘过;她的头发散着,被林间的寒风不时扬起;她的五官并不清晰,但那双眼睛,倒影了天空星晴,闪烁不已。   是谁?像极林间精灵,暗夜里独自游荡玩耍。   温岫一跃而下,顾不上守了半夜的陷阱。   来人也听到声音,脚步迟疑了一下,却没有退却:“是谁在哪里?”   温岫闻声一顿,是风信子!   走近两步,温岫便看的一清二楚了。阿信罩了一件白色的宽袍,宽大的连衣襟也滑下来了,若非腰间腰带系着,她连这袍子也穿不住。   她腰间的腰带……是黑色的。一身的素白,被腰间鲜明的黑色一束,愈加显得腰肢不堪一握。她是轻云微微凝聚,有轻轻一呵气就消散的纤细……温岫心中一动,缓缓迈步,轻轻呵气:“阿信,是你么?怎么不安歇、跑出来了?”   风信子一愣:“温岫么?”   温岫一笑,头一回听见她正正经经的唤他的名字。他走近她,俯视她的脸,顺手拉好了衣襟:“不冷么?你的伤还没有好,不该这么淘气。”   风信子不以为意的一笑,又带了些期盼:“闷在屋子里好多日子,我睡不着……温岫,我怎么找不到启明星?”   “启明星?”,温岫一愕,而后醒悟:“你说的是太白星吧?这回天还没有亮,自然是没有的。”   风信子茫然,呢喃道:“没有么?是最亮的那颗,怎么没有?”   她的茫然没由来的叫他心疼,伸手拂开她脸庞上缭乱的发丝,温岫闻言解释:“阿信,不是没有,只是还没有出来,若它出来了,天就该破晓了,不然你为何叫他‘启明星’?”   风信子听了浅笑开,嘴里反复咀嚼:“启明星、启明星……意思是……”   “意思是开启光明。”温岫接话。   风信子恍然大悟,一下子笑开,莹白的脸、莹白的贝齿,落进温岫的眼里……温岫找不到形容词,只是一遍又一遍的想起他花了一整夜时光来守候的昙花,那瞬间绽放的美态。   他心潮澎湃,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建设。他淡眸一亮,忽然抱紧了风信子:“阿信,今日,让你见识我的本事,我带你去看启明星!”   风信子一喜,立即抱着温岫的腰:“真的?”   温岫一声低笑,揽着风信子疾奔,须臾间跃上树干,在林子间飞掠。   他远比她富于爆发力,林中奔驰的那种速度,风信子望尘莫及。   冷风好似细细的冰凌子打在脸上,扬起了两人的发。阿信白袍,宽袖大摆;温岫黑衣,收敛合体。黑白两色散在风里,有白的虚无缥缈,有黑的含蓄厚重,就好似黑白双鱼,变化无穷间,各成乾坤又契合若符,成了世间万象的唯一道理。   奔到极处,衣袂随风,风信子痛快得张开嘴大笑,丝毫不理会冷风吹得她喉咙难受。温岫没有笑,但他知道,他认识阿信这许久,这一次阿信才是真的开心。而他,其实由衷的希望她能一直这样痛快的大笑。   温岫没有去山巅,山巅能看得到荆阳城换了颜色、彭城危如累卵。或许他有点逃避,又或者只是想暂时放下那些家国春秋,与怀中令他辗转反侧的女子,共效于飞……   最后,他带着阿信坐在靠近山巅的一棵苍天冷杉上,一起守望最耀眼的启明星、迎接东边的第一缕晨曦。   阿信倚在温岫怀里汲取温暖,驱赶寒冷:“温岫,启明星,真得是迎接破晓的么?”   “是,汉人喜欢叫他太白星,或者太白金星,也是道者心中神圣的明星。阿信,你不是汉人么?汉人多不叫‘启明星’。”   阿信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说道:“我不知道……我只隐约记得小时候有人给我指过那颗星星,说是启明星,还说天上千万颗星星,都没有他的光芒。阿信记得很清楚,但后来我再没有见过那么亮的星星了。”   “是,太白星是最明亮的星辰。”,温岫接口,说的坚定有力:“迎接晨曦第一缕光芒的星辰,自然拥有世上最耀眼的光彩,阿信一会就能看见。”   温岫说的肯定,风信子由衷相信……   漫长的黑夜,漫无边际,但终将被光明终结,如同光明过后,黑暗如约而临。   就在风信子在温岫怀里等的几近睡着的时候,温岫摇了摇她,在她耳边说:“阿信,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光明。”   风信子赶忙睁开眼。   明亮至灼目的恒星遥遥挂在天边,如同一种意味深长的象征,好似亘古未变的至理。   这是记忆中的那颗星星!明亮到不可替代的那颗星星!风信子心中盈满失而复得的欢欣,转头揪着温岫的衣襟,孩子气的:“是他!就是他!就是这样的,启明星就是这样的!”   其实温岫并不能理解阿信这样快乐兴奋的真正原因,后来,一直到城池倾颓了、家国覆灭了,他才真正明白,这一夜,那一颗星,那一道晨曦,对于他和她而言,有着怎样意味深长的意蕴。而此时此刻,他只为她的真情流露而动容。   而就在风信子雀跃启明星升起的时候,东面浩瀚的天空呈现了变化。浓烈的黑悄然退去,深蓝、宝蓝、天蓝、浅蓝……一缕一缕的色彩呈现,好似太阳神车架上的丝带。而后,一缕金光闪现,晨曦,初临大地!   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无论活着有多少狗血喷头,总有那么一些壮丽,足矣驱散阴霾,让你相信,总有美好值得你留恋!   阿信退去雀跃,只剩下震撼,温岫亦然。   两人默然,直至霞光万丈!   而后,温岫似有所悟,他什么也没有想,轻轻转过风信子的头,看着她如星辰般的眼,深深吻住她霞烟般的唇……   ……   作者有话要说:  山间日结束后,口味就有点重,所以现在需要多一点的感情铺垫…… ☆、山间日(8)     风信子很淡定,很淡定……   温岫也很淡定,很淡定……   天亮了,冬阳罕有的明媚,树影下阳光如筛,投下道道光柱。林间的清晨,清澈而温柔。温岫拉着风信子,一前一后的走在林间,两人都很淡定。   风信子看不到温岫的表情,只看到他的后背。他的背,没有北方胡族男子的高大粗犷,但他的手足以把她包容。温岫也看不见风信子的表情,却只想一直这样牵着她的手。   鼻端唇畔,仍然轻轻萦绕着彼此的那一缕气息,她如此,他亦然。解释不了的东西,她很聪明的没有问,他也很聪明的没有多说。   走了一会,两人走到了温岫设伏的地方,两只兔子被兽夹夹住了肢体,正在不住挣扎。温岫看见了回眸一笑:“阿信,今日有兔子吃的。”   风信子禁不住一笑,微微点头,看着温岫去把兔子取出来,她问:“前两日吃的山鸡,也是你打的么?”   温岫拎着兔子,回头看了风信子一眼,而后又笑道:“是。”,说罢转身下山。   才走了两步,温岫似想起什么般的回头,接着伸手握住风信子,又低头看她。他看得认真,唇边又微微噙着笑,但许久无话。末了温岫才微微叹息道:“阿信,你……”。   九转回肠,话到嘴边,终究不是滋味,那句子便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霎时间散了一地,再也串不起来。   风信子隐约知道一般男女并不做那样的亲密举动,但看见眼前温岫这样欲言又止的样子,满心里只剩下没意思,忍不住,她翻白眼说道:“不想说别说呗,又没人逼你。”   她的样子,眼角眉梢,仅仅勉强的找得出微微的一点失望……温岫看在眼里,心里苦笑。只为她说了一句“领情”,他便夜夜辗转反侧,贩夫走卒般起早贪黑为她猎食物。但对他时时的情不自禁,她通通安之若素。有时候他真怀疑,她根本没有心肝。   可他这时候根本不懂,世道对于阿信而言,粗粝残酷到什么地步。   温岫微微摇头:“走吧,别让先生和雅盈担心。”   ……   雅盈一早起来,在风信子房中没有发现阿信,连被窝都是冰冷的,不禁吓了一跳,刚和朗拓说了要出去找,就看见两人牵着手,晨曦薄雾中走来。   一袭白袍,一袭玄衣,宛如神仙眷侣。   雅盈微张着嘴看住了,朗拓微微叹气,便笑着迎上去:“长卿也罢了,怎么阿信也有这样的闲情?”   温岫浅笑着把手中的兔子交给仆人,款款说道:“阿信想去看太白星,长卿见昨夜天色极好,便带着她。”   朗拓径自镇定,细细看了风信子的脸色,点点头道:“有长卿在,阿信可保无恙的。阿信,不若你跟雅盈去梳洗一番,喝一些暖胃的生姜水,免得受了寒气。”   雅盈听了,连忙把风信子拉过去。   等两人走远了,朗拓向温岫走近了一步,张口就问:“长卿,你可是心仪于风信子?”   朗拓如此直截了当!温岫心中一愕,面上丝毫不露,只是笑笑的往屋内走去。   朗拓摇摇头,紧跟着走了进去。才进了温岫的房,他就看见先一步的温岫正不紧不慢的洗漱更衣。忍不住,朗拓又说:“长卿素有主意,但这些日子我看你夜夜不成眠,究竟不妥。”   净手的沐巾一顿,温岫又微微摇头:“也罢……”   “长卿!”   “先生与她接触这些日子,以为她如何?”   朗拓微微拧眉,深思熟虑一番后说:“钟灵毓秀,这话不差。但你我待她好,她置若罔闻,却不是寻常女子那般,感恩、良善。”   “是,我初见她时,她就是江湖草莽、亡命之徒。她心中那道理,绝非你我熟知的尊卑伦常、知恩图报。”   “长卿你既然看得明白,还何必……”   温岫垂眸、摇头、叹息:“先生,长卿一早就觉得淮南战场事出蹊跷,北朝慕容垂、天师道、荒坞明月楼,悉数牵涉其中。阿信看着不起眼,实则淮南棋局中关键一子。她破荆阳后,慕容垂、天师道分别占据荆阳、彭城,紧接着尹融大军渡淮水。朝廷,已然是风雨飘摇。但长卿眼下稍敢肯定的,只是阿信破荆阳,乃是段明月授意,甚至可能就是孙彦授意。”   朗拓瞠目结舌。   温岫笑笑:“若长卿不查清中间纠葛,一举清扫,淮南危局,日后只怕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先生,长卿能拿着的时间、机会,微乎其微。”   朗拓深吸一口气,定定看着温岫:“长卿,风信子……长卿,拓不敢说知你甚深,但拓看得出,你分明对她用心,你如此……”   温岫微微笑,与朗拓对视:“先生,若你我脚下这座平天山都被胡虏胡马踏平了,你我还谈什么用心钟情?何况,阿信……并不懂这些。也罢,不懂也好,省却一番颠簸。”   朗拓抿了嘴,满心的担忧再也说不出来。   ……   雅盈又觉得好笑。   阿信似乎是随手捞了温岫的一根黑腰带、一件白长袍就往身上套。说是不伦不类吧,偏偏有一种纤云般的轻逸自然;说是赏心悦目吧,偏偏又披头散发不成个样子。   她先逼着阿信饮了一碗生姜水,然后才帮她解了腰带、脱了衣裳:“阿信这么穿,倒像是咱们汉人宽衣瘦体的样子。多少人求一副仙风道骨,反倒你随意一摆弄,就成了这山里的神仙。”   风信子耸耸肩,不以为意:“汉人么?扯一块大布就往身上披就以为风流样子。照阿信看,还是胡人的衣裳干脆利落些。”   雅盈笑着掐了掐阿信的脸蛋:“是呢,以前听拓哥说过,胡服骑射,也是咱们汉人莫大的勇气。只是这汉服可不是扯一块大布往身上一披就了事的,等我开始做你的袍子,你在一旁看着就知道了。”   阿信低呼了一声,瘫倒在榻上,又摸着肚子:“姐姐,我饿了。”   雅盈看的摇头,不禁卧在她身侧帮她盖好被子:“阿信,昨夜看星星了?好看么?”   风信子笑开,似在回味,挺无邪的样子:“好看,我找着启明星了。”   “启明星?”   “是呀,温岫说就是你们说的太白星,我小时候看过。”   “小时候……”,雅盈恬恬笑开:“阿信小时候什么模样?看你今日的模样,小时候一定很漂亮的女娃娃。”   “……”   雅盈没听见风信子接话,又看见她脸上变得有些淡漠,不禁心中一沉,突然明白这些只怕也是阿信的伤心事,又忙忙解释安慰:“阿信,你……不要伤心……”,话儿刚出口,雅盈又笑开,却有点儿凄迷的模样:“我也是孤儿呢,那年胡马抢到了云舟,我才三四岁,我爹娘……”   阿信睁了睁眼,定定看着雅盈,发现她一脸悲戚,于是笑笑道:“姐姐说的是鲜卑段氏南侵劫掠云舟的事吧?”   雅盈眼中含了泪水,轻轻点头:“十八年前的旧事了,我的爹娘把我藏在枯井,逃过一难。但我差点饿死在井里头,幸亏遇见拓哥。那一次……听拓哥说,咱们云舟十室九空,到今天都没缓过气来。”   “……”   旧事惨痛,雅盈得朗拓十余年开解,虽然心结渐解,也能拿出来说一说。但到底还是一桩惨事,雅盈说起来,含泪悲苦:“你不知道,我虽说是孤儿,但我连我爹娘的遗骸都不曾见过。早时拓哥怕我活不下去,总告诉我爹娘没死,可那么多年,我年年都回云舟老家那枯井边,却再没见过我爹娘。后来我懂事了,渐渐知道山外的事情,拓哥才告诉我,咱们汉人……胡人劫掠汉女,都叫‘两脚羊’,是和羊一般温顺的畜生,连人都不是……”   “爹娘被劫走……只怕……雅盈每年清明都为难,到底该不该拜祭爹娘……”   雅盈说完,轻轻叹气,静默许久才回神,发现阿信定定看着她,那张脸好像冰过了一般,无悲也无喜。她挤出笑容来:“阿信不爱听这些,也罢,活着不易,总该向前看。”   阿信垂了眸,并没有说一句话安慰雅盈,更没有回答雅盈,只是手指翻着被角,一遍又一遍。   雅盈满腔的伤感温柔空付,不能说不难受,却只得自己婉转,转了话题道:“阿信,二公子带你极好。你知道么,你吃的山鸡,是二公子天天进林子里猎回来的。今日,他带你观星……”   雅盈话没有说完,风信子睁开了眼睛,看了雅盈一会,又有些苦恼的问:“姐姐,你与先生是夫妻,那你们夜里也要吹灯拉帘干事的?那……那个……我想起温岫问过我,怎么干的事,我以为……”   风信子话未说完,雅盈瞠目结舌,脸又通红,呆立当场。   风信子看见了雅盈的模样,只觉得咬了舌头般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嗫嚅道:“姐姐……没人说底下的事,大家都是哄笑着散开了,就都知道什么事了……”   雅盈极力自持,压着满脸的通红,又是笑又是尴尬的抖着声音说:“这些么!日后你的夫君自然会教你的……”   阿信撇撇嘴,粗着声音说:“我这朝不保夕的,要那包袱做什么!”   雅盈禁不住又笑开,脸红了又红,最后索性上了榻,搂着风信子,将那些男女j□j、孕育儿女之事一一教予风信子,听得风信子又是好奇又是脸红的不禁问道:“听姐姐这么说,男人和女人嘴对嘴也是干事了?”   “也不是,也是。男子常常是中意那女子,才会亲吻女子,但也不一定。”   风信子咬了嘴唇,一脸的疑惑,却没有再接着往下问。   ……   作者有话要说:  云舟旧事,点一点。 ☆、山间日(9)   其实,风信子确实没想明白温岫为何亲吻她,但她确实也没有多想。   至于山间的日子……朗拓夫妻很宽容,尤其是雅盈,对风信子几乎算是溺爱。而风信子做人从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常常反客为主,颐指气使的。   这样的人,落在一般人眼里,是很讨人嫌的。但凡做客,该有一些人情道理是要守着的,这是人与人相处的界线。温岫看着阿信鬼子进村般的行径,也私下指点,但她振振有辞:   “切!姐姐常常说不要客气,这话是假的?我又没偷没抢,只是不客气,有什么不对?阿信要是不偷不抢,活都活不下去,要是还跟人客气,索性就别做人了。”   温岫摇头:“你受段明月的恩惠,不也要给她卖命?你若是真没有情义,一走了之,她能耐你何?阿信,如雅盈、先生这般,不求回报的待你好,你该好好想想。”   风信子听了撇撇嘴,又有些自嘲:“是呢,我真是猪狗不如呢。我要是有骨气,就不该吃明月姐的皮肉饭,让她伺候那些男人来养我。偏偏我没骨气,肚子饿凶了,还跟狗似的爬回去。姐姐真待我好,又不求回报,那我还报什么?”   温岫听到这里没有再说下去,风信子是荒人,她活着,得有自己的方法,旁人的评判并不那么重要。自此后,他没有多说过风信子一句。   隆冬腊月很快就要过去,新春佳节日渐临近。   雅盈善良温柔,果然言出必行,自进了十二月,就琢磨着给风信子做外袍。   不过就一件衣裳,有没有、好不好,风信子原先并不那么上心。自她能下床走动,就好像是开了鸡笼门的鸡,天天往外跑。温岫知道她的脾气,也任由着她,只是每每陪着。   但雅盈想见阿信都快及笄的年纪了,却还没正经的穿过一件合体的衣裳,就把这件事情当成正经大事来操办。先是拿着往日她做得不大好的两套深衣来讨教仆人阿庄,然后拉着阿信两身,最后选布料、剪裁、缝纫,每道工序都珍而重之。   刚开始风信子觉得烦,宁愿雅盈随便一点,雅盈却会叉了手,佯装生气的教训风信子,要她随传随到。虽然雅盈这样子没什么威慑力,但对付风信子显然比温岫那套有效得多。不用来硬的,风信子就肯乖乖的听话。   等到衣料都裁好了,一片片的缝纫起来,外袍渐渐有了模样,不用雅盈强迫,风信子也能乖乖的坐在一旁看。雅盈俏皮的时候不乏俏皮,温柔的时候很温柔。面对雅盈似水般的温柔,阿信,没辙。有时候雅盈穿针引线、十指春风的,阿信能一动不动的看一个下午。   与这些变化相比,阿信的容貌变化大约是最明显的。朗拓精于医术,在替风信子疗伤的同时,也没忘记调整她五脏六腑的气机。近两个月调养下来,阿信总算有了一些这个年纪的女子该有的光彩。一日比一日白皙细腻的脸蛋,微微透出的红晕,顾盼神飞的眸子,纤细颀长的身量……   朗拓极有成就感,每每对温岫赞叹:“阿信么?明珠蒙尘!拓素来为医,为她,也真有些值得记忆的故事。想她头一回进山,活脱脱的一个小子,一张脸,竟像是吹了经年的风霜似的。眼下这一调养,竟养出个绝色美人,真真说出来,都成了自夸。当初我对雅盈说阿信比她长得好,雅盈还不高兴。这些日子她却肯在我耳旁夸阿信,说她长得这样标致,有时候叫人移不开眼。”   温岫也笑,中肯的点评了一句:“若论容貌,她也可谓钟灵毓秀。”   既如此,你又肯为她用心,何不金屋藏娇?也算美事一桩。朗拓心中盘旋的这一句话,到了嘴边,却生生被他自己压住。最后低了低头,朗拓叹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将来也不知道风信子又飘扬到何处呢。”   温岫凝眉,浅浅的说:“少见先生如此记挂一个病患。”   “长卿,你不懂医者。虽然说病患无分贵贱,医者一视同仁。但是那些美丽柔软的生命遭受的磨难,格外让人同情。若阿信长得歪瓜裂枣,长卿扪心自问,是否会为她千里奔波?朗拓也是一介凡俗,医了二十年的病,头一回看见这样鲜活美丽、桀骜不驯却又孱弱的姑娘,为她挂念多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朗拓一番话下来,温岫觉得说到自己心坎上去了,阿信,真是个矛盾又磨人心肠的小东西。其实他看得很清楚,阿信昔日明珠蒙尘,而今吹去尘芥,光彩咋生。或者他早就知道她会很美丽,但她的美丽仍超出了他的预期。   “说起来雅盈这些日子这样用心,也真是歪打正着,”,朗拓说到兴头上,又继续道:“前些天还听见雅盈拉着阿信,不许她出去吹风。但这几日,她倒乖得很。依拓的看法,究竟是慢慢的就开窍了。也好,原先的脾气,加点儿妩媚,就更飒爽迷人了。”   温岫一笑,低头饮茶,没有再接话。   ……   到了腊月二十六,雅盈终于把一套曲裾做好。阿信上身试了试,倒也觉得自在。雅盈左看右看,真是满意,若非风信子不愿意,她真会把草庐里的每个人都来瞧上一瞧。最后阿庄看了半天,吞吞吐吐的:“主家,阿信姑娘可做了下边的百褶裙?”   一句话让雅盈的满心欢喜变成了满心懊恼,不住的责备自己:“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真真该打!”   眼见过年了,以雅盈精益求精,又不大熟悉的手艺来说,再赶做一条百褶裙,就太难了一些,无奈之下,雅盈只好让阿庄操刀。   到了年三十的时候,阿信吃过丰盛的晚餐后就开始犯困,喊着要去睡觉。雅盈想拉着她守夜,都拉不住。   朗拓很是明白,因此拉住雅盈:“雅尔让她去睡,她不惯守夜,又大伤初愈,由着她吧。”   雅盈撒手叹息,嗔怪朗拓:“拓哥就懂说些道理,我还想与阿信玩一玩博弈游戏呢。”   风信子打着阿欠、耸着肩,丢下一句话:“要不是得混口饭吃,大冬天的,阿信才不熬夜,我去睡了!”   余下三人又叹息,却无可奈何。   这一夜,平天山风雪交加,但风信子睡得无比香甜。   第二天,风信子一睁开眼就看见雅盈连外袍都没有穿好的卧在她的榻边。   呃~什么事情这么着急,连衣裳都不穿好就跑来?风信子揉揉眼睛:“姐姐,这样早么?”   雅盈的眼睛简直在放光,笑得期待无比:“阿信,快些起来,咱们好梳妆打扮呢!我连我的妆奁、衣裳都搬过来了。一会我与阿庄先帮你穿好衣裳、绾了头发,我再收拾!”   风信子忍不住挠头,她实在不太明白雅盈为什么这么兴奋。   可雅盈也没打算留时间给她明白,只和阿庄不由分说的把风信子拉起来,洗漱一番后,开始折腾风信子。   绾一个流云髻,如流云般轻逸;画一道剑眉,如仗剑般飒爽;点一点点绛唇,如朱槿般妩媚;着一身曲裾,做一位佳人如雪。   初云妆成,阿信不再是昔日的阿信。   “阿信……拓哥说你比我好看,我还不服气,眼下服气了。”,雅盈与风信子凑在铜镜前,两两相望,彼此惊叹。   阿信摸了摸脸,又碰了碰嘴唇,惊艳羞涩过后,眼中渐渐流出一点点的伤感。雅盈过于欣喜,并未能看到,只转身给自己打扮。   风信子回神时,阿庄正在给雅盈盘颇为复杂的坠马髻。她看了一会,便走了出来。   曲裾下摆收成了鱼尾模样,女子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有摇曳生姿的美态,却苦了头一回穿这衣裳的风信子。小心翼翼的碎步,踱了半天才走到草庐门口,很让人受不了!风信子一伸手,就要把曲裾提起来!   正在纠结时,身后环佩叮当,朗拓款款走来,制止了风信子:“阿信么?这曲裾靠着这小碎步而显得十分美态的,你若将其拉起,岂非买椟还珠?”   风信子皱着眉毛抬头:“先生,真难走!阿信的步子还不如往日的一半!日日这么穿还不累死么?”   阿信抬头瞬间,朗拓惊艳万分,待回过神来,只竖起手指压住风信子,又凑近了一些低声说:“嘘~阿信,好歹穿过今日。雅盈为做你这件衣裳,好几日都闹到丑时,你若不穿了,她虽然不说什么,只怕也难过,何况你穿得有也好看。若真不耐烦,先生带你去书房,我哪儿有些好玩的博弈游戏,一会你与雅盈一起消遣,看看谁能赢。”   风信子听了也没好再说什么,乖乖的一步一步的跟着朗拓诺进了书房。   书房很温暖,窗前是一溜的萱草,徐徐的馨香,让风信子减退了烦躁。   朗拓取出博弈棋子,把一些规则都告诉风信子,又教她怎么跪卧才舒适,最后看见她自娱自乐的玩得也算自在,才悄悄退出来去看雅盈。   ……   空气间略微飘散着脂粉味,温岫不禁有些好笑,笑雅盈到底隆重其事!   他摇摇头,径自走到书房。年年在家过年,繁文缛节,避无可避。难得今年人人无心过年,他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书房里脂粉味依旧若隐若现,书架的空隙间,依稀一位佳人凭窗而卧。温岫凝眉,旋即心如擂鼓,是她么?   轻轻转过书架,温岫一见惊艳,自此贻误终身。   她螓首微屈,便领如蝤蛴。那堪堪一现的半面妆,有温岫记忆中山水的清韵……   作者有话要说:  好久没试过更两章了,删减日一共有十一个章节,我还十分十天发完好了,weekend have a break。 ☆、山间日(10)     风信子听见环佩叮当作响,抬起头来,看见温岫一身庄重的黑色冕服,头上金冠嵯峨,正款步而来。   她说不出什么道理,只是觉得今日温岫的打扮与往日宽大的袍子又有不同,但都是极其的悦目。她微微张了嘴,看着温岫一步一步的走近,眼睛被挤得满满的,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温岫行云流水的姿态在风信子对面卧下,浅笑问:“阿信看什么?连一句话也不说?”   风信子忽然觉得脸上一热,连忙低下头,沉沉的问:“你……怎么不穿那大炮子?”   温岫把风信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心里着实苦涩,只得轻言曼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今日是新春佳节,我虽然不在家中参与宗祠祭祀,也该隆重其事。这一身叫冕服,头上的金冠、身上的纹饰,都有讲究。”   风信子沉默的点点头,然后加了一句:“你穿这个,也好看。”   温岫轻笑:“你倒直接。不是要玩六博?我与你玩好么?”   风信子拎起一个散子,有些郁闷:“这东西很旧了?看起来还挺好玩的,可看了半天。我也不会。”   “这是博具,你有一枭五散六筹子,我也一样。枭为王,可以任意走动,散为卒子,只可走直线。每回都靠投掷筹子行棋,另有玉符十二枚,每吃敌方一散得玉符两枚,直至玉符输光为止。”,温岫把棋子一一捡起,告诉风信子,又略略示范了走法,才又说道:“今下的人不玩六博了,却喜欢对弈,棋子多,也复杂。但六博要玩的好也十分讲究,阿信,我与你试试看,可好?”   风信子来了兴致,一一细看了棋盘中的器具,然后抬起头来,笑着点头:“头两盘我输了也不算的。”   她么?就算形容美丽也总带着一股桀骜不驯!温岫笑开:“是,你不熟悉,我让你三盘。”   六博因为棋子少,棋路简单,汉代之后就渐渐式微,围棋取而代之。但对于像风信子这样的初学者,却是简单易学,又能玩出心机巧妙的游戏。   风信子原本聪慧,才学了一盘,就已经上手。到第二盘中局的时候,还能吃了温岫的一个散子,赢了两枚玉符,高兴得她眉开眼笑的举着两枚玉符朝温岫挥舞:“我也能吃你的子!看看,这两枚玉符若是金豆,我就把你在荒坞坑我的两个金豆赢回来了!”   温岫嘴角噙笑,直等到风信子洋洋得意的劲头过去了,才款款说道:“是么?阿信,你切莫因小失大!”   说罢,温岫一投筹子,便有两个散子可以吃掉阿信的枭子。温岫很自觉的伸手拿了阿信手中余下的玉符,晃了晃:“阿信,不多不少,你还倒欠我两枚玉符。”   风信子咬着嘴唇,眼睁睁的看着温岫拿走自己的筹子,真是沮丧,一时又想起那日在荒坞,他明明有钱的要命,还与她计较两个金豆。微微吁了一口气,风信子埋怨道:“早就知道了,以前不过想赚你一个金豆,结果还倒贴两个,害我连饭钱都没了。你么!哼!算我本事不到,呆会总有一盘我赢回来!”   温岫心中一喟,阿信或者有千百样不好,但有一样,顶顶难得:她自己本事不到,并不埋怨旁人。轻轻一笑,温岫把玉符又放回风信子手边,然后摆好棋子:“阿信,玩这个,就如同行军打仗的排兵布阵,也要讲点兵不厌诈之类的计谋。”   风信子听闻了,又轻轻蹙了眉头,凝神想了一回,才笑开:“我知道了!”   说着两人又开战。   渐渐的,风信子开始上道了。直杀至第九局,风信子一开局就下得汪洋恣意,直以枭子进取,然后再用散子设伏,困住了温岫的枭子。温岫虽然不是保守的人,但头一回看见有人一开局就以枭子孤军犯险的,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仓促过后,接连以散子救主,拼掉了风信子四个散子后,终于不敌、败下阵来。   而后两人看着盘中所剩无几的棋子,相视一笑。温岫摇头:“阿信,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战法……”   话音未落,朗拓笑呵呵的接话:“我倒觉得阿信这局大开大合,气象非凡。”   风信子转头过去,看见朗拓挽着雅盈站在一侧。雅盈坠马髻,俊俏不已,倚在朗拓怀里,自有一段风流婉转。此情此境,让风信子忽然觉得有些东西涌上心来,令她说不出话。   温岫站起来,对朗拓雅盈略致意,然后伸手给风信子:“阿信,雅盈也喜欢这六博游戏,咱们也让她与先生玩一玩。”   风信子点点头,借着温岫的手站起来,却不料自己游戏的太投入,腿跪麻了也丝毫不觉,才一站起来,腿就软了下去。   温岫似早有所料,身子微倾,一把把风信子打横抱了起来。曲裾的燕尾、百褶裙的裙裾翻成一片,扫过棋盘,那结局便乱了。   温岫不为所动,抱着满脸嫣红的风信子走出门去,留下张口结舌的朗拓夫妇。   风信子双手环着温岫的脖子,咬着嘴唇,很是迷茫的看着温岫。温岫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只是很想这么做,于是就尽着自己的心意这么做了。   等出了门,北风横吹,雪花回舞,漫天的素白,叫温岫喟叹。他低头,看着风信子。   她很美丽,而且可以预见的会越来越美丽。她穿上曼妙的曲裾,不亚于他见过的任一名高贵的闺秀。可是为何她的身世这样局促?局促到他想不到任何办法处置她!最后他叹气,低低说道:“阿信,你不该这么美丽的!”   风信子看到温岫的脸,听到他的话,只是低声回答:“你看到的,都是假的。”   温岫把风信子放下来,轻轻推开些距离:“可能吧。”   那种浓烈到几乎难以克制的情绪最终还是被克制了,风信子说不出道理,却敏锐的感觉到了,她扯开温岫的手,转身在雪地里漫步,一言不发。她很明白,许许多多的事情,无处争辩,于是她选择什么也不说。   她或许真得不懂,又或许自己只是短暂迷恋;或许她懂了,但她从未要求,甚至不会争取!温岫站在风信子身后,看着她腰如束素,瞬间做了决定,话里带上了凛冽北风中的寒意:“阿信,我该杀了你!”   风信子身子一僵,随后释然。她回眸一笑:“阿信总是那句,你做你该做的,我也一样。你能杀我,我不抱怨;你不能,是我的本事,你也不该抱怨!”   温岫低笑开来,那些关于感情的哀怨瞬间被冲淡。无论什么理由,她把自己放在这乱世,逆风飚扬;他心中也总有一个家国,要奔波眷顾。如此,没有什么需要顾忌、后悔……   轻轻走去,拉起她的手,温岫笑笑:“阿信,你我的棋局方才开始。”   风信子轻轻一哼:“看我怎么杀你个片甲不留。”   “好,我等着。”,温岫宠溺的一笑:“不过今日就算了,只要你还穿着这身美丽的衣裳,你还是山间的阿信。走吧,我带你踏雪寻梅。”   踏雪寻梅?风信子楞了一下,然后撇撇嘴,讥诮道:“往日我以为孙癫子够疯癫,最喜欢玩变脸的,原来也不只是他嘛。话说,你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哪里学来的?”   温岫回头,有点意味深长:“是么?你也不遑多让。”   风信子翻了白眼,表情与一身的衣裳毫不相称,看得温岫发笑:“方才你正经卧在那处,微微低头的模样,娴静美好。可惜一张口就坏了气氛。阿信,我该评你一句‘扶不起的刘阿斗’么?”   可阿信没搭理他。一夜大雪,风信子又穿着她并不那么习惯的曲裾,根本迈不开脚步。这回她正和两寸厚的积雪搏斗,只埋怨道:“找什么梅花呢,冷死人了!你还走那么快,你不知道这裙子专和我做对的?”   温岫低低笑开,想起她怕冷得很,只得回身把她背起来:“雅盈一番心意,遇了你这白眼狼,想必气闷得很。”   风信子嘿嘿一笑,双手绕过温岫的脖子,直接插、进了温岫冕服里面:“你暖得很,留着没用,不如我帮你!”   温岫笑哼一声,突然一跃而起,奔入山谷。   风信子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收紧手臂,跟随温岫疾奔。   ……   山谷外阴霾,不碍桃源深处流水淙淙。   风信子有些惊叹,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你也找得到些好地方!这儿地势低,又三面环山,想必是冬暖夏凉的。”   温岫一笑,把风信子放下来:“平天山是天师道的圣山,自然有些不同凡响之处。我外出游历多年,自然也找得到些好地方。”   “是么?大江南北,你都走过的?”   “大漠的苍茫、草原的开阔、江南的秀美……我的确都见过一些。”   风信子一愕,浅浅笑开:“你还去过草原么?若是北面的胡人知道了,还不把你煮了分着吃?”   温岫笑笑,拉着风信子在溪涧边的巨石游走:“能叫他们知道了,我也不算一个游侠。”   “所以你吃饱了撑得!”,风信子嗤笑:“大漠有什么好的?风沙一起,能把人卷到天上去;草原么!那草原狼厉害得很,好似有人教他们围猎杀人似的。我要是不为混口饭吃,也不肯去的。”   风信子顾着低头看路,没注意温岫停了下来,再一抬头,温岫手上一枝梅花,开得好不鲜艳。   温岫款款把梅花插到风信子的发间,细细看着,然后说:“喜上眉梢,这才恰到好处了。”   风信子想伸手抚摸,温岫拉住了。风信子抿了嘴,看着温岫温淡的眸子,笑得颇为云淡风轻:“温岫……”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温岫却觉得风信子短短两字里有无数的心思,只是转了几转,他却什么也没抓住……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博,某游戏,不给阿信玩围棋,太深,我也不懂。   重口味么?好像我预告早了。 ☆、山间日(11)     而后,两人冒着漫天风雪,扛回来一枝半人高的梅花,塞得朗拓一屋的喜气洋洋。朗拓很高兴,和温岫两人对着梅花好一番吟咏。   雅盈倒也是想风雅一番的,奈何插不上嘴,只好拉着风信子卧在一旁听。不料风信子最看不得这个,直接跑掉了。   就这么着,天下无人安心过的元兴八年正月,在风信子手里无忧无虑的滑过去了。自她能四处走动后,偶尔的倒春寒已经阻挡不了她的脚步,背伤更不是她窝在草庐的理由。她很是任性的满山跑,对朗拓、甚至温岫都毫不忌讳的直言:“我的伤养好了,自然呆不住的。我过的这日子,手停嘴停,死不去自然还要再做买卖的。”   温岫知道她没有撒谎,他与她,分别在即。只是温岫也不知道会是在哪一天、她又会耍些什么小诡计桃之夭夭罢了。   雅盈有些伤心,原本以为与阿信相处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她又真心待阿信好,阿信多少会不舍得她,可她真没有在阿信身上看到一丝不舍。   朗拓每每宽和的开解雅盈:“不是说施恩莫忘报?雅尔,风信子这名字就是极高极远的。”   雅盈发愁,又发狠:“我也不是图她报答我,只是人非草木,岂能无情?与她同起同坐的这些日子,便没有一丝半点的不舍么?可怜雅尔这番用心。”   朗拓好笑,挽着雅盈:“你怎与她比?你虽然没有了父母,但在山间长大,并不见什么外人,更别提那些杀人越货、大奸大恶的人。可她,江湖里的亡命之徒。她见的人、经的事,她心里的规矩,不是你能知道的。”   雅盈默然,其实她心里觉得,人大不了一死,如同她的爹娘,那样的下场,人间悲惨也就莫过于此了。但雅盈并没有真正怠慢了阿信,而对阿信来说,这些也一点都不重要。   等出了正月,平天山下的气氛越发紧张起来,尹融亲自在淮水南岸督战,齐善、梅英华两位将军接连两次应战皆遭遇失败,淮水南岸大片领土丢失,大量的难民朝南方、东方蜂拥而去。狼烟四起时,平天山在尹融另一支大军的威逼下,摇摇欲坠。   在此情形下,连不问世事的雅盈都感觉到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压迫,整日忧心忡忡。四人中,反而是温岫最为淡定,每日与朗拓下棋,陪着阿信四处走动。   风信子很是不屑,总是吐糟温岫装得跟个二百五似的,闹得朗拓总是发笑。   二月中,风信子才起床就直接闯进了温岫的房。   仆人正伺候温岫穿衣服,他看见风信子披头散发、胡乱汲了双鞋的样子,眉头也不皱一下,只张着双手,任由仆人伺候。直等到衣服穿利索了,他才温言软语:“衣履不整,就到处跑么?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风信子拿了温岫的梳头,在头顶梳了个小包子,顺便拐了温岫的一根簪子:“你陪我出去玩呗。”   “平天山满山遍野你都跑遍了,还想去哪里呢?”   风信子敲着梳子,嘿嘿一笑:“我就是想出去,那意思就好像你就是要陪我出去一个样!”   “我陪你出去是什么意思?”   “你么?”,风信子丢下梳子,抢过温岫剩下的漱口水漱了一下,终于看的温岫微微皱眉。但风信子并不在意,摇头晃脑继续道:“你么,就爱装,心里什么算盘,阿信笨,是看不懂的。”   “是么?我看你懂得很。”,温岫闲闲一句。   风信子冷哼一声。   “阿信,朝廷固然容不下你,就连北边尹融,未必不想取你的性命。”温岫笑笑:“你这趟买卖……段明月养你,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心甘情愿给她卖命?”   “哎呀!”,风信子一拍大腿:“我说温高门,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可别怪我不告诉你啊!”   温岫摇头,轻轻一笑,朝风信子伸出手来:“如此,走吧。阿信,只要你一日不走,我总顺着你的心意。”   风信子挂挂嘴角,耸耸肩。   才走了两步,温岫似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风信子一眼,然后一笑,再递出手来时,出云剑横在风信子面前:“你怎么把出云剑到处丢?若非我找到了,你便是只想当一个金豆,也没有东西可当。”   风信子脸一红,低头讷讷道:“我不领你的人情,省得还不清。”   温岫笑开,却把出云剑轻轻的系在风信子腰间:“阿信,除了出云剑,你并不欠我什么。就是出云剑,送给你,也……没有什么,只是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来而已。”   风信子抬起头,看见温岫从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的淡淡的褐眸,忽然有些明白,在她想方设法离开的同时,温岫也在送别她。为什么?他明明恼怒她破了荆阳,为什么还救她、放她?隐约间,风信子觉得温岫此举是意味深长……可是,她的买卖做完了,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人惦记得了。   风信子摇摇头,晃掉那些念头,摸了摸出云剑,复又轻松:“哎呀!我也不好违了你的心意,就勉强拿着吧。”   温岫一笑,把风信子带出草庐。才走了两步,风信子看着满地的残雪,又苦着脸:“温岫,你不背我啦?”   温岫一顿,回头,问得极温柔:“你喜欢我……背你么?”   “不用自己走的,当然喜欢!”,风信子嘿嘿一笑,上前板正了温岫的脑袋,然后退后两步,一跃跃到温岫背上,又在他耳旁吹气,低沉的声音很是蛊惑人心:“温岫,你还带我去那漂亮的山谷。”   温岫一僵,立即浑身发热,只觉得心猿意马,连忙凝神屏气,跃了出去。直奔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温岫才把风信子带到那流水淙淙的山谷。   山谷里还蕴着寒冬的气息,那株水边独自寂寞的梅花,落英缤纷,正结出青色的梅子。再远一点的一株桃花,含苞待放,花苞上点点桃红,非常可人。   阿信拉着温岫,看得很舒畅。   看着谷中清风扬起了她的青丝,温岫心中变得柔软,他不禁问道:“阿信,你喜欢这儿么?”   风信子笑着点点头:“这儿真正是江南的样子,像雅盈姐姐。”   “雅盈是云舟人,那儿出名的钟灵毓秀,自古出温柔恬静的美人。”   “温柔恬静……”风信子重复了一遍,然后笑着说:“我就想不出这样的词来形容……”   今日的阿信……耐烦听他说着些文雅的言辞么?温岫伸手捧着她的脸:“阿信,你若肯放下些刁钻,自比雅盈更美。想必你的父亲母亲也都相貌出众,才养得你这副模样。”   风信子也握着温岫的手,闭了眼,似在汲取温暖,也似在陶醉。两人都不说话,好一会,风信子睁开眼,笑着拉开温岫的手,转到温岫背后。   温岫有些惊讶,转头去看,风信子却低声说:“你别动!”   话音刚落,一双小手从胁下穿出,紧接着,柔软的身躯贴了上来。温岫一愕,阿信……今日怎么这样主动?   温岫有点警觉,但风信子并未说什么,只是轻轻呆着,让他的背后一片寂静。她的气息一起一伏,轻轻细细的吹在背上。温岫明知道他不可能感觉得到,但还是固执的觉得阿信的气息留在了他的背上,渐渐的,他甚至觉得有些沉醉,比床笫之上的翻云覆雨还朦胧揪心的沉醉……   温岫一动也不动了!风信子感觉到温岫的放松后,突然一把抽回自己的右手,一记刀手,狠狠劈在温岫枕后,左手迅速的捂住温岫的口鼻!   温岫脑后一痛,未来得及反应,又口鼻被掩,紧接着一股怪味闯进鼻腔,浑身立即酥麻。就在他失去意识前,他不由苦笑:温柔乡,英雄冢!   等温岫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桃花树根上,风信子哼着小歌儿,就在她面前……脱衣裳!   温岫不至于流鼻血,因为风信子美丽的曲裾下是一身紧身短袍。   风信子看他醒了,拍着胸脯:“幸亏绑起来了!就知道你这人厉害得很!”   “你力弱,所以喜欢这下三烂的偷袭!”,温岫依旧不改其色,淡淡说道:“偷了先生的酥麻酒,怕我闻出味道,还特意在身上上了伤药掩盖?你也算处心积虑。”   风信子笑哼一声,把出云剑绑在背后,那换出来的曲裾尽力折好,轻轻放在温岫脚边,吁了一口气,才说道:“我说了要走的。”   温岫抿着嘴,看着风信子,一动不动。风信子笑嘻嘻的走上来,双手蹂、躏温岫的脸颊,甚至摸到了他的胸前,暖了暖手,然后啧啧称羡:“温高门,早就发现你很暖又细皮嫩肉了!你要是面人,我就咬你一口、吃了你,可惜你又不是……”   呃~阿信,你够胆!   温岫笑笑,他的豆腐没人敢白吃的:“是么?阿信,你现在要吃我,我也没有意见。”,说着灼热的气息直接喷到了风信子脸上!   风信子脸一红,连忙闪开。   温岫好笑,极好心的提醒:“阿信,你就是跟着学来那些刁钻,到底还是不懂,到了男子跟前,别卖弄,小心吃亏,记得么?”   风信子一跺脚,却眸子一转,笑嘻嘻的在怀里掏出火折子,一面吹着口哨,一面捡了些枯草来燃着。等枯草燃尽了,剩下些草灰,风信子便在溪边捧了些水活着:“哎呀!没脸猫没脸,阿信好心,便给画一张吧!”   黑糊糊的双手在温岫跟前晃荡,风信子笑得像无辜无邪的小仙子:“画三撇胡子,叫你知道眉高眼低,画两道抬头纹,叫你知道天高地厚,再点一点鼻子,叫你通通气!”   可怜堂堂温高门,画成了一只没牙老猫……   温岫知道这回要是发怒了,这野丫头肯定更得意,但那浓浓的烧火气、脸上黏糊糊的感觉让他很崩溃,忍了半天,还是揪了眉毛。   风信子拍拍手,抱着肚子哈哈大笑,然后又一板正经的拍了拍温岫的肩膀:“信爷给你添了张脸了,往后出门记着带上,别净做些没脸的事!知道了撒?”   说罢,风信子转身,山谷间飞掠,须臾不见踪影。   温岫径自站着,不一会手上微动,绳索全松。他走至溪边,倒影中看到自己怪模怪样,真不知该笑该哭还是该气。   身后微微响动,轻轻的声音含着一缕压抑不住的笑意:“二公子无碍?”   温岫一喟,平淡吩咐:“去吧,跟着她。别让她知道,更要紧的是别叫孙彦、尹融、慕容垂的探子瞧出半点端倪来!”   “是!”   轻烟远遁。温岫等的,就是这个契机。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章,差点连发文这回事都忘了…… ☆、明月楼     这是个什么时代?   这是个用鲜血浇灌鲜花的时代;这是个食肉寝皮而面不改色的时代;这是个欲望与野心交织的时代;这是个铁血征伐快意纵情的时代;这是个英雄煮酒逐鹿天下的时代;这是个英雄的时代,这是个强者的时代……这是一个乱世,主宰他的,只有英雄与强者!   荒坞明月楼,此刻羯鼓雷动,灯火通明,真正是血肉枯骨之上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明月楼主段明月坐在两名鲜卑大汉的肩上,倾倒众生般的姿态出场。她冷冷的睥睨着脚边林林种种的男人,嘲弄着他们眼中或不屑或垂涎的眼神。胡族女子才有的高鼻深目、凹凸有致的身段,中原女子快马加鞭也赶不及的雪肤,悉数烘托她御临天下般的气势。如此段明月,足让男子屏息、女子羞愧。   轰然叫好声几乎掀掉了屋顶,热辣辣的氛围间,段明月跃下大汉的肩膀,领着羯鼓旋起了胡旋舞。羯鼓似雨点,明月急速旋转。丹碧纱裙层层飞起,j□j在空气中的一节雪腹点燃了空气,男人们蠢蠢欲动。   明月楼,因段明月而红遍这荒芜又繁华的荒坞。人人都知道荒坞有个明月楼,楼主段明月美貌惊人,足以让每个男人一夜销魂。最紧要的是,荒坞内的恩怨纠纷,这女人有能耐斡旋;荒坞内最隐秘的交易,这女人有能耐见证;荒坞内流布的消息,这女人掌握的最多……数年来,南来北往的各路人马觊觎她的惊人美色,贪图她的西域美酒,忌惮她的心机手段,佩服她的八面玲珑,她的度夜之资也越发惊人。   一曲舞罢美人娇,香汗红腻万众倾。堂倌高唱:“西厢来客一百金,明月醉卧请君怜。”   众人嘘声大作,有些初见世面的,看着段明月一款一摆又毫无惭色上了西楼,不禁咂舌:“啧啧!这娘们骚的!请君怜?哎哟!真是大开眼界!”   “荒坞内还要三贞九烈?这么个尤物,没有男人养着能这么滋润风光?”   “呸!也不过是个千人躺万人睡的婊、子!”   “你没本事让她乖乖爬上你的床榻,又何必骂人?哈哈!这世道,你要一甩手就是一万金,哪怕你一面j□j,还一边骂她婊、子!”   ……   明月一步一个脚印,把那些流言蜚语狠狠踩碎在身后,只从侍从手中把了一壶“月夜醇”,挥退了众人,回眸一媚笑,转身进了西厢。   几杌上一只白虎神兽铜熏炉冉冉燃香,整个厢房内便有一种迷离的气息,令人血脉喷张,心旌荡漾。   明月微微垂眸,掩盖眼中情绪,转过帐幔。   帐幔之后,床榻之上,斜倚着一名灰衣男子,此刻胸膛大敞,皮肤微微潮红,脸上笑容却是极矜持含蓄。   “明月楼主段明月,艳名远播,今日得见,名不虚传!”,男子一口流利汉语,身上一动不动,眼光却一直锁着明月。   段明月妖娆的倒了两杯“月夜醇”,走近床榻,将娇躯依进了灰衣人的怀中:“郎君,请饮尽这杯月夜醇。”,说着仰首饮酒,然后放下空了的酒杯,玉指按向灰衣人的胸膛,将另一杯酒凑到灰衣人的薄唇边,声音柔似无骨的缠上去。   灰衣人一声低喘,就着明月的手,饮了那杯酒。   段明月一甩手,酒杯落地,她手上稍用力,就把灰衣人压倒在床榻之上,然后双手顺势而下,解开了灰衣。   灰衣人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挑逗?一声低喘,猛然翻身,把段明月压倒……   浅吟低唱、怒吼高哦,一响欢娱。   未几,铜炉香尽,寒夜孤清。云雨咋歇,段明月翻身揽过一张狐裘,裹住玉玲珑,侧卧着看向灰衣人。一双玉腿,一双碧眸,勾魂摄魄。   灰衣人方才翻身穿了一件宽袍,见得此情此境,又不禁血脉贲张,只欺身压来,手指轻轻挑逗:“明月,你果然叫人情不自禁、流连忘返!”   明月唇畔一勾,媚笑着说:“能得您的垂青,明月之幸!怕只怕王爷薄情,播下相思种便一去不复返呢。”   段明月汉语蹩脚,听得灰衣人微微皱眉,只低笑两声:“我千里迢迢的来探望你,这番心意,还薄情么?”   灰衣人的表情,段明月一目了然,不禁嘲讽:“您的汉语说得好啊!”   灰衣人含蓄一笑,突然以鲜卑语接话:“明月,你不知淮南战局?慕容垂虽然占据了荆阳,但南梁已经风雨飘摇,我只要拿下了彭城,这天下就与慕容垂再没关系!到了这时候,明月,你可以选的明君,不多了!”   段明月一笑,鲜卑语柔媚问道:“王爷说的,明月怎么不懂?”   灰衣人一把握住段明月胸前丰盈,辗转揉捏,惹得段明月浑身酥软,瘫倒在榻上,不住轻吟。那灰衣人压住段明月,留下一句话:“美人儿,你懂的,想想吧,我不会亏待你。”   ……   段明月再次醒来时,灰衣人渺无踪影。那人的体味仍留在她身上,却也谈不上厌恶。许多年过去,她阅人无数,真正谈不上厌恶的男人,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人而已。   床笫之欢,段明月从开始羞涩厌恶,到后来主动享受,最后终于明白,把廉耻踩在脚下,她才能获得重生。所以,段明月是欢场里的异数,是荒坞里的权势者。   她的贴身仆人进来替她沐浴更衣,水汽氤氲间报给她听:“小姐,王爷留下了叫人花了眼的金子,小人收好了,只不知小姐如何回复?”   段明月倚在浴桶中,拨着水面上的花瓣,心里在通盘考虑。   早前慕容垂通过她与孙彦接头,是各取所需。慕容垂想要荆阳立足成事,孙彦虽然没有明说愿意帮慕容垂是什么念头,但没有天大的好处,他必定不会冒这样的风险,而她自己……荒坞人,图的就是一个财!   但眼下呢?慕容垂的确拿了荆阳,孙彦的确占据了彭城,但尹融兵分两路,淮南眼看就成了尹融的囊中之物。这要是南朝挡不住尹融,这天下转眼就易主!荒坞、明月楼,在尹天王的铁蹄之下,算什么?!   决策,考量胆量眼光。敢穷途末路时看到弱者的光芒,那是眼光;敢穷途末路时相信弱者的强韧,那就是胆量。这两样,段明月有没有,决定她是个睥睨天下的强者还是惟利是图的小人。   她并没有轻易做出决断,只是闭了眼眸,静心思量。她的仆人见状便没有再说话,而后她沐浴毕,起来穿衣裳的时候,仆人才又回报:“小姐,阿信回来了。”   段明月顿时睁开眼,话语理由一丝掩不住的惊喜:“阿信回来了?还能活着?”   “是,小姐是不是见见她?”   段明月抿了嘴,低低的鲜卑语,似在吟唱:“到底是!”,话到一半,她似有惊醒,看了一眼仆人,略提高声量:“让她进来见我吧!”   风信子穿着一身寻常短袍,头发仍旧梳了男子发式,显出了那一张脸的干净光洁。她有些忐忑,不知道明月姐看见了她换了女装有什么反应。毕竟她做小子做了那么多年,明月楼里没人把她当姑娘。   段明月再一次看见风信子时,立即垂下眼帘挡住了碧眸,也掩盖了眸子中散发出来的冷意。风信子的一张脸柔美细致,远不同于她的轮廓分明!但同样美丽的脸庞,她就算刀风剑雨,仍有一天能洗尽铅华,从头再来。而她,只能沦落风尘,一双玉臂千人枕!   不公平!人世路途就是这样不公平到刀刀见血!段明月心中没由来的怒火高涨,冷冷的鲜卑语讽刺道:“阿信,你这生意好做呢!几个月不见,养得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享福去了。”   一句话下来,风信子的头低了下去。她原本不十分自信自己的模样,段明月一句话,叫她无地自容!轻轻握了握拳头,风信子低声说:“明月姐,买卖妥当了。”   段明月的怒火好像钢刀劈到了棉花,无处泄力,反而逼得自己浑身烦躁,涨得她满脸通红。她拼命忍着,手指握得格格作响。   一旁仆人看见此状,偷偷叹息,只浅浅上前回转局面:“小姐,小姐,您饿了?不若先用点膳食,让她一会再回话?”   段明月深吸一口气,盯着风信子,良久,一手挥退仆人,冷着声音说:“不必!”,然后再深吸一口气:“罢了,无论如何,你活着,是你的本事。对方留了话,你成事,该有你的酬劳……”,话到此处,段明月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计上心来:“想必你也听说了,那酬劳就是做信物的金牌?”   风信子见明月有些平静下来的样子,才出声回答:“是,当日交易时,对方收回去了。”   段明月点点头,说:“当日买卖重大,我担的许多风险都没有告诉你,现在倒是可以和你说明白了。原是慕容垂与天师道的交易,慕容垂想用荆阳,天师道帮他。为公平买卖,慕容垂早存了信物在我这儿,等慕容垂取了荆阳,天师道才能在我这儿取走信物,这桩买卖才算是了结了。”   风信子一愕,前后事故联系起来,有些黯然,原来如此!   段明月看见风信子这样子,笑笑道:“阿信,这买卖我做的保、你卖的命。眼下买卖做了一半,若半途而废,不仅尹融、南梁容不下你我,就是天师道、慕容垂也是容不下我们的!你我本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但江湖规矩,咱们要做足。你还要从我这儿拿了信物送去彭城,换回酬金,这趟买卖才算是合乎规矩!”   风信子抿抿嘴,回答道:“明月姐说的是!”   作者有话要说:  从现在开始口味开始有点重,过后有点BT引起诸君不适,请见谅。还有有些有H内容,我已经尽量的委婉了。   这回段明月见的人是尹融。阿信要再入彭城,呵呵……   迄今,这文有N方人马了,比较复杂的关系:孙彦的天师道,温岫的南梁朝廷,尹融的氐族朝廷,慕容垂的鲜卑慕容氏。但对于主角来说,尹融、慕容垂这些人都是打酱油的,路过而已。   让我想想真实的历史究竟有多少方。真实历史上东晋有至少两方,北朝至少也有两方。哎,真是一个夸张的历史背景。 ☆、孙天师     风信子并没有在明月楼多呆几天,因为她从小子变成姑娘,对明月楼而言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连阿妈的态度都很模棱两可。有时候阿妈会对着风信子叹息,可若是楼里的人欺负或是嘲笑阿信,阿妈又会在背地里为风信子打抱不平。   风信子是不怨天尤人的,她很清楚,明月养她有许多用处,却唯独不需要她长出一副南人模样。所以拿到了信物,风信子就从明月楼转了出来。   彭城的一来一回,她似乎仍旧身无长物,可是这一次与以往许多次都不相同,她的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再那么干涸,半满的心池让她很想停下来喘一口气。可是荒坞荒芜,并没有像雅盈那样的一间草庐给她歇脚。   风信子深吸一口气,又回到她埋金子的山洞。   她的家长满了草,满眼绿意,但是感觉很荒凉。风信子随意扯了两把草,一屁股坐在洞口,看着耀眼的春阳。   腰间的出云剑横着,有点磕绊,风信子一手把它扯出来,就看见剑柄上的那枚明珠,于是她又想起温岫。   她很清楚的记得他与她的每一件事情,第一回在荒坞,她用臭脚熏他,可最后还是她吃了亏;第二回在集市,他倒坑了她两颗金豆;第三回……进彭城了……在彭城里,他与她说过许多话,在她面前嫌弃胡人,用她做饵钓乞伏国庆。他总是面上假仁假义,实则一肚子刀枪……   哎,温高门,你怎么坏事做尽?   不过,她也不差,破了荆阳,临走了还给他画了一张猫脸,总算扳回一城!风信子握着出云剑,轻轻笑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物事。   那小物事精巧非凡,比前段日子见过的金牌要细致可爱!风信子拿在手上细细研究,分明知道那是一小块玉。这块玉大小和那剑柄上的明珠差不多,圆形,通体莹润洁白,底下一个底盘,上面一个旋钮,轻轻转动,还能听到内中类似机括转动的声音。   如此精巧,绝非俗物!   风信子一想到此处,再联想到变幻莫测的淮南战场,不由心生警惕!无论如何,她手上总要有些保命的东西!   半天后,风信子从荒坞的李记铁铺出来,出云剑上的明珠被她换成了那块玉石。   风信子惦着那半大不大、又发黄的珠子,有点犯难。她想当掉这枚珠子,免得一路上连个盘川也没有。但若这趟顺利,那玉也要交给天师道的人,日后她的出云剑就没有这样的珠子配着了。想了半天,风信子找了个借口留着那珠子:反正发黄了,也不值什么钱了。   收拾妥当,她启程去彭城。   淮南战事越来越紧,彭城早已经被尹融大军团团围住,连荒坞都频繁有氐族军士走动,眼见不那么太平了,也更不会有船只再入彭城。   风信子只能昼伏夜出的潜行,直到三月初的时候到了彭城与荒坞交界处。这儿早已经有尹融大军驻扎,几乎插针不入。   但风信子自有她自己的办法。早年仗着人机灵,又有天赋,她早把各族风俗语言学了个通透,加之段明月有心用她,不惜钱财请些黑道上的人物教她各族军队的暗语,再有她出道后走南闯北的经验。因此,对付几个游兵散勇,风信子绰绰有余,就是闯进哪方军队,她也是顶一流的细作。   就在风信子日夜候在在尹融军营外,伺机入彭城的时候,一天清晨,尹融军营内突然腾起五色烟雾,尹融军随即大乱,紧接着风信子就隐约看见军营内有身着五色衣裳的怪人在屠杀尹融甲士。   五色衣裳……风信子心电一闪,立即想起早前在平天山的天师道人也是身着五色服饰!毫不犹豫的,风信子紧了紧腰间出云剑,跃出树丛,杀掉了几个趁乱跑出军营的甲士,换了衣裳后又闯进军营内。   这时候尹融的军营乱成一团,那些五色服饰的道人好像使了些障眼的幻术,搞得自己跟个神仙似地神出鬼没,尹融军想必没应付过,近万人的大营被搞得一塌糊涂。   风信子冲得进来,只觉得烟雾遮天蔽日,压根连人都看不清楚。她心头狂跳,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害怕。   在堪堪躲开一红一黑两道身影的攻击后,风信子明白了,以她的功夫,压根接近不了这些专玩幻术的道人们!电光火石间,风信子以吴语高呼:“太平洞极经!”   喊到第二次时,风信子突然看见一道白影飞掠而来,她还没得及反应,便觉得脑后一阵剧痛,便人事不知……   空气间又有些似曾相识的如辛似辣的味道,风信子迷迷糊糊间醒来,却只觉得头昏脑胀,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等她气儿喘顺了,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白色的海洋……仿佛无边无际的白色帐幔在暖风的吹拂下不住翻飞,而地上却是光可鉴人的黑色砖石。   这样强烈的色彩对照、这样夸张的巨大空间,让风信子真不知今夕何夕,又是否真进了天堂。   她看了看周身,出云剑、衣裳,一点不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不安和惶恐,风信子抽出出云剑,轻轻的慢慢的挑开帐幔,一步步的探了过去。如此大约走了一刻钟,眼前帐幔突然没有了,一张晶莹剔透的方台出现在眼前。   风信子皱了皱眉,环顾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人迹,更安静的好似旷野,便不禁去看那方台。方台大约有一张床榻般大小,通体晶莹,却非冰非石。风信子摸了摸,大约认得是颇为珍贵的水晶。   一张水晶方台?风信子咋舌,天师道这样富贵?   正想着,四周突然冒出一些环佩声音,紧接着,乾、兑两个方位各有五名花容月貌的白衣女子,婷婷袅袅的掀开帐幔,姗姗而来。这些女子离方台三丈远时停住,跪卧在地,垂首静待。   风信子紧了紧手上出云剑,蹙着眉,静观其变。   不一会,一名白衣人,羽扇纶巾,融融走来。   忍不住心下一抖,风信子嘴唇微张,孙彦!怎么会是他!   孙彦款款走来,尖眉一紧又一展,笑嘻嘻的看着久别多日的风信子,却不言不语。他早知道阿信是个美人,不想平天山一别,再见时,她一脸风霜不见,变成杏眼桃腮般的模样,叫他惊艳倾羡。   走至离她五步外时,孙彦停住,他摇了摇羽扇,吴语轻柔:“阿信,孙郎日夜惦念。”   风信子低了头,再抬头时,笑容讥诮:“你早知道有这一日。”   孙彦摇头,又近了两步:“那也要阿信真有这本事。”   风信子冷笑:“是么?阿信没敢高看自己,我死在荆阳,自有人再来。”   孙彦笑笑,不置可否,眼光一直落在风信子身上,须臾不离。   风信子深吸一口气,微微的愠怒便散开去,淡淡的声音说道:“阿信该叫你孙天师?”   孙彦仍没有说话,风信子见状也不想多添麻烦,直截了当的说:“天师,阿信接这趟买卖,差点把小命搭进去,不过这些也不提也罢。我们明买明卖,我破了荆阳,也带了信物,请天师如约付我酬劳。”   “阿信,你在尹融军中高呼‘太平洞极经’,尹融通经义、善属文,他能不知道么?你便有命出了彭城,温长卿、尹融岂能不要你的命?”,孙彦眼带笑意,一股邪侫气息扑面而来。   风信子越听越觉得不妙,他说“你便有命出了彭城”?什么意思?他也想杀了她?   “哦?”,风信子不禁问道:“那天师有什么更好的建议?”   孙彦低笑,来回走了两步,羽扇摇动了两下,然后狭眸看向风信子,轻轻说道:“阿信,我说过,在这儿有一份大礼送给你的。”   风信子仍然蹙了眉,却是抿着嘴一言不发。   孙彦见状忽然哈哈一笑,旋即周身罡气一发,八面白色帐幔悉数被掀起。风信子一震,回神时便看见徐徐而落的帐幔之外有锦绣河山,生气盎然!   “阿信,我把这万里河山送你,你便与我一道俯仰天地,可好?”,孙彦张扬之极,志筹意满的看向风信子。   风信子咋闻这话不禁一愕,复又好笑:“孙癫子,你怎么没喝酒就开始发酒疯?你要送我东西,还要把我押在这儿,这算哪门子送礼?且不论这万里河山是不是你的,便是你的吧,你若肯拱手让给我,别的一概不提,这才算诚心送礼,我风信子才服你!”   孙彦看着风信子,突然笑开,而且越笑越大声。   风信子冷哼一声,索性抱着双手看着孙彦发疯。   孙彦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才渐渐平静,然后瞬间换了神色,张开两手,看着风信子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左江山,右美人,我孙彦一个都不放手!”   话音刚落,孙彦身形暴起,直扑风信子而去!   出云剑瞬间出鞘,风信子横剑在手,身形急退,避开孙彦第一击后,立即低喝:“孙彦,你不要慕容垂的信物了?!信物在我这,我也不怕你要我的命!”   孙彦闻言立即收势,又在风信子五步外停住,表情变得浅柔,仿佛早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般说话:“阿信,你到了我这儿,也容我好好陪你走一走这彭城,可好?”   风信子盯着孙彦,心中发毛,着实不想多做停留。但刚才孙彦那一下罡风,让她看明白了这儿暗合八卦阵势,若她硬闯,孙彦少不得耍阴招……一想到这儿,风信子面上不露分毫,笑笑道:“天师一番好意,阿信巴不得白吃白住几日呢!”   孙彦见风信子服软,笑笑,不再逼迫,羽扇一伸:“阿信,这边。”   ……   作者有话要说:  孙彦是自己想到啥就干啥,念头比较奇怪的家伙。 ☆、清玄散     孙彦竟然把风信子带回了彭城的刺史府,到这时候,风信子赫然发现,当日对温岫唯唯诺诺的彭城守将卢裕,竟然也穿了一身道袍!   好个深藏不露的天师道!敢情一山两城,全都是孙天师的地头!难怪温岫这么识时务不回彭城呢!只是孙彦为什么要把荆阳拱手让给慕容垂?而且……既然平天山是孙彦的禁脔,为什么温岫一直呆在那里不走,他就不怕孙彦谋了他?   风信子咋舌,想不明白这帮究竟都是些什么人,做事从来不合常理?   看见风信子一路都是半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孙彦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阿信,平天山的星海松涛合意么?日后我也陪你冷杉上看破晓晨曦,好不好?”   风信子又是一震,敢情她在平天上的一举一动都在孙彦眼中?她只得笑笑:“天师真是手眼通天!奇怪了,温高门那等心思,怎么会不知道?”   孙彦自得一笑:“他不知道?阿信你都不信,我自然更不会信。只是,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南渡高门,如你厌弃的,整日宽袍大袖、惺惺作态,谈些不知所云的清论。就是才高八斗,也不过是任人鱼肉的小儿科罢了!温长卿知道我占了彭城,索性回也不敢回来。看着淮南大片河山遭尹融荼毒,却整日在平天山与你出双入对,做些处变不惊的出世姿态。若非隐士当惯了,无能力挽狂澜,只能躲着?”   孙彦态度极其张扬,似乎胜券在握的斜睨着风信子。风信子皱皱眉,心中升起糟糕预感的同时,又觉得不对。对温岫,她不算知道的很深,但她直觉温岫不大可能遇到事情束手无策,而任由人宰割。可话又说回来,温岫是装,但不至于贱!此刻淮南落于尹融手中,说得直白一点,简直就是你孙彦捧到人家面前去的。温岫真要算是没能耐,你孙彦的这能耐也拿不出手!   风信子当即撇撇嘴,笑嘻嘻说:“照阿信看呢,孙癫子搭着温高门,你们俩是半斤与八两,一模一样的!他喜欢装,亡国了还装,是够不靠谱的;你嘛,喜欢发疯,卖国了还得意,那谱就离的几千万里了!”   风信子话音刚落,孙彦遽然变色,转身一把擒住风信子,一手捏着她的下颌,薄唇就在风信子脸上流连。   风信子大怒,拼命挣扎,却无论如何也躲不掉孙彦。   湿而腻的感觉一路攻城略地直到舌尖,又卷着她的丁香小舌来回纠缠,风信子不得不承受孙彦有些暴戾又有些怜惜的折磨。直到风信子几乎窒息,孙彦才停住,笑的邪侫非常:“阿信,这国不是我的,我谈何‘卖’!你放心,总有一日,我要你陪着我做真正的主人!”   风信子手被扭得很痛,下颌被捏的几乎碎了!她要是能哭,她也绝不会只懂得直喘气!   孙彦久经人事,看见风信子满脸通红一身娇弱,早知其不禁之态,只一把把她抱了起来,直往她往日住的厢房走去。   风信子一愣,简直羞怒欲死,双脚直踢,又拼命扭着身子:“你放我下来!孙癫子!你要不要脸!啊……”   风信子话未说完,就被孙彦一把丢在床上、压在身下。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孙彦,阿信突然想起山间雅盈告诉她的那些叫她脸红心跳的事情,不禁拼命挣扎,想要躲开她深觉恐惧的孙彦:“你放开我!放开我……”   然而阿信不懂,她不过大伤初愈,人小力弱,这番挣扎,不过增加男女□中的一点情趣!孙彦头脑一热,只觉得小腹一阵灼热迅速蔓延全身,便有些不管不顾的一手把风信子的双手固定在头顶,膝盖分开了阿信的双腿,将风信子牢牢掌握在身下:“为什么放开你?阿信,若非顾忌温长卿,早在几月之前,你就该变成今日模样!”   孙彦言出必行,再度攫住阿信的樱唇,更加了两分霸道的惩罚阿信。他空着的手,先是隔着衣物掠夺,而后很不满足的要扯开阿信的衣裳。   榻上衣被踢得凌乱,厢房内有男子难忍的粗喘,还有女子愠怒的挣扎声……   孙彦亲吻她的滋味,与山间温岫教会她的大大不同,让她觉得很讨厌!可是孙彦身上的气息无处不在,阿信无论如何总也躲不开孙彦的索取。挣扎得满头大汗之后,阿信惊恐的发现孙彦的手早已经探进了她的衣裳,在她胸前来回揉捏……   胸前又胀又痛,更多的是电流般的酥麻和青涩的羞愧,阿信头脑一空,所有的坚强瞬间崩溃,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   横竖挣不开,阿信已然不觉得愤怒,而是绝望,从未有过的绝望!就在孙彦吻她吻得投入时,阿信竟然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明月姐,我也要赴你的后尘了,你知道了又可以少恨我一样。还有温岫……   孙彦意犹未尽,沿着阿信小巧的耳垂至颈项,至锁骨,一路啜饮细腻丰美的醢醴,却因阿信春日稍厚的短袍受到了阻碍。他很不耐,便略支起身子,双手抓住阿信的衣襟,“嘶啦”一声,阿信的衣裳应声而裂。就在那片几近晶莹的雪肤映入眼帘的同时,一双绝望的眸子也闯了进来。孙彦有一瞬间的错愕,这才发现阿信一动不动,眼泪早已经侵湿了她如云的发鬓。   她真的极美,若她在身下婉转承欢,该是怎样销魂蚀骨的滋味?可看见她眼眸深处的绝望,孙彦突然觉得满身的□好像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她才满十四岁,她甚至还有些身量不足,真叫他下不了手!   深深吸了一口气,孙彦把阿信抱起来,安慰道:“你的刁钻被温岫偷走了?怎么还会哭?这些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你不要不听话,我也不会伤害你。”   阿信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孙彦似乎觉得阿信有点服软的意思,也觉得满意,但刚才泄去欲望因阿信微微裸、露的肩膀又开始蠢蠢欲动。孙彦有点无奈,拢了拢阿信身上被他撕碎的衣裳,极轻软得哄到:“你累了,睡一会。你喜欢吃芝麻烙饼,等你醒了,我陪你一起吃。”   孙彦说完把阿信放平,整了整凌乱的床榻,给阿信盖了被子,才转身出了门。   阿信一动不动,闭着的眼睛又睁开,双手突然紧紧抓住面前的被子。好一会,风信子喘了一口气,才觉得腰侧有什么东西搁着。伸手一摸,圆圆的,是那颗发黄的珠子。   阿信把珠子握在掌心,渐渐蜷成一团……   ……   孙彦从风信子厢房出来,彭城守将卢裕便迎了上来,行道礼:“天师,今日城东一役,屠尹融军士千余。眼下尹融帐下大将乞伏国彰正紧闭营门、严加盘查呢!”   孙彦笑笑,模样颇为自得:“淮水南岸齐善、梅英华两位将军如何?”   “小皇帝这回倾囊而出,齐善六万人马、梅英华七万人马,陈兵淮水南岸,可惜两位将军两战皆败,局势岌岌可危!”   “平天山上的淮广刺史温长卿呢?”   “风信子走后,温长卿曾令人在平天山上查找,但也只是他温氏的卫士。另外他将手中能够调集的兵力悉数开赴淮南,供梅英华调遣,余者再无对策。”   孙彦又是一笑,闲闲说道:“朝廷南渡至今百余年,诸如齐善、梅英华这类将军所领军士,早已经腐朽不堪,怎禁得住尹天王的重装骑兵?你的人马都准备好收拾残局了么?”   卢裕拱手微笑:“祭酒们早已经跃跃欲试!”   孙彦微微舒一口气,捏了捏眉心,正要离开,卢裕又赶紧两步:“天师,今日黄道吉日,我道鬼卒又大破敌军,张大祭酒以为该开坛祭祀,一来恩罚分明,二来壮大声势。何况许多鬼卒皆祈求天师垂青,亲自为她们净身、开天目。”   孙彦才一听到“净身”一词,不禁微笑,狭眸里妖狞之气渐渐翻滚而出,他想了一下,说道:“也罢,让张凌安排去吧。只是鬼卒日多,我也总不能一一为她们净身,该有引道之人才是,你让张凌在祭酒中挑选吧。”   卢裕一拧眉,旋即通窍,笑道:“天师恩泽信众!”   两人说罢,各自办事。   孙彦才回到自己房中。   他房内袅袅轻烟,帐幔徐徐,一股辛辣气息满布,仿若神仙洞穴。   他才进得门来,两名貌美女子便迎了上来为他宽衣解带,其中一名给孙彦换上丝履时轻声问道:“天师,鬼卒日多,人人都盼望着您给她们净身,今日阿离拗不过她们,便求天师开恩……”   孙彦斜斜倚在榻上,听闻那阿离这样说话,才穿了丝履的脚便抬了起来,压在了阿离胸前,时轻时重的揉压着阿离的丰盈:“阿离,你这叫恃宠生娇。”   阿离娇喘,浑身发软的瘫坐在地上,双手却如获至宝般的捧着孙彦的脚,随着孙彦的动作起伏身肢。一旁名唤阿坎的女子见状早已经娇喘着依上孙彦:“天师偏心……”   孙彦一声笑哼,手指轻轻点着阿坎的嘴唇,然后探了进去。阿坎含着孙彦的手指,不断吸吮打转。   这滋味早已千百遍,孙彦倒不觉得稀奇,脚一伸、手一收,便挥开两女:“不是有鬼卒要净身?在帐内?日后你两在这外帏少燃清玄散。”   说罢孙彦连看也没多看两女一眼就转进了内帏。   他的榻上躺着一名鬼卒,黑发散得一榻都是,一身玄色薄纱下隐隐约约裹着如玉身子。   孙彦一手拉开身上袍子,徐徐走去,便看见那名鬼卒满脸潮红、双眼迷离,双手不断的抚摸自己,嘴里不住呢喃:“天师、求天师、天师……”。   下颌小巧,鼻子挺翘,尤其那嘴唇,微微的弧度,像极……阿信……孙彦才歇下的欲\望兀得勃发,便坐在榻边,手掌在她身上施虐。   妖娆丰盛的身体,宛如熟透的浆果,只消轻轻一啜,甜美汁液便盈于满怀。那鬼卒早已被清玄散控制,孙彦只需轻轻一撩拨,她便迷乱到宛如藤蔓般缠着孙彦。只可惜,她的眼睛迷离中带着卑微的讨好,绝非阿信那样倔强不屑!孙彦心中一落,只扯下头巾,蒙住鬼卒双眸,低喃道:“阿信,我与你净身!”   ……   作者有话要说:  呃~从这张开始叉叉……   周末照例休息。 ☆、洞极经     阿信再醒来时,房内跪着两名侍女,一旁是一套衣裙。   两名侍女看见风信子醒来连忙行礼:“鬼卒彩英、彩霞见过姑娘,请姑娘更换衣裳。”   那颗珠子还被自己紧紧的握在掌心,阿信看着这两名女子,觉得有点茫然。她刚想起来,又立即想到孙彦扯烂了她的衣裳,连忙又缩了回去。   两名鬼卒不明所以,左一句右一句的哄她起床,话里有十足的恭敬。   阿信浑身不自在,却又恨自己这样子,强自镇定后,粗着声音说:“老子身娇肉贵,叫你们碰坏了怎么好!你们快滚!谁要你们粗手粗脚的伺候!”   两名鬼卒面面相觑,想必是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姑娘说话竟然这般粗鲁!正不知所措时,门外一声长笑,孙天师手里托着一个小食盒走了进来:“阿信嫌她们不够细致,不如本天师亲自与你净身?”   两名鬼卒又一愕,看着孙彦好似看到天神,眼中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阿信很警觉,拥着被子连忙缩到一角,瞪着孙彦,恶狠狠的眼光中带着一丝厌恶一丝恐惧。   孙彦尖细的眉毛蹙了起来,在几案上放下食盒,一手挥退了两名鬼卒,浅笑中带着冰冷:“阿信,你别不识抬举。温岫对你动过多少次杀心,你心中有数,你既然肯对他缓一缓颜色,也不该像狼一样瞪着我。你那点脾气,我有的是法子磨掉。”   阿信冷哼:“你要做那些事情就做,拉上温高门什么意思?他是一肚子坏水,可你也不差。他杀我救我,我都不领情,你要干老子,老子反而得识抬举?天字号第一大笑话!”   孙彦气结,好个臭丫头!他冷笑两声,正要欺身上前,突然又看到她颈项上一串的樱红,便又想起刚才那情景,便觉得揪心的很,只得软了口气:“我不勉强你,但你别想着出什么花招跑了。那衣裳是吴地的罗裙,你只怕没穿过,不知道怎样收拾,我让那两名鬼卒侯在门边。”,说罢转身出门。   风信子看见他走了出去,瞅着屋里没人,也不顾身上衣衫褴褛,飞奔上前,“啪”的一声,落上了门闩,这才抄起榻边的衣裳,迫不及待的往身上套。   但孙彦说的还真准,她真就不会穿那东一飘带西一流苏的罗裙,摆弄了半天,火气都摆弄出来了,衣裳还没穿好。风信子很想把这罗裙往墙角一踢了事的,但一想到门外孙彦如狼似虎的样子,她又不敢不穿戴整齐。犹犹豫豫,最后不得已,风信子还是把那两姑娘请了进来。   两名鬼卒恭恭敬敬的帮着风信子穿好了罗裙,又齐声赞叹道:“姑娘穿上这罗裙真好看!咱们道里还没有哪位祭酒长得这么好看的!难怪天师说了要给姑娘净身。”   风信子一皱眉,然后眼睛一转,有些茫然的问道:“什么祭酒、净身?我怎么听不懂?”   其中名唤彩英的脸蛋圆圆的鬼卒笑道:“天师道是咱们吴地的圣道,挑选门人极为严苛的。像咱们初初学道,只能称为‘鬼卒’,还没有摸着道的门呢。若天师觉得那个鬼卒学道有成,就会帮她净身,净过身的才能正式成为天师道徒,成为‘祭酒’,祭酒之上是‘大祭酒’,然后就是天师大人。”   风信子恍然大悟,然后又问:“怎么个净身法?”   两位鬼卒面上皆呈现一种向往之色,其中名唤彩霞稍微腼腆的双手行道礼,虔诚道:“净身是天师大人最大的恩赐,道中鬼卒无人不期待被大人选中、亲自行净身礼。道规里提过,净身礼极处时,可领悟登仙之道。天师是道中道行最高之人,由他引领,鬼卒无一不领悟……”   话到此处风信子很想翻白眼,也不知道孙彦神神叨叨的到底做了什么,搞的这些姑娘好似看见神仙一般迷恋他。不过这真正的天师道和她在江湖走动时候遇见的莽汉到真的不大一样,看这伙人行事,还真有点诡异离奇的作风。   那两名鬼卒看见风信子有点不大待见的样子,又急急分辩:“姑娘,真的呢,道里每逢重大日子都行这礼仪,极盛大的,过两日就有,到时候你看了就知道咱们说的不假!”   风信子一听终于来了点兴趣,面上露出些好奇神色,有一句没一句的与彩英彩霞说话,小半个时辰后,心里有了主意。   这时候门外的孙彦等得有些不耐烦,进来赶那两名鬼卒:“伺候她穿一身衣裳也花这么些时候,你们怎么伺候的?”   彩英彩霞吓住了,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然而孙彦一进了门就再也移不开眼的盯着风信子,也没顾得还教训两名鬼卒什么,只挥挥手让她们走了,又转身关了门,才踱步到风信子身边。   她……   吴地女子手巧善装扮,随意一条罗裙,便又繁花盛开般的美丽。阿信一身白色纱罗铺了一地,映得那青丝如云堆砌!   孙彦那一刻有点明白,繁花朵朵,唯有眼前这一朵最令他相忆。   此念一生,孙彦反而近乡情怯。他没有如同往日般凑上去,反而款款落座于阿信对面,掀开食盒,探了探温度,叹道:“方才刚出炉,还新鲜热辣的,你这衣裳一换换了半个时辰,这下只有些热气了。”   风信子一挑眉头,从孙彦的态度中读到了些信息,只翘嘴一笑,刁钻便又出来浮头:“怪我么?怪你自己弄那身稀奇古怪的衣裳罢了。话说,这饼是给我吃的,我都还没有嫌弃,你倒先发话,这殷勤献得真够假惺惺的!你真对我好一丁点,我发一句话,你就让人重做?!”   阿信一行说,孙彦一行笑,最后他轻轻握着阿信的手,极认真的说:“阿信,我真喜欢你这样子,刁钻的挖心挖肺!不过就是一盘饼,你发一句话,我真就让他们重做又如何?”   风信子狠狠的抽回自己的手,瞪了孙彦一眼:“孙天师还真是古怪的要紧,那么多人求着你办事,你偏要来捧我的臭脚丫!闲话少说,我风信子可不欠你什么,收起你的什么狗屁芝麻饼,只把该我的金子拿来。我拿了金子要吃多少芝麻饼不行,在这儿受你欺负!”   受他欺负?孙彦笑笑,叹道:“阿信,你还不懂男子的心思……”,然后他从怀里取出那两面金牌,自己掂了掂,然后交给风信子:“是,芝麻饼不算什么。你要这金牌,金牌便是你的,也不算什么。”   这么顺利?阿信有点怀疑的看着孙彦,却还是把金牌接了过来。   金牌很重手,风信子有点不敢相信这玩意真到了自己的手上。她出道这么久,头一回见这样精致且足分量的酬金!她抬起头,两眼晶晶亮的看着孙彦,问道:“这真算是了结了?阿信干手净脚的赚下这金牌了?”   “是,这金牌归你了!”   阿信久久的看着孙彦,发现孙彦浅浅笑着,丝毫也没有那股妖邪气息,最后她长舒一口气,埋怨道:“早上的时候就交割清楚多好!眼下我已然出了彭城了!”   孙彦低笑:“太平洞极经乃是我天师道圣经,此面金牌是彦先祖创教之时着能工巧匠,费十年功夫雕刻而成,也算是我天师道最要紧的信物。”   风信子一顿,就觉得手中的金牌有点烧手。她不是滋味,却也不太舍得丢下,一脸小心的试探:“这么要紧么?若我把它融了,你会如何?”   “若是别人……”,孙彦答话:“我敢叫她求生不能欲死不得。但你……阿信,我给你拿着,你做什么我都容着,只要我能容着。”   风信子咽了一口唾沫,轻轻放下金牌:“什么叫你能容着?”   孙彦看着风信子,轻轻抿嘴,然后一字一句:“你做我的女人,你上天入地,我都能容着。”   风信子轻轻吐了一口气,微微垂下头:“那算了,这酬金我也不要了,信物我也交给你。”   孙彦一声低笑,垂眸,手指轻轻敲着几案,软软的吴语里有一丝丝的失落失望:“是么?风信子,自你接下这买卖,就该知道,我不可能再放你回江湖,万一落在旁人手中,也是一桩口实。不单我不许,慕容垂想必也是不许的。你要活命,法子不多,只有这儿这个罢了。”   风信子笑笑,想起早前温高门对她说的,“你若想凭你自己一点小刁钻就与淮南战场上的这些枭雄们斗,只怕死无葬生之地”,他还真是够乌鸦嘴的!捏了捏拳头,阿信眼睛一亮,笑得飒爽:“是么?我也该多谢你这么为我打算?”   孙彦微微愕然,这野丫头!这关头还讽刺他?   阿信眼睛灼灼:“在平天山上温高门要杀我,我不怕。在这儿,你也说我若不如你的意,我就小命不保。可我阿信还真不怕,你们能杀我,我不抱怨,你们不能,也该是我的命!”   孙彦看着风信子那张脸蛋,看着她一双倔强的眼睛,看着她一身美丽的罗裳,突然明白,繁花朵朵,最相忆的这朵,究竟忆得是什么。他尖眉一展,笑得自得:“是么?阿信,你有本事破了荆阳,就让我看看你还有没有本事,飞的出我的掌心!”   风信子嘿嘿一笑,拎起一个芝麻饼,又眉头大皱,随后斜睨着孙彦:“冷了,我吃了要拉肚子的,你怎么还不叫人重做?”   孙彦一笑,击掌两下:“来人,重做芝麻烙饼!”   ……   作者有话要说:  下周我要休假,所以今天双更,方便这周更够四个章节。 ☆、画眉愿     平天山的春日,可以料想有多宜人。   风信子走后,温岫仍与朗拓夫妇住在一起。没有了风信子的刁钻可爱,雅盈竟开始觉得山间的平静有点儿沉闷,朗拓知道了不禁笑她是爱操心的命,但朗拓自己对那个特别的病人也不免有一番牵挂,只是不曾说出来而已。   温岫倒是如常起卧,看不到半点不同。有时候朗拓真的很佩服温岫的这份得失随意、宠辱不惊的本事,可究竟连温岫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有时候他会想起山巅附近的那颗参天冷杉,待他坐在同一个地方看到同一抹晨曦时,又总有觉得少了些什么;有时候他又会回到那个山谷,但每每忽略桃李芳菲,只记得黑糊糊烧火气……   到了三月中,天下形势濒临崩溃,各方势力悉数登场,南山苍壑温长卿却还有闲情逸致与朗拓在溪边垂钓。   春阳极其的宜人,溪水淙淙而流,两人宽衣博带,自有名士风流。   静心侯了小半日,朗拓的鱼竿微动。朗拓微笑,偏头朝温岫示意,没有发出声音,却口型夸张的夸耀:“哈!长卿,看来今日拓倒占了先机!”,而后轻挽鱼竿,一条手板宽的鲫鱼便活蹦乱跳的跃出水面。   温岫畅然一笑,却是无所顾忌的出声说话:“今日长卿又能吃到鲜美的鲫鱼浓汤了!”   朗拓一笑:“是呢!鲫鱼汤色乳白,想起来就让人垂涎三尺!”   温岫微微点头,又说:“先生,近日只怕多病号上门求医?”   朗拓一愕,旋即答道:“是,山下战事日紧,已经有不少伤重患者不顾天师道禁止,私自上山求医。”   温岫垂眸、微笑。   朗拓轻轻摇头,把鲫鱼收拾进竹篓,就着溪水洗了一把手,便离开:“长卿,你今日尚无所获,只怕还要多等些时候?如此,拓怕有病患,得先回草庐。”   朗拓走了不过一刻钟,温岫身后一阵树叶响动,一抹轻飘飘的声音从树冠中传了过来:“二公子!”   温岫头也不回,抬起鱼竿,检查了一下鱼饵,复又投入水中,这才问道:“淮南战局如何?”   “齐善、梅英华两位将军领着二公子从洛涧等地调集的军队,正与尹融大军激战,以属下看来,只怕还要第三次战败。”   温岫听了一喟,却没有说话,那声音便继续说道:“彭城天师道近两日开始反击尹融的另一路大军,妖术迭出,尹融军狼狈不堪。占据荆阳的慕容垂放得尹融十万人马南渡淮水之后,便再无动作,屹立于荆阳,颇有拥兵自重的意思。”   “拥兵自重……”,温岫沉吟,随后又问:“荒坞明月楼呢?”   “是,属下尾随风信子回了荒坞,看着她进了明月楼,然后她将出云剑上的明珠换成了一枚玉符,最后前往彭城。属下在彭城边失了她的踪迹,只知道她混进了尹融军营,看样子像是要入彭城。属下因此断定,荒坞明月楼主段明月是掮客,的确中介斡旋了慕容垂、孙彦的一桩交易。另外,属下返回平天山前,探知北朝镇南王尹融曾出入明月楼。”   阿信消失在彭城边?温岫心中苦笑,不知道该叹她够胆量,还是该担心她!   不过,阿信这枚鱼饵到了此时此刻,终于可以让温岫肯定,淮南战局的诡异,绝大部分归功于孙彦、慕容垂两人!慕容垂不甘心屈居尹天王之下,孙彦只怕也是狼子野心,因此通过段明月沆瀣一气,各取所需,这也正是淮水上游悄无声息连失五城的真正原因。   眼下慕容垂得其所需,即使他与孙彦有所交易,但也未必还愿意在淮南战场插上一脚,只怕是要袖手旁观了。而淮南战场,齐善、梅英华两位将军想必是抵挡不住尹融的,如此,孙彦及其天师道呼之欲出!温岫想到早前在平天山孙彦暗度陈仓的伎俩,不禁猜想,齐善、梅英华淮南战败之日,天师道高举义旗之时!   亏他想得出着惊天棋局!也确实煞费苦心!   可惜,孙天师仍算漏了一样。   他温氏高门!   温岫在心中理清头绪,便有了谋划:“大公子和父亲大人都知道了么?想必他们都心中有底?猎物进了围猎圈,猛虎该出匣扑食了。”   “二公子说的是,大公子只是可惜丢失荆阳。”   温岫两声低笑:“国中坚若磐石,不愁胡虏侵略。”   “是!老爷最后有一句话吩咐:天师道反迹昭彰时,猛虎出匣日!大公子、二公子布局良久,最后关头,务必忍耐!”   温岫心中一动,轻轻回答:“请父亲大人宽心。”   话到此处,树冠中人有些迟疑的说道:“二公子,属下在彭城外周旋时,曾得知彭城内只言片语的消息……原来彭城原守将卢裕,竟是天师道大祭酒。还有那潜伏江湖多年的妖人张凌,也同为天师道大祭酒。他们在彭城内借修炼登仙之道,让信众大量吸服清玄散,聚众淫、乱,许多年轻貌美鬼卒因此致死……”   温岫听了久久都凑不出一句话,心中渐渐酿了一股冲动,却又被自己亘生压了下来。许久,他语调低沉:“清玄散?聚众淫、乱?还有什么?”   “是,彭城外传言颇多,属下所得并不确切,但老爷处已查知其行迹。天师道中大祭酒张凌专司招募信众,初学道学者称为‘鬼卒’。鬼卒上道后,张凌便引诱鬼卒吸服清玄散,迷乱其心智,致使其不辨是非黑白,练成为天师道的魔军。除此之外,张凌、卢裕、孙彦等人,都极其荒淫。他们每每在鬼卒中挑选貌美年轻的女子,借口帮助她们修炼登仙之道,当众宣淫,称为净身礼,之后鬼卒才晋升为正式‘祭酒’。此种礼仪极其淫靡,却是天师道极为崇高的礼仪。那些迷失了心智的女子,不但没有廉耻之心,反而争先恐后的祈求天师亲自为她们净身,如有不从者,反遭惨无人道的惩罚……”   “够了!”,温岫低喝一声,突然站起来,手中鱼竿瞬间落水,缓缓飘远。   树冠传来的声音突然断掉,许久有些难以置信的声音才又传出来:“二公子……”   温岫顾不上回答身后的下属,他站在树冠下,面对着溪水淙淙,只觉得心绪胀满,他想压抑这些情绪,却分明徒劳无功。他痛恨天师道这等荒淫,可他更担心,担心到每吸一口气都痛及四肢百骸,担心到控制不住脾气。   风信子、阿信……为什么?你偏偏要离开,你傻的么?你究竟欠了段明月什么,要这样还?!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拼命出了彭城却还要拼命再回去?你知不知道,那处早成幽冥鬼狱……   温岫紧紧捏着拳头,明明春阳明媚,他却周身发冷。想到那个野丫头只知道使些小诡计,从不知道委婉回环,他就心痛难遏。她根本不懂男子心思,肯定也不会知道她那么美丽又那么桀骜不驯,只会让人生了驯服她的欲望,尤其是孙彦那样野心勃勃的男子!   孙彦吸服清玄散,他早有耳闻。在荆阳被困时,他在平天山山巅上闻到那股如辛似辣的味道后,他立即就将淮南战场与孙彦联系在一处,后来在彭城,孙彦就算在他的压制下尚且觊觎阿信……果真如此,孙彦对阿信……   温岫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痛恨孙彦,一想到他这样荒淫,又对阿信有那种心思,他就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可他更恨自己,是他纵容阿信离开,他明知前面危险,可他还是再一次把她当成了鱼饵……   温岫心中狂潮汹涌,几乎破茧而出。原来非要到她深陷险境,他才会明白,他这样在意她,他才明白,不过短短数月,他已经不是昔日的他。   “二公子,请二公子谨记老爷的嘱咐!”,树冠中人想必是看见温岫久久不语,禁不住补了一句,声音里有一缕担心忧切。   一句话,仿佛兜头泼下的冰水,一下将温岫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收敛满心的心绪,平淡声音里隐隐怒火:“天师道!祸国妖孽,罪无可恕!”   说完这一句,温岫就更加冷静了下来。他沉思一番,立即就明白,眼前局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若轻举妄动,就将前功尽弃。想到这里,温岫有些悲哀,他始终把家国看得太重,做不到冲冠一怒为红颜。阿信……你还能活着么?若活着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死他?   温岫闭了眼,捏了捏拳头,又睁开眼说道:“轻烟,天师道彭城一举一动,你当日回报,不得延误,但不得惊扰其行动。此外,你传令破虏,令他带人乔装进入荒坞潜伏,等我号令。最后,告之父亲大哥,淮南一役,长卿不仅要驱赶豺狼,还要荡清妖孽!”   树冠里的轻烟立即轻声回答:“属下领命!”   树叶微响,温岫凭水临风,想起早前他与阿信在这儿,他还为她发鬓簪了一支梅花。短短数日,形势急转直下,叫他微喟:阿信,我还能为你画眉么?若能,日日为你执笔画眉,我也是愿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天师道历史上确有其教,《太平洞极经》也是天师道很有地位的经书。这里有许多我自己臆测的情节,但没有很离谱。世上许多宗教原先就有一些当众交合,并以为神圣的礼仪,而天师道以房中术修炼也是确有其事。   这些世人以为荒淫的事情,在宗教里比较平常。天师道房中术修炼的事情,一直到五胡十六国以后才有道教自己的人出来改革掉,但天师道历来倡导政教合一,不免露了破绽。在东晋,孙恩卢循的谋逆,实则天师道谋逆。   本文么,只有比真实的历史简单,却无半分复杂。或者对于看文的人而言,是太过灰色、晦涩了,但在那个时代,我想不出更明媚的色彩了。很快我可以交代本文的真正历史背景,那真是一个痛并快乐着的年代,真是一个风起云涌有英雄辈出的年代!    ☆、迷惑生     风信子在彭城,每日绫罗绸缎、金莼玉粒,她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富贵。开头几日,她新鲜好奇,金钗玉搔头,锦缎长罗裙,她也都愿意拿在手里把玩一下,啧啧称叹。后来见多了,她也不当一回事,每每随手一丢,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仍照着自己的心意。   但孙彦不是温岫,他更多了一份控制欲,也就不由得阿信随心所欲。诸如,他觉得阿信穿着极飘逸的罗裙好看,他就只准阿信穿吴地的罗裙。   但风信子是什么人?虎牙底下还要挖一点肉渣子出来吃的人,她觉得孙彦有些宠着她的意思,而且她又有信物在手,因此肆无忌惮,做事是怎么绝怎么来。飘逸的罗裙她也照穿,但每每把上面多余没用的通通都扯掉。要是裙摆太宽,她索性一分为二,用两根丝带两边一扎扎成胡裤模样了事。打扮出来的样子,叫孙彦滴汗、瀑布汗!   这一日,阿信故技重施,好好一条绿罗裙被她当中扯到了大腿中间,两根绿丝带从脚踝一直缠到大腿,成了一身利落的紧身春袍。那罗裙虽然薄但胜在够宽,就算扯烂了,凭着几处层叠,也丝毫看不出亵裤模样,就这样阿信浑身上下严严实实,半点不露怯。   孙彦细细看了,禁不住摇摇头:“阿信,说你粗糙嘛,你这藏得也够紧,好好的一身风情成了这副模样!但说你细致嘛,你这一身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风信子白眼一翻:“你爱花你的钱,我管不着。但我不爱穿那娘们的东西。”   孙彦有点不爽,他很清楚平天山上阿信养出了女子的容貌,也养出了女子该有的一点气质,但她眼下这样刁钻不驯,难道是因为他不是温岫么?一生了这念头,孙彦就浑身不自在:“娘们么?阿信,难道你在温高门跟前就是女子,在我这里就是个小子?”   风信子一愣,她从未想过这个,他又从哪儿说起?她也并不知道孙彦对南渡高门的心病究竟有多重,更不知道孙彦这番话其实是比较也是吃醋,她只觉得孙彦很莫名其妙很可恶:“谁是娘们?你送我什么衣裳,我就穿什么,还不行?不然你把我的旧袍子还给我,老子不稀罕你这东一累赘西一麻烦的破衣裳!”   知道什么是白眼狼么?这就是!   孙彦倒吸一口凉气,脾气立即就涌上来。平常人人奉承,就是他想要哪个女人,哪个女人不是排了队站在自己跟前求着他挑?他冷笑一声,脸一沉,狭眸里就涌出了狠戾,只对屋内两名鬼卒低喝:“彩英彩霞!让你们伺候姑娘,你们就让她这么穿衣裳?”   两名鬼卒面面相觑,倒头就拜,求饶连连。   风信子知道孙彦是杀鸡儆猴的意思,只冷哼一声,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看好戏的模样,却是半句好话也不为两个鬼卒说。   孙彦很没面子,却也明白这一招对风信子一点用处也没有。她不是寻常的善男信女,是杀人连眼都不眨一下的江湖中人,指望她看着别人遭罪自己会难受,估计有点难度。孙彦压了压火气,又换了笑脸:“看我这记性,早知道阿信时油盐不进的。罢了,今日也罢了!但阿信,你不知道么,你穿上吴地的罗裙本是极美丽的,你何苦与自己的美丽过不去?”   风信子讥诮一笑,没有做声。   孙彦只能毫不在意的一笑,牵着阿信的手:“还记得隐肆么?今日只有我与你,我们去安静用膳,好不好?”   阿信皱皱眉:“不去行么?这两日日日吃肉,有点腻味了。”   孙彦浅笑:“也罢,不去隐肆也无妨,春光正好,我带你游河,如何?”   游河?城外全是氐族军士,他还有闲工夫和她游河?好个孙癫子!风信子眸子一转,笑笑说:“好!便游河。”   小巧的游舫仍旧从头一回进彭城的水道出彭城,不同的是,上一回阿信还是个小子,在乞伏国庆手下坑蒙拐骗;这一回,她堂皇的着了女装,际遇却没有更好而只有更糟。   孙彦喜欢看着她笑,浅浅的目光浅浅的笑,仿佛没有什么威胁,却无处不在。风信子其实很害怕,很想逃跑,可是她却只能强作镇定的周旋着,希望老天再多借给她一点运气,让她还能像上次那样顺利的离开彭城。   小游舫才出了南门水闸,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上阿信心头,仿佛决战的战机突然降临,又更有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妖魅邪侫的压抑感。   阿信不明所以时,“嗖嗖”声响彻天地。   火箭如雨而发,射向淮水面上停泊的舰船。那火箭密得像是织布机上林立的纬线,把彭城南面牢牢罩在里面。游舫在南城岸边游走,舫上帐幔被箭矢带出的风掀得狂舞,却并没有一支火箭误伤游舫。   风信子说是目瞪口呆也毫不为过!孙彦一笑,把风信子纳入怀中,温柔安慰:“阿信怕么?本想与你在隐肆安静吃顿饭,偏你淘气。也罢,你别怕,我在这儿。”   风信子深吸一口气:“你今天要反攻氐军?”   孙彦不置可否的一笑:“我也想带阿信去平天山山巅看日出呢,那些人碍手碍脚的,麻烦,不如赶跑了,我们也好去游玩一番。”   风信子嗤笑:“呸!你要去平天山还不容易?死也要拉着我做借口,干我什么鸟事!”   孙彦不置可否,只把风信子带起,从容走到游舫船头。船头疾风四窜,箭矢飞驰带出的声音交织成叫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孙彦不退反进,张扬处张手狂啸:“阿信,你若穿着吴地罗裙,此时此刻裙裾蹁跹,该是怎样的乱世红颜?!”   箭雨下的阿信哪里有孙彦的能耐,哪里还说得上话,只得紧紧抱着孙彦的腰,把头埋在孙彦胸前。   孙彦环着阿信,身后取出一管紫竹箫,笑着看了阿信一眼,横手吹起箫来。   箫声极度的……张扬……张扬到似乎并非属于人间所有。   开始时箫声被压在箭雨之下,渐渐的,箫声渐大,便如金戈般划开箭阵,凌于九霄云外。而后,箭矢在箫声引领下,仿佛有了生命般缠着淮水上尹融的艨舰。   足有两刻钟后,金戈般的箫声渐歇,依稀又退回箭雨之下潜伏,但很快,继之而起的是一股迫切如火烧的箫声。顿时间,彭城与平天山之间凭空腾起万丈火焰,阵阵轰鸣宛如耳边炸响。   风信子被箫声、爆炸声夹攻,分明觉得天旋地转、天崩地裂,浑身摇摇欲坠,只得紧紧揪着孙彦,咬牙扛着。孙彦的箫声未停,反而越发诡异突兀,仿佛地狱来音般缠着阿信,然后袅袅而去,引导天师道教众水侵火攻的屠戮尹融大军。   渐渐的风信子意识有点迷糊,但她心里明白,孙彦以箫声指挥战场!记得头一回她在荒坞听到这种诡异飘零的箫声,是她还没有接下这桩生意以前,这就是孙彦知道她是谁的真正原因吧?荆阳彭城平天山,孙彦早已经布好陷阱等着尹融,也顺道等着她……   果真如此么?如果说温高门是总管淮南军政两事的淮广刺史,那孙彦,就是号令天下道人的世外仙师。两人的能耐,实在不分伯仲,难怪孙彦总对温岫那么不屑,原来他也是有这点资本的!   可风信子压根就没力气再多想,孙彦的箫声极其霸道,涨得阿信的脑袋几乎裂开般的疼,她还没见识完孙彦的手段,就已经彻底晕了过去……   等阿信醒来,她发现孙彦抱着她躺在榻上,却不是她往日睡的那个厢房。   孙彦眸内带着笑意,软软的看着她,看见她醒了,便问道:“醒了么?还累么?”   阿信眨眨眼,突然皱了眉,为什么她最近总闻到一股如辛似辣的味道?她转了转身子,稍稍离开孙彦的怀抱:“你一个大老爷们也熏香的么?怎么熏那么奇怪的香?”   孙彦尖眉一展,有点儿暧昧的刮了刮阿信的鼻子:“那不是香,是我天师道的圣品,日后我与你同用,你就知道那里面的滋味了。”   阿信怀疑:“什么滋味?”   孙彦手指在阿信脸上流连,浅浅的声音满是轻佻暧昧:“销魂蚀骨的滋味……”   阿信的眉头紧紧的皱着,撇头避开孙彦的手,又往后躲了躲:“我才不用那什么鬼清什么散呢……”,话到这里,阿信灵机一动,立即想起房里那两个鬼卒曾经提过,最近几天天师道有什么净身仪,或许她可以借这机会……咽了咽口水,阿信壮着胆子问道:“那个清玄散……有什么好处么?你们道里的人但凡什么礼仪都用么?”   孙彦笑了笑:“清玄散么?道中人修炼都用。”   阿信眼睛一转,不耻下问:“你们熏了清玄散都跟你似的疯疯癫癫?”   她这话音未落,孙彦已经一翻身压住了她,然后几乎是不容她躲避的速度掠夺了她的檀口。   孙彦这回很温柔,细细的从容不迫的追逐她的丁香,将她的甜美一一攫取。   阿信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水底般的透不过气来,想伸手求救,手却被孙彦牢牢锁住,想发声呼救,细细的嘤咛却被孙彦悉数吞下。阿信浑身发软,觉得自己几乎要被溺毙般难受,但又隐隐的有些让她羞愧的渴望。   直到她几乎晕阙时,孙彦满脸潮红的松开了她,微微喘气道:“阿信,原来你并不懂哪个男子真正对你好……”   阿信同样的喘气看着孙彦。   孙彦了然,伸手轻抚阿信,轻笑道:“温岫不过也就是用些温柔伎俩,可笑我竟是个傻子!阿信,喜欢我方才那样亲近你么?”   阿信回答不了他,她很用心的回想,很仔细的比较,最后很可怜的发现,其实温高门和孙癫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都一样算计她、欺负她。姐姐说男人亲吻女人,每每是因为中意那女人。可她觉得不对,她从不觉得温岫或者孙彦是喜欢她,不然为何每次她都要千方百计的防着他们那怎么看都看不清楚的心思?   阿信兀自想着心事,孙彦却早已了然于心,因此自信满满的说:“终有一日,我要你心甘情愿的与我一起共赴云雨。阿信,你乖乖的留在这儿,我不会亏待你。”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阿信太笨,是这两男人太难缠。我要是阿信,我也得把温高门咬死,把孙癫子阉了…… ☆、净身礼     南梁元兴八年三月,天师道道徒彭城突围。北朝镇南王尹融所部两万余人仅余四千余人仓皇北逃。   彭城大捷,仿佛一声鲜明的号角,正式掀开了淮南风起云涌的战幕。   大捷当夜,整个彭城好像打了鸡血般的模样,几近狂热。   孙彦本想要与风信子温存一番,培养培养感情,奈何道众热情的要紧,纷纷簇拥上来,最后张凌、张大祭酒亲自来请。   在风信子眼里,张凌就一妖人。一个大老爷们一身火红道袍,一张嘴唇好像刚喝过鸡血般的红,要不是青天白日的,风信子还以为见了鬼。   那张凌才进了孙彦的卧房,就看见风信子,眼睛很显然的亮了一下,碍于孙彦在场,还是恭敬作揖:“天师,今日彭城大捷,尹融部众因此仓皇逃窜。道众为之欢欣鼓舞,还请天师示下,如何庆功?”   孙彦把张凌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又意味深长的看了阿信一眼后,才问道:“大祭酒有什么建议?”   张凌伏在地上,真像一条忠顺的狗:“天师,道中鬼卒日多,每每希望得到天师亲自点拨,早两日属下得天师指示,已在道中挑选出资质出色的祭酒二十人为引道人,为鬼卒引道。今日彭城大捷,天师道上下一致期盼天师行我道中崇高的净身礼以为庆贺……”   孙彦歪着嘴角,笑得了然又讽刺:“也罢,你去准备吧。”   张凌伏在地上,没看到孙彦的表情,只是答应了一声是。他起身时,不落痕迹的又看了风信子一眼。   风信子倒是收到了张凌的致意,很不以为然,等张凌走了,她撇着嘴对孙彦说:“哪来的妖怪,看的我想揍人!”   孙彦笑笑,又看着风信子,有些哀叹:“阿信,若非我在这儿,你要被我手下这群狼生吞活剥。”   风信子皱皱眉,这才明白张凌刚才看她的意思。她一想到张凌那妖魔鬼怪的样子都忍不住生气:“什么?你的意思是他想打我的主意?姥姥的!看见个娘们就想拉帘吹灯!难怪这妖怪长了一副欠揍的样子!”   孙彦好笑,又把风信子拉进怀里,捏着她的小爪子,嘲笑道:“阿信,你可不是街上随便哪个娘们。若非你旧日满脸风霜的,只怕你活不到今日。不过算你运气好,长成了,前面遇着温长卿,装出了一点君子操守。我么,自然更是懂得怜香惜玉的。”   风信子一直挣扎,最后咬了孙彦一口才挣了出来:“呸!贼喊捉贼!幸亏头顶还有青天看着,不然不知道你们这帮满肚子刀枪的恶货怎么嚣张!”   阿信么!心底清明透彻的让人心痒难耐!   孙彦微微一笑,不再孟浪,只吩咐道:“今夜我不得空,你别乱跑,乖乖呆在房里。等过了三月,我陪你游遍大江南北。”   风信子抱住了双手,看着孙彦的背影,嗤笑道:“你信物不要了?”   孙彦回头一笑:“你刁钻得很,放在你手里,我估计比我拿着还周到。何况,我的便也是你的。”   风信子撇撇嘴,给你不要?不要拉倒!我可不是什么乖乖听话的兔宝宝。   入夜之后,风信子房里的彩英彩霞屁股长针,一副翘首以盼、坐立不安的样子。风信子心知肚明,哀叹了两句无聊,又可怜她们遇到了盛事也不能出去看看。   两个丫头正如同风信子般情窦初开的年纪,却远不如风信子那机智聪慧,被风信子两句引逗,早已经忍不住,便悄悄的也给风信子拿了一身白衣裳,叫她换上,便要带她一起去虔诚观礼。   而后,那身白衣裳拿在手上,风信子苦着一张脸,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这种衣裳,她只见过明月楼的姑娘们穿过。素白的纱绫,涓逸通透,一上身,浑身若隐若现的,叫人看见了都脸红。   就这身衣裳,看着都难为情,更别说穿着。可是彩英彩霞两人眼中只有狂热,压根不去考虑这些。风信子摇摇头,决定还是先在里面穿上雪白深衣才比较自在一些。   彩英彩霞有些奇怪,问她为什么这样穿,她也只好推托说身上还有伤,不敢着凉。   随后彩霞又拿给风信子一方面巾、一根蜡烛,阿信皆细细查看了,偷偷做了准备,才跟随两人逶迤而去。   是夜,整个彭城一片黑白交杂,女子白衣,男子黑衣,纷纷朝城西涌去。   风信子看得人人眼中狂热虔诚,暗自心惊,所幸人潮汹涌,也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这才多少给了她一点安全感。   走了大约两刻钟,便出了彭城。风信子一路留心,发现前面那地方就是当日温高门冬天赏雪的地方,也是头一回她见过的那张水晶方台所在。   此刻水晶方台四周的帐幔悉数挂起,中间火把点点,映得人绰约。那光可鉴人的黑色砖石层层而下,每一层皆渐渐增长增宽,延伸至外围形成规整的八面,才有巨大的八个火炉照明。   人越积越多,春夜里赶来的女子,衣衫薄透,面巾绰约显出五官,说不完的旖旎风情。这些女子人皆捧着一根微微发绿的蜡烛,跪卧在地,虔诚而待。   风信子学模学样,跟着照做。但旁人都不知道,她手中的蜡烛早就换成了寻常白烛,脸上的面巾也换成厚厚的、浸过水的面巾!   早在换衣裳的时候,她就知道彩霞给她的那根蜡烛,无论颜色、气味都不同寻常!果然此刻一点,她隔着厚厚的面巾都能闻到那股如辛似辣的味道!   如此静待了大约一刻钟,身边的彩霞彩英便开始有点不同寻常,j□j在外的一张脸蛋涨红,白纱衣下的肌肤也是一片潮红,连喘息的声音都明显的快而促。风信子一点也不敢动,却开始明白,这所谓的清玄散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在风信子忐忑不安时,空中突然传来一股箫声,极其的空灵邪异。霎时间,偌大的平天山脚都充斥了这柔媚间带着邪侫的声音,更显得四下虚空诡异。   箫声缕缕不绝时,又传来阵阵鼓声。那鼓点很低沉,真正是敲在心底耳边般的震撼。许多女子想必是因为鼓声清玄散的共同作用,开始软瘫下来,只趴在地上热气直喘。   箫声、鼓声不绝,震得风信子冷汗直冒。就在这时,一黑一白两列人举着蜡烛环着层层黑色砖石行进,直至每一层每一面砖石都站了一黑一白的一男一女。在此之后,一名白衣女子从坤位款款而出。她手捧蜡烛,头颅微微垂着,隐约白纱衣下的胴体,好像朝露般晶莹美丽,人便显得格外圣洁。这名白衣女子缓缓上了方台,放下蜡烛,信徒般虔诚卑微的跪着。   一旁彩英彩霞直起身子,眼内狂乱中又透着羡慕妒忌,讷讷低语:“是她么!就是她天师被选中,亲自净身么……”。风信子低了头,眉头紧紧揪着。   这时候,一袭黑衣仿佛凭空出现在半空中,随后如鹏鹄般展翅,借风徐徐而落,姿态美极。跪着的众人见得此状,轰动不已,纷纷高举蜡烛膜拜:“天师降临、天师降临……”   风信子又直起身子,看见落在方台上的孙彦一头黑发、一身黑衣,形如鬼魅,妖冶非常。   孙彦衣袂渐落,箫声也跟着沉寂,而鼓点越发清晰低沉。   这时候,孙彦一举手,信众们悉数安静,鼓点声也变得缓慢而轻微。渐渐的,方台周围传出声音,音调富于音韵起伏之美感,伴着鼓点声,有种蛊惑人心的妖异美丽。   风信子侧耳细听,恍然大悟,这是用古吴语轻轻吟哦《太平洞极经》!她虽然没能全部认完金牌上的经文,但此刻一听,却还是听明白了。   周边的人也都纷纷加入吟咏,那调子便渐如汪洋大海。方台上的孙彦垂着眸,微微一笑,转到白衣女子身后,只用手中紫竹箫轻轻一挑一卸,女子身上的薄纱纷纷而落,一朵洁白的花朵便在春夜里盛放。   女子微微闭眸,嘴中跟着众人喃喃吟咏《太平洞极经》,浑身微微而颤。   孙彦一笑,紫竹箫放在一侧,一伸手,一曲膝,黑色衣裳冉冉而落之际,他精壮的胸膛、紧致的小腹已然贴紧了女子的美背。   女子深吸一口气,旋即一声惊呼,美目瞪大、樱唇微张的直喘气。孙彦看不到也并未理会女子的神情,只是伸出双手握住女子胸前蓓蕾,狂野揉捏,直至女子经受不住的j□j出来。但孙彦似乎尚不满意,又一手扶着女子腰肢,一手探到女子身下……   风信子从未见过此等刺激的……场面!只紧张的浑身紧绷,眼睛瞪得老大,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恍如不识的孙彦。   此刻方台上的女子,浑身殷红,蓓蕾挺立,早已化成能将世间任何男子都溺毙的一汪春水。孙彦这才稍感满意,双手改扶着女子的肩,开始前后摆、胯,他由慢而快、又由快而慢的往复律、动,表情却掩藏在长及腰际却不断颤抖的黑发中。   周边的鼓点跟着孙彦的节奏,似给孙彦助威,又似歌颂孙彦,引导得众人的吟哦声越发狂热而激情。而方台上女子经受着孙彦的洗礼,似乎极度痛苦,又似乎极度欢欣,深深浅浅的j□j居然透过众人的声浪,分毫不差的传入风信子耳中。   风信子看得眼睛发疼,连呼吸都发抖。   然而这并非终点。孙彦动至极处时一声怒吼,连同那女子一声又痛又快的高呼,而后孙彦突然扶着女子的腰肢跪起。那女子想必不曾料想这样激烈,只惊呼一声,便由得孙彦帮她换了姿势。女子双手双足颤抖着撑在方台上,任由孙彦索取而只能j□j不已。   礼至此处,众人狂热,那黑色砖石上的一对对男女开始照模学样,就在黑色砖石波浪般起伏反复,行起这让人血脉贲张的“净身礼”……   孙彦与那女子与换了姿势后,风信子足以把孙彦与女子的一举一动看了个通通透透。身体最神秘的地方,如此直白而狂野的展示在风信子面前,而周围每个人却这样理所当然并且将其当成神迹一般崇拜!   想到早前孙彦说要与她行“净身礼”,风信子胃中激烈翻腾,忍了半刻忍不住,猫着腰仓皇逃窜……   作者有话要说:  呃~~~~这就是我说的重口味,我感觉比较重,希望不会被和谐掉。已经比较努力写得比较委婉低调了。   天师道的东西,早前解释过,我臆测比较多,请勿对号入座。   这周的内容发完了,谢谢。 ☆、陷虎穴     风信子一离开人群,就忍不住夺路狂奔,直至身后的吟咏声渐渐低弱,才停了下来。她一把摘去面巾,胃中一阵抽搐,当日晚餐悉数吐了出来。   就在这时,两把声音在身后传了过来:“看,前面有个鬼卒!”   “哈!真是碰巧了!走,咱们给她净身!”   如辛似辣的气息又传了过来!风信子抚着胸口,心电急转。就在两人刚抓住她的肩膀时,她突然转身,“哗”的一声,又酸又馊的呕吐物喷了两名男子一身。   其中黑衣男子立即掩鼻,极度嫌弃的一把推开了风信子:“娘的,遇了个不上道的!”   另一名男子一脚踢在风信子身上,风信子便就势滚在一侧蜷起身子。那踢他的男子见了觉得扫兴,拉着另一人走开:“走吧走吧!有些鬼卒就是受不住清玄散那玩意,用的稍多一点就吐个天昏地暗,咱们不讨她的晦气,那边山坡上,咱们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两人骂骂咧咧的走远,风信子这才一骨碌的爬起来,借着夜色潜伏。   潜伏杀人,就是军队里最老道的老兵也未必能与风信子一较高下,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风信子杀了两人,夺了一匹快马,裹了一件黑披风,乘着夜色,有些慌不择路的朝西边奔去。   阿信自觉是个见多识广的娃,以往杀人不过头点地,也并没有什么恐惧,但此刻,她一想到孙彦竟如此荒唐,她就觉得毛骨悚然,早已经空空如也的胃更搅得难受。   或许是她真的太害怕,或许她的运气已经用完,又或许这一切只是天意,风信子这样聪慧的人居然忘记了她逃跑的方向是平天山脚下的密林。就这样,风信子一匹快马一头闯进了孙彦的围猎圈……   密林里浓重的黑,春日复苏时带着的泥土腥气……这一切只是围猎圈里最无情的述说……   风信子不过跑得两刻钟,空气中竟然又闻到了那如辛似辣、清玄散的气息,她未来得及暗道一声不妙,浓黑深处一抹诡异的红色一掠而过。顷刻间阿信身下的骏马嘶鸣一声,带着极快的速度扑倒在地,风信子便被骏马凌空甩出了近两丈的距离!直到此时,风信子才回过神来,她遇伏了!   风信子反应极快,腰间出云剑瞬间爆出寒芒,刺向围攻而来的一抹白色身影。利刃刺破血肉的同时也听到一声闷哼,一道白色身影便扑到在地。   阿信眼都不眨一下,回剑,转身,横抹,在斜插至左侧,再轻轻一挑,便杀出一条血路来!   但她只跑得十余步,周身一圈白色影子又将她牢牢裹住。然而,这还不算,那道诡异的红影狂笑着从后面凌空而来。风信子心中恐惧涨至极点,反而生出勇气,只举着出云剑一跃而起,迎向红影……   阿信用尽全身力气的这一刺,却刺在了鼓动如风的袍子上,一股巨大的力量瞬间顺着出云剑反噬,阿信尚未来得及惊呼一声,便已经被震开三丈以外,重重跌在地上,而那把出云剑,也震得脱开手,没入黑暗中。   红影的这一下霸道非常,阿信只觉得喉咙一阵腥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   旋即,红影发出的笑声由远而近,直到阿信脚边时,尖利古怪的声音说道:“好一个叛教的小鬼卒,看本大祭酒怎么教导你上道!”   是那妖怪般的张凌!风信子拼命爬了两步,立即就被张凌拎住了一条腿!   张凌握着阿信的脚踝,一路摸到的大腿,只听“嘶”的一声,阿信一条腿便裸、露在空气间。   细腻晶莹的肌肤在暗夜里有些莹白的光彩,那触感更是与别不同!张凌血脉贲张,大笑着拎住阿信的腰带:“好个不听话的小野猫,这等细皮嫩肉,真叫人恨不得一口吞了你!哈哈!”   张凌手上老茧满布,粗糙非常,摸在腿上,让阿信崩溃。可她伤得连喘口气都觉得痛,怎么反抗?原来真有一种滋味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绝望间阿信只能狠狠的抱着前面的一株树干,死也不放手。   然而就在张凌几乎撕掉阿信全部的衣裳时,一把熟悉的声音响起:“张大祭酒前面的鲜还没尝完,就迫不及待的来这儿打野味了?”   张凌闻声一顿,风信子先是一喜复又黯然,是孙彦!   孙彦一袭黑衣,几乎溶于暗夜之中,只有唇边那一抹讥诮的笑容格外刺眼。   张凌却临危不乱,放开风信子,转身跪下:“启禀天师,这名鬼卒杀了道中两名祭酒,窃马逃遁,只怕是尹融或者温岫的细作,属下这才带人追捕。”   孙彦冷哼一声,邪侫的声音轻轻说道:“如此,辛苦张大祭酒了。”,孙彦话毕一顿,走到风信子身边,一把捞起风信子、扛在肩头:“不过,这名鬼卒我亲自料理,尔等再敢碰她一下,便试试看!”   张凌一顿,连声称是,孙彦却一步不停的离开……   孙彦住的厢房外满布黑衣男子,彩英彩霞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两人看到孙彦带着风信子回来了,不禁舒了一口气。孙彦一路走进了厢房内,丢下一句话:“愣着做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犯错的鬼卒,还劳烦天师亲自教导么!”   黑衣人涌了上来,揪着彩英彩霞进了一侧的厢房,旋即厢房内传出哭喊求饶j□j……阿信不忍再听。   可她还真没有什么空闲来可怜别人,因为她自身难保!孙彦一把把她丢在榻上,削竹笋般的把她剥了个干干净净。她咬着牙,没让自己哭,只是拼命扯了榻上的锦被来裹着自己。   孙彦身上清玄散的劲道还没有完全过去,人暴躁易怒。但他看见风信子一身雪白,胸前两点粉红若隐若现,早已经欲望勃发,只欺身上前,一把捏住阿信的下颌:“我让你乖乖呆着,你偏偏要跑!往西去找温岫?好得很!他差点要了你的命,你还跟那些不长脑袋的女人一样拼了命的扑上去!”   风信子拼命扯着孙彦的手,挣扎着喊道:“放开我!你这个恶心的禽兽!”   “恶心的禽兽?”,孙彦喘了一口气,有些了然:“那两个鬼卒带你去看净身礼了?你未经人事,不知道那中间的美妙,日后我领着你,你j□j时,就知道我所言非虚!”   话音刚落,风信子用了全身仅剩的力气一掌挥去,“啪”的一声,孙彦左脸一道鲜红的掌印,风信子大怒道:“禽兽,我死也不让你碰我!”   这一巴掌彻底惹怒了孙彦,他一手甩开风信子,顺便在几案上抄起一根马鞭,便朝风信子身上甩去:“想死,还没那么简单!我说过,你那点脾气,我有的是办法磨掉!”   风信子得了自由,刚翻了身,那马鞭便狠狠的打在了背上,她立即被打的趴在榻上。   孙彦虽然自信不会被任何事物迷惑心智,然而常年使用清玄散到底让他喜怒无常。而风信子桀骜不驯,说出来的话句句带刺,分明让孙彦总觉得他不如温岫。此刻他火气高涨,因此马鞭一鞭鞭毫不留情的抽在了阿信的背上。   阿信顾不上浑身不着片缕了,只紧紧的咬着被子才能让自己不叫出声来!到了此时此刻,她再也不愿意像往日那样卑微求全,她宁愿孙彦就这样打死她,让她永远离开这个她早已经厌倦的世界!   然而,阿信的苦难尚未结束!孙彦看见阿信的雪背上有一处嫩红的疤痕,又看见鞭痕赫然,终于有些惊醒,身体却因为阿信纤弱玲珑的身躯又起了欲望。他丢下马鞭,急不可耐的伏在阿信身上,灵巧的舌头沿着一道道鞭痕游走。   他的舌头像极毒蛇的信子,游走间辛辣刺痛席卷阿信全身。阿信便是铁打的也扛不住这种疼痛,几乎咬得银牙碎裂才没痛呼出声,双手却忍不住在榻上乱抓,直至有些什物抓在手上。   孙彦毫不满足,双手伸至阿信胸前,胸腹贴着阿信的后背,开始在阿信身前攻城略地。   孙彦的汗淌在阿信后背的鞭痕上,又辣又痛,这远都不是阿信恐惧的。她恐惧的是孙彦无处不在、燃起她浑身火苗的双手!净身礼上孙彦的狂野荒诞清晰的印在脑海,但阿信却又分明感觉到自己身体不受控制的变化,而伏在她雪臀上孙彦那微微颤动的硕大欲、望更让她恐惧到极点。   就在孙彦把她的头扳过来,吸允她的唇时,阿信再也承受不住,痛哭出声。   眼泪流同时进了两人的嘴,又咸又苦的滋味仿佛一剂清凉药,瞬间降低了厢房内灼热至燃烧的温度。孙彦停了一停,发热的头脑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一把推开阿信,立即就发现阿信肩胛上那刚刚才愈合的伤口,还有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他觉得有些刺眼,也不愿再在她身上掠夺,但身下的欲望无处可泄,胀得令他难受。孙彦霍然起身,随便披了件衣裳,大喝道:“阿坎阿离!进来伺候!”   早前那两名祭酒身着透明纱衣款款进来,看见孙彦满脸潮红,身上欲、望勃、发,面上皆有娇羞神色。孙彦看见两人表情,只把阿离拉到身下,半点前戏也没有的就狠狠插、入,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狠狠发泄自己的欲望……   阿离满脸痛苦,却欣然承受,表情沉醉!孙彦看了火气稍稍回落,这才对!人人都对他顶礼膜拜,求他施予恩露,他又何必勉强一个不识好歹又不懂风情的臭丫头!   淫靡声起,两女同侍孙彦,三人皆是j□j般快活。可怜阿信裹着锦被还躲不掉那一声声传来的j□j。脆弱连同浑身的疼痛卷席而来,阿信这辈子,最糟糕的遭遇,莫过于此……   长夜漫漫,孙彦似永不疲惫般索取,两女声浪一波接一波,好似波涛不停,直至东方破晓……   天明时分,孙彦打发了连站都站不稳的阿离阿坎,才看见他的榻上蜷成一团的锦被。一夜癫狂,清玄散的效力过了,他也有些疲惫了,他没有多想,只上了榻,隔着锦被抱着风信子,沉沉睡去。   待他再次醒来,春阳斜斜照进了屋内,已经是午后时分。孙彦看了看怀中锦被,又觉得有些恼怒,自己怎么总对这小野猫做这些无聊幼稚的举动。他掀开锦被,一双眼角带泪的乌溜溜的眼睛闯入眼帘,叫他突然吃了一惊。   他久久的看着她,末了微微叹气:“阿信,你若听话,我不会这么待你。”   阿信抿嘴,复又笑笑:“你也这么干过明月姐是不是?”   “……”   “孙癫子,听你的话和在明月楼吃皮肉饭有什么不同?”   孙彦倒吸一口冷气,与他共赴云雨,和在形形j□j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在她眼里并没有不同么?!才下去的火气又开始凝聚,孙彦冷了一张脸。   阿信偏偏不怕死的又加了一句:“你可以杀了我,但要我像你那些鬼卒那样,那么多人看着,还心甘情愿的和你干事,我宁愿死!”   话到此处再也没什么可说了!孙彦一把站起,怒喝道:“来人,把她关到玄室!”   作者有话要说:  俺说了,口味有点重,孙癫子嗑药,所以比较癫狂。   俺回来了,大家久等了。 ☆、困囹圄     孙彦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再提及风信子,但张凌、卢裕两人没有一个人能接近玄室,自然而然,两人都从孙彦的这点举动中猜到了些什么。   孙彦依旧日日使用清玄散,用后便以房中术修炼道行。可是他很清楚的知道,尽管每日的女人都不同,但他都会在每个不同的女人身上寻找与阿信相似的地方,眼睛、眉毛、嘴唇,下颌……每一样都足以让他久久沉醉。只是可惜,完整拥有这些特质的人却被他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遭受他吩咐下的凌虐。   他不准道中任何一个男子觊觎他的阿信,但他又忍心那样待她。有时候他也会偷偷去看一看风信子,但每一次看完她,看到她倔强的眼睛,他却更坚定了一定不能放她出来、一定要磨掉她的脾气的愿望。   或许是清玄散终究腐蚀了孙彦的心智,或许是他虽然流连花丛、熟知女人身体却从没真正平等对待一个值得平等对待的女子,因此,这时候的孙彦远不知道,他对她,并不是一时的逞意气好面子。清玄散腐蚀了他的才智的同时,那个被他虐待的风信子也腐蚀了他的心、他的宏图伟业。   而与孙彦一同经历着无比苦楚的,还有近在咫尺的温岫。   天师道道众主导了彭城大捷,揭开了淮南反击战的序幕,想必这些乌合之众眼见成功在望,行事也就毫不掩饰起来。因此,天师道的一举一动皆在温岫眼中。   那是一种根本无法形容的苦楚,那是比凌迟酷刑还苦楚的煎熬!   他知道孙彦张扬之极,敢于一人一舟,在彭城外以箫声指挥天师道破敌,而在他身边,依着一抹绿色的纤弱的身影。   漫天箭雨下、疾风劲起时,有乱世红颜,有绝世枭雄。温岫光是想到就已然妒忌欲狂!   他知道天师道在彭城大捷后,大肆庆功。平天山东坡、彭城西面、昔日他唱响梵呗之所,孙彦为一名貌美之极的女子净身。那一夜,平天山的东麓鼓声雷动,经文迭起,都是在嘲笑他温岫的“机筹处,沧海未深”!他彻夜未眠,一盏孤灯燃尽长夜,他也就伴着孤灯将那《心经》吟了千遍。可惜,孤灯燃不掉他满心的苦楚,梵呗渡不去他一腔的柔情失意。他甚至连想也不敢想,那美貌女子是否就是阿信,他刁钻不驯的阿信。   直到次日,轻烟回报说东面山麓的密林里曾有一场激战,没有看见尸首,只有满地的血迹,温岫心痛的同时,又不免怀着一缕期盼。他认识的风信子是个顶顶聪慧狡猾的女子,诸如在他眼皮底下,她也能用一只猴子金蝉脱壳。这一次,她也不会束手就擒吧?   担心、自责、嫉妒、心痛……许多心绪杂糅,足矣磨去温岫过去二十年教养所带来的涵养。有时候他不禁在想,若非他事事算计,或许阿信不会非要离开他;又或者他若愿意顺着自己的心意,对阿信加以表明,阿信未必会不愿意留下。可他转念一想,阿信是被段明月指使,没有她的穿针引线,他未必能迅速查到天师道真正的意图,并早有准备。   孰家国、孰儿女,原来竟是如此残酷。   温岫在平天山的这些日子,可以风神俊秀的笑,可以行云流水的动,可胸膛里的那颗心,早已经被阿信的生死浸得冰凉。可他依旧没有妄动,事已至此,他只要在平天山露出些许不妥,孙彦就会知道,他将前功尽弃,阿信,也就白白牺牲了……   有时候,温岫真的很恨自己的这份理智清明。   ……   风信子被混乱裹了一条被子,便被拖离了孙彦的视线。   再也没有声音,再也没有人气,连一丝光明都欠奉!阿信不知道自己被关在哪里,只知道这里很黑,黑的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   她被张凌那妖道重伤,又被孙彦用马鞭凌虐,最后浑身j□j的被丢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可就是这样,阿信却重逢了久违的安全感!   这儿这样黑,恐怕地狱也没有那么黑!她没有衣服穿,地板的冰冷,隔着一床锦被依旧清晰的传了过来。可就是这样,阿信也再也不觉得害怕!   等她的眼睛熟悉了周围的环境,她才发现她掌心里一直紧紧握着一个圆圆的物事!是什么?又是什么时候握在掌心的?风信子摊开手掌,一抹微微的荧光便在掌心绽放。   刹那间,风信子又惊又喜,如获至宝般细细端详着那抹荧光。原来是出云剑上她舍不得当掉的明珠!阿信惊叹,原来那颗又黄又老又毫不起眼的珠子竟然是夜明珠么?   阿信高举着珠子,感觉这小珠子将满室的黑暗都驱散了!那一瞬间阿信一点也不觉得绝望,老天爷总有安排的,不是么?不然她浑身上下都被削个精光,却怎么还能在手掌内留了一颗至宝?   细细的看了一回珠子,欣喜过后的阿信开始觉得又冷又饿又累,因此手握着明珠,卷着锦被躺在地上沉沉睡去。在她的梦里,她又见到了一色的蓝天,地上青草万里,远远的,明媚的歌声飘来,是她一直梦想的家乡;而后,她又梦见莽莽的密林间铺着地毯一般厚重的白雪,远远的黑衣人走来,给她指天边最最明亮的启明星……   阿信再次醒来,是因为感觉到有一股亮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头顶上开了一闪小窗,光亮射了进来,旋即一个小吊篮徐徐而下,里面饮食丰盛。   阿信不管三七二十一,捧着吊篮大嚼。等吃饱了,她丢下碗筷,继续卷着锦被呼呼大睡。   如此九次,大约都是按着寻常三餐的节奏。   也就在第二天开始,孙彦总会在这一日的第三顿饮食后来看她。他并不说话,甚至没有让人掌灯,只是借着头顶暂时开启的小窗的微光来看她。阿信也不说话,不讨饶、不骂人,也只是静静的盯着孙彦。每一次到了最后,孙彦都拂袖而去。但从他来看她的第二日开始,她的饮食中多了一盅又黑又苦的汤药。   风信子讨厌吃药,更害怕孙彦把清玄散混在汤药中给她吃。可她也知道自己发烧了,背上的伤也越来越痛。她明白这苗头不对,因此在细细的闻过那汤药后,阿信捏着鼻子逼自己喝下了那些汤药。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日,孙彦渐渐不再出现,而她没有再发烧,后背也渐渐不再疼痛,可是她饮食的间隔越来越长。她以为孙彦渐渐忘记有她这号犯人了,可是在饮食减少的同时,她的是饮水量渐渐增加,那头顶的小窗似乎是每隔很短的一段时间就给她送下来一小罐蜜糖水。   风信子很奇怪,孙彦似乎不是想饿死她,可她离饿死也差不了多远!   蜜糖水很好,清甜芬芳,可是胀肚子却不饱肚子,上了一趟厕所,喝了等于白喝!渐渐的,固体的食物断绝,漫长的时间里只剩下那些蜜糖水与阿信作伴。   这时候阿信开始明白,孙彦这是温水煮青蛙!她很难受,可是拎着那颗微微发光的明珠,她始终没有太过绝望。她知道没有人会来救她,她确实也没有指望谁,可是她看着那颗明珠,她就是很有力量。她把暗室内的每一寸一缕都摸索了个遍,连她方便的角落都没有放过,可是没有发现任何可以利用的空隙或漏洞;她曾经紧紧的揪着运送食物的绳子,结果是她只能自己把散了一地的食物捡起来再吃;她曾经尝试抱着肚子j□j了一夜,却只换来了第二日的一碗苦药……阿信确实没有放弃,可她确实没有找到机会逃跑……   漫长的光阴静静流淌,那清甜的蜜糖水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了清水。阿信渐渐饿的动也动不了,她只好蜷在锦被里一直呼呼大睡。到了最后饿的连觉也睡不着了,阿信就枕着夜明珠的微光,自言自语说些漫无边际的幻想。   她想起温岫,想起平天山上轻松惬意的日子,一遍又一遍。她数着指头,回忆着她与温岫做过的每一件让她觉得愉快的事情。她揪着被子,想起雅盈姐姐十指春风为她做袍子的样子。她咂着嘴唇,数落朗先生给她开天下最苦最难喝的汤药……她数着她这一生中仅有的几件值得她记念的事,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失去了意识。   时间,在阿信眼里,失去了它的意义。   很久很久以后,阿信突然听到了声响,她慌乱的竭力的睁开眼睛,却只来得及抓住那颗陪了她许久、始终给她希望的夜明珠。   她全身的力气只足够用来握紧那颗珠子,其他的她已然一概不知。迷糊间,她感觉到温热,也感觉到冰凉,最后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在耳边时,她感觉到了疼痛从下颌传来。   大约是疼痛极为剧烈,逼得风信子终于睁开了眼睛。但她许久才看清楚,孙彦的脸近在咫尺。   他一如既往的笑着,带着妖魅的气息,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他。   阿信没有力气挣扎,心里却很清楚的知道,她最厌恶的终点到了!她盯着孙彦,眼底的厌恶绝望很清晰的表明的自己的态度。   孙彦心里怒火高涨,他不肯相信,他已经把她折磨的几乎丧命,她仍然不肯缓和神色!他残忍笑道:“风信子,你说你最厌恶净身礼。你既然不肯听我的话,我便用你最厌恶的事情来惩罚你。你一定不相信,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着我给你净身!”   风信子闭了眼睛,极轻的声音呢喃道:“你要对我做那样的事……我也不相信来世,也不相信鬼神,所以我知道恨人没用……可是,我还是会恨你……”   孙彦听得一清二楚,冷笑道:“你这是不愿意了?”   “……”   “那么,我就让你恨我、永远恨我!这样你也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孙彦离开阿信,张手狂呼:“天师道今夜就会在淮南一举而发,驱赶尹融。今日过后,南梁河山就是我孙彦股掌玩物!我给过你机会,既然你不识抬举,也罢!我就以你美丽洁净的身体献祭于我天师道历代天师,慰藉他们在天之灵!”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重口味应该没有多少了。 ☆、乌合众     孙彦一手举着一个小巧的玉制香炉,一手捏着风信子的下颌,张开她的口鼻,强行逼迫她吸入清玄散。   阿信避无可避,喘气间将清玄散带入了肺中。那如辛似辣的气息一下贯穿头颅,紧接着惹得阿信的胃一阵抽搐,可她胃中早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吐。   那小香炉就搁在两人中间,袅袅青烟模糊了彼此模样。   阿信的心一寸一寸的冷了下去,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手中的明珠拼命握紧,握紧、再握紧,直到她的指甲掐进了肉里、断在了肉里。剧烈的疼痛一度让她很清醒,那清玄散也就没有想象中的快速的发挥作用。   而对面的孙彦却已经因为清玄散而浑身潮红、亢奋激动。   等他撤下香炉时,发现阿信竟然眼睛圆瞪,丝毫没有半点沉醉迷离的样子。他立即大怒,翻身跳下方台,怒喝:“张凌!你是道中司礼,你说,献祭先祖的牺牲品,还有什么法子令她灵魂安静?!”   张凌是妖非道,素来血腥残酷,他听闻孙彦如此一问,似有准备般的浅浅一笑,亲身奉上来一个锦盒:“请天师以这冰清玉洁的冰钉,钉住祭品血脉,如此便能将祭品灵魂锁住,供先祖享用……”   张凌话未说完,锦盒已经落入孙彦手中。   孙彦打开锦盒,内中寒气袅袅,四枚三寸长的尖细冰钉赫然排列。一想到这至阴至寒又晶莹剔透的玩意将阿信钉住,而后臣服在他身下,孙彦真觉得一种痛极的快感,一种淋漓尽致的兴奋!他狂笑着抽出其中一枚,细细感受那沁人寒气……   徐徐伏在阿信身上,孙彦炫耀那枚冰钉:“阿信,我说过,我有的是法子磨掉你的脾气,让你乖乖听话……”   阿信咬着牙已经撑不下去,便只能死命咬着嘴唇,所以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浑身上下只剩下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看着几近疯狂的孙彦。   她很害怕,她说不出来,眼中很真切的浮出了恐惧,还有深切的绝望。孙彦看见了终于觉得有那么一点成就感,可长久以来的挫败,并未因此得到更多的纾解。他希望的是她的求饶,像那些求着他净身的女子一般,依在他怀里,如水一般温柔的求他垂怜她、爱抚她!   可阿信没有!孙彦轻轻的似乎很温柔的展开了她的左掌……   孙彦用巧劲,只轻轻一推,那尖而细的冰钉瞬间透过阿信的掌心,没入身下方台,将阿信牢牢钉在水晶台上……   揪心挖肺般的剧痛,让阿信觉得为什么她要做人!再无处可忍耐,再无处可坚强,阿信惨呼出声,“啊~~~~”,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扯裂了平天山山麓的平静……   ……   三月末,天师道道众大举出没于淮水南岸、尹融与南梁对阵的正面战场。温岫得到回报,知道收网的日子终于来了!   三月二十九当日,朗拓的草庐同样打破往日平静。   温氏长公子温乔的信使先来到草庐向温岫禀报:“果如二公子所料,天师道道人成群结队出没于淮水南岸,渐渐聚集成军,打出匡扶孙氏江山的旗号。”   温岫无悲亦无喜,淡淡回道:“意料中事。孙氏附会于数百载以前的东吴孙氏,自是不甘人后的。孙彦连先祖世袭的荆阳都能卖给慕容垂,这天下间,还有什么事他不敢做?”   “是,按照约定,楚子军已集结完毕,大公子此刻已抵达淮水南岸,准备痛击敌军。”   “好!”,温岫说完挥挥手,示意仆从拿出一分单子,又说道:“天师道上下,从天师至鬼卒,几乎人人吸服清玄散。清玄散性烈,吸服者有如登仙般快乐,但也因此迷乱心智、不畏生死、不惧疼痛。大哥的楚子军应对时需有良策。岫在平天山这些日子,与朗先生一道参详,列了个方子,你拿去给大哥,助他破敌!”   信使大喜:“多谢二公子!大公子还问,二公子可愿与他并肩作战?彭城一处,有破虏将军足矣。”   温岫敲着手指,明白温乔是希望他出现在正面战场,以便将来领功。可他心中念着一人,是无法离开的,因此浅浅笑道:“彭城还有一位孙天师,是极富智谋又有胆略的,何况一山之隔的慕容垂尚且拥兵自重,岫还是坐镇彭城好一些。你禀报大哥,他的好意,弟弟心领。”   信使见状没有再多说,收了方子,道了句珍重,便远遁。信使这才一走,轻烟就浮了出来:“二公子,彭城孙天师今夜祭祖!另外破虏将军在荒坞业已蓄势待发。”   温岫深吸一口气,并没有说话。轻烟见状便奉上一柄剑,正是阿信带走的出云:“属下日前探得平天山东面密林曾有激战,但碍于天师道的耳目,不曾细细查看现场。今日复查了一遍,发现了二公子的这柄出云剑。”   温岫心中一抖,缓缓伸手接过出云剑。   剑身依旧寒光闪闪,一抹陈旧血痕凝在剑刃,成了黑褐色。温岫轻轻抚过剑身,到了剑柄,就发现剑柄上原先的明珠不在了,一粒玉扣取而代之。温岫细细端详那玉扣,觉得以阿信的脾气,此举大有用意,但她人在与不在都成问题,也就无从追问。   轻烟揣测着温岫的意思,又说道:“这两日天师道反迹已然不加掩盖,因此属下曾逮住一名祭酒,问出来的话……二公子,属下猜,那风信子似乎并未丧命,反而遭孙彦囚禁。二公子,您说今夜孙彦祭祖,会不会……”   听到这里,温岫霍然起身,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他要把阿信救出来!无论她遭遇了什么,他只要她活着,活着就好!   温岫果断下令:“陈和,你执我刺史符印,前往荒坞,找到刘破虏,令他从荒坞向西攻入彭城。你则带一队人马留在荒坞,控制荒坞荒人,谨防其背后偷袭!轻烟,你跟我连同平天山间一百卫士,下平天山,直取孙彦!”   各人领命,立即行动。   温岫身负出云剑,依旧一袭白色宽袍,驱马下平天山。   从日薄西山到残月如钩,温岫鞭不离手,疯了一般驱策骏马。他知道孙彦觊觎阿信美貌,却谈不上什么情意。他也知道阿信的脾气如此刁钻不逊,常人若少半点包容,都绝无可能怜惜于她。一想到孙彦吸服集j□j、兴奋剂于一身的清玄散,甚至会逼阿信同吸,温岫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炸开般的疼。   阿信、阿信,你既然努力活着,就一定要等我,一定等到我来找你!   百余人呼啸山林,很快就到了平天山东侧山麓。   天师道早有准备,知道温岫到了这时候再也不会坐以待毙,因此八卦台外重兵把守。   相对之下,温岫及其百余卫士,不过杯水车薪。然而,温岫有决胜千里的运筹,更有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的胆量。他驱马践踏天师道鬼卒后,借着马匹奔势果断弃马,直取八卦台。   这法子在别人眼里有点笨,但温岫知道孙彦知道的一切,他更知道八卦台根本不是主要战场,甚至孙彦都不是最重要的人物,他手下刘破虏率领的五千楚子精锐才是这一战的主角。因此这一次,他可以心无旁骛的只做一件他心中真正想做的事情:把他心仪的女子救出来!无论孙彦对她做过什么,他都可以不计较,他只要她活着,她活着,足矣!   兔起鹘落间,八卦台遥遥在望!   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划破了夜空,足叫八卦台外诸人都有片刻的愣神。   那是阿信的声音,他绝不会认错!温岫心中一抖,只觉得仿佛有什么狠狠的扎进了他的心尖、绞碎了他的心脏。温岫大喝一声,扭断了一名鬼卒的脖子后,出云剑出鞘,他一头闯进了八卦台……   也就在此刻,八卦台外的轻烟趁百余名卫士与天师道鬼卒力拼时,将早已准备的克制清玄散的药粉悉数撒入各个照明火炉中,一时间,整个平天山东面山麓烟雾弥漫,天师道徒渐渐开始尝到苦楚滋味。   在东面山麓一片狼藉时,刘破虏的攻城战也早已拉开序幕!   天师道魔军自以为有神功护体,实则是清玄散迷惑了心智,令其不知疼痛、作战勇猛。但这些伎俩,敌不过温岫与朗拓静心配制的药粉!   温岫手边第一战将刘破虏,令人以火箭将药粉悉数射入城内,药粉因火箭上的火苗而燃烧,并释放烟雾,整个彭城因此满布药味。天师道徒多吸服清玄散,此刻预防不足,吸入药雾后,纷纷抱着肚子满地打滚,战斗力自然丧失。   刘破虏直到自己的箭矢消耗殆尽,方才命令潜伏多时的甲士集结,吹响号角攻城。原本惨烈的攻城战,因大量天师道道徒丧失战斗力而少了一份该有些的血腥,多了一份从容平和。   彭城,须臾陷落。   天师道,应了世人的一句评论,乌合之众,难成大器!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点重口味。嗑药兼有些SM嫌疑……然后marry christmas!   这会英文有没有错?   现在可以说一说时代背景了。   楚子军,历史上北府军为原型。北府军主要组成就是楚子。北府军的领军人是谁?大名鼎鼎的谢氏谢玄、那位庭中芝兰的谢玄。   淮南战役是谢玄的成名战役,不得不说,在淮南一战中,凡不是谢玄指挥的都战败,凡是谢玄指挥的都战胜。当时东晋的将领三战三败,唯有谢玄力挽狂澜,所以谢玄及北府军一战成名,谢玄本人也成为当时首屈一指的战将。   淮南战役中,长江上游的重镇襄阳(即本文中荆阳)被困,最后守将投降,该名守将……成为日后另一场更为著名的大战的关键。   记得咱们毛爷爷沁园春里头说过,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古今这些王侯将相,用兵用的出神入化又略有文采的,果然很少。谢氏家族,大约是不可复制的,房玄龄等主编的《晋书》中,在谢氏家族后面,唐太宗亲自写有赞。帝王亲自赞扬,大约开了先例。   本文中我没有写这位大名鼎鼎的谢玄,虚构了另一位人物温岫,把他虚构成在两场战役中穿针引线的人物,以此向谢玄致敬。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我在文中没有写当时东晋另一个豪门桓氏。其实真实的历史上,桓氏也很要紧。然后么,我发现我看了史书之后,反而不是很向往那时候那些高门的做派了。呵呵。   嗯,诸位看个情节就好,以上只是我写文时候的一点心情。谢谢。 ☆、破彭城   孙彦将第二枚冰钉钉入风信子脚踝时,阿信惨叫之余,只剩下浑身发抖的份。待孙彦将第三枚钉钉入阿信的另一侧的脚踝时,阿信彻底失去了意识。   孙彦在清玄散的驱策下,早已经泯灭了天良,他见阿信一动不动,竟又让张凌取来凉水,将她泼醒。   疼痛,漫无边际的疼痛化成了厉鬼,永无休止的缠着阿信。直到此刻,阿信真的后悔投胎做人!   孙彦以为风信子此刻也应该松开了她一直紧握着的右手,这样,身下的小野猫就会彻底变成他的女人。可他究竟料错了,无论他如何想尽办法,阿信就是没有松手。   八卦台内帐幔重重,在夜风吹拂下徐徐摆动。内中人物移行幻影,有变化万千。   温岫怒极反笑:“魑魅魍魉!故布疑阵也不过是些不入流的做派!”   话毕,出云剑竖挑横抹复左劈右刺,温岫用出云剑挽出了朵朵剑花,将眼前帐幔、逃之不及的鬼卒,横扫了一片。瞬时间,八卦台内血花飞溅,染红了台中仍旧挂着的帐幔。   什么奇门遁甲之术,什么八卦五行奥妙,在南山苍壑温长卿眼里,都是浮云!   温岫进得八卦台不到一刻钟,就闯进了台中央!   台中央的水晶台上,孙彦一身宽袍大敞,孙彦身下,微弱的白衣,是他朝思暮想的人!   温岫大喝一声提剑跃去,孙彦措手不及,只得翻身滚下台来。   温岫顾不上孙彦,眼前景象,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信……   她满脸的凉水,眼睛圆瞪,里面写满惊恐。她浑身一动不动,四肢除了紧握着的右手,居然都钉着长达三寸的冰钉!粉红色的血顺着冰钉细而缓慢的流在水晶台上,仿佛就是阿信的生命在流失。温岫伸手想令她好受一点,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他只能举着袖子,轻轻擦干了她脸上的水,然后想将身上的黑披风覆盖在她身上。可就在他举着披风直起身的瞬间,他看见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阿信……不知道孙彦究竟对阿信做了什么,阿信浑身上下竟然比在山间时候还白,甚至有种透明的吹弹可破的感觉。她只薄薄的裹了一层纱衣,美妙的曲线便在纱衣下温柔起伏,晦暗不明的火光下看来,竟有一种极致的凄厉的美感!   温岫默默把披风披在阿信身上,再转头时,看见阿信仍睁着眼,眼泪潺潺,又湿了云鬓。温岫止不住的心痛,伸手闭合了阿信的眼,轻声在她耳边说道:“阿信,别怕,没人能再伤害你!”   阿信仿佛真的听到了,顺着温岫的手闭了眼,右手终于松开,那枚明珠混了血迹,滚落在阿信身侧。   温岫心中又是一扯,一股怒火喷了出来。他剑指才整理好袍子的孙彦:“天师道、孙天师!”   也就在这时彭城的喧哗声传来,另有祭酒闯进来禀报:“天师!不明人马袭击彭城!道众悉数中毒!”   孙彦凛然回头,盯着温岫。   温岫冷冷一笑:“正是本刺史家将刘破虏!”   孙彦心中一抖,尖眉一皱旋即明白,冷然说道:“原来你早有准备,只等我入局!”   温岫翻腕,将出云剑负于身后:“荆阳被困后,我在平天山山巅闻到清玄散气息,便已经怀疑你。淮南战局太过蹊跷,孙天师,这一局,你太过雕琢。”   孙彦狂笑,直至前俯后仰,而后指着温岫说:“所以,你顺水推舟,放风信子入荆阳,遂了慕容垂的心愿,也把彭城让出来给我。然后你假意在平天山无所事事,让我以为你束手无策,实则暗中筹划!刘破虏?哈哈!我孙氏不甘人下,你温氏高门也不遑多让!明明手中有兵,却迟迟不发,将淮南至于尹融铁蹄之下!”   温岫嘴角挂了挂,轻轻的声音清楚的说道:“外虏我要赶,内贼我也要灭!孙天师,你这不臣之心,到今日为止了!”   孙彦笑笑,又看了卧在一侧的风信子一眼,讥诮道:“是么?你这番用心良苦,阿信知道么?她知道你是故意放她离开平天山的么?”   温岫眼中喷出怒火,声调不复平淡轻柔:“我是算计她,可我再算计她,也总归把她当成人!你、孙天师!你把她当成牺牲品,肆意j□j!”   “别说好听的!”,孙彦恶狠狠的截住温岫,从张凌手中接过佩剑:“是你把她送到我这儿来的,你还有什么资格说我j□j她!她做我的女人,我会把我的江山都捧到她手上!你呢?她在你眼里值什么?”   温岫冷哼一声,不在多废话,立即与孙彦缠斗在一起。   而后赶来的轻烟,则与妖道张凌打了个昏天暗地。   若论武功,温岫与孙彦不分伯仲。但孙彦到底用了清玄散,虽然富于爆发力,却始终比不上温岫持久。拆招拆过了千,孙彦便落了下风,渐渐不济。那妖道张凌则早已成了轻烟的剑下亡魂。   就在天师道生死存亡之际,卢裕领着大队人马匆匆而来。   温岫一见卢裕,不禁冷笑:“原来堂堂南梁长征将军卢裕竟也成了天师道道徒!怀着这狼子野心、做着这卖国求荣的卑劣之事!”   卢裕盯了温岫一眼,冷笑一声,却并不多废话,只扶着孙彦:“天师!彭城守不住了,咱们速速离开此地为上策!”   孙彦狂怒,一把掀开卢裕,指着温岫:“我没输!”   卢裕抿嘴,再度扯着孙彦:“天师,不要做一时意气之争!除了刘破虏破彭城,温氏长公子温乔七万大军已然大破我淮南天师道及尹融铁军,须臾可分兵赶至彭城将我等全歼!”   孙彦的脸变得铁青,胸腹剧烈起伏。他盯着温岫许久,最后冷冷一笑,又缓了神色看了阿信一眼,哈哈狂笑:“温岫!好个温长卿!好个南山苍壑!”,话音才落,孙彦急速后撤,夜风中留下他的声声长啸:“天师道永存……”   轻烟及一众卫士立即追了出去,温岫却没有动。   看着众人离去后一地的狼藉,温岫都顾不上,他立即伏在阿信身边。   此时冰钉渐渐融化,已然不能将阿信固定,但阿信仿佛僵死般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丝毫没有动弹。温岫心痛至极,又突然觉得惶恐,几乎是抖着手去探她的鼻息。直到确认阿信还浅浅呼吸着,他才长舒一口气,轻轻把她抱在怀里,似忏悔似决心般的低喃:“阿信,我再也不丢下你,我答应你!”   可风信子再也没有答应他,温岫慌了神,用披风裹住了阿信,匆匆拾起了那枚明珠,仓皇往平天山赶去。   怀里的人好似变得没有温度,温岫很怕,他怕阿信咬着牙扛到今日,却在他手里丢了性命。   狂奔间,孙彦的话一遍又一遍的在他耳边炸响,原来往日他真的这样狠心,任由她飘荡。到她真的遇到了狂风时,他才知道原来他和孙彦并无两样!   究竟什么是家?家是一间茅屋下的一头猪!温馨而简单。但什么时候家国却成了彼此抢夺的权势利益?诸如他指责卢裕卖国求荣而卢裕并不加以理会一般,他温岫心中的家国也是否也那么纯粹和堂皇?而阿信,也不过是这乱世中挣扎求生的一介弱小,他却这样利用她、无视她的生命……   温岫找不出什标准来确认自己的对错,此时此刻,他只希望阿信从未经受过这些,他和她仍能像山间日子一般,她刁钻,他宽容……   破晓时分,温岫终于见到了朗拓的草庐。   温岫从未觉得他如此依靠指望朗拓,他着急得失了仪态,远远看见朗拓就张口喊开:“先生!先生!”   朗拓被温岫吓了一跳,连忙迎了出来:“长卿,怎么了,不过一夜工夫……”   “先生快看看阿信,她……不好……很不好!”   朗拓又吃了一惊,连忙把温岫迎进屋内,又连声吩咐雅盈、仆人。 待温岫把风信子放平在榻上,雅盈看见她四肢三个森然血洞,还缓缓淌血,一身惨状更难以入目,便禁不住嘤嘤哭了出来:“阿信怎么了?下山时不是好好的?不过一个月功夫!谁这样狠心?”   温岫黯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朗拓看着温岫的脸色,连忙先安抚了雅盈:“雅尔傻了么?还不去准备药箱?二公子赶了一夜的山路,该让仆人请他整理衣冠。还有阿信,也该给她打理干净了好诊治。怎么反倒先哭起来!”   雅盈抽泣着拍了拍自己的头,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的转身出了门。   温岫听到朗拓客气,连忙推辞:“先生不必顾及长卿。只是阿信她……”,温岫深吸一口气:“孙天师将冰钉钉入阿信四肢……先生,不知道孙彦对阿信做了什么,她浑身上下一点血色都没有,白得好似透明一般,难道是……”   温岫语速并不快,但中间包含着的着急,让朗拓了然于心。他伸手拍了拍温岫,沉稳的声音道:“待我诊脉看看。” …… ☆、牺牲品   朗拓给风信子先把了脉,查看了伤口,又闻了闻阿信身上的气息,面色变得沉重。   温岫看着朗拓的表情,自己的心情跌到了谷底,但他还是恢复了些许平静:“先生,阿信究竟还好?”   朗拓看着雅盈亲自端了沐盘进来,顾忌着温岫,便想回避,因此微微点头道:“她手脚上的伤,还要进一步查验,性命是暂时无虞的,待拓去制些草药。长卿,你……也不必过于忧心,梳洗一番,稍事歇息吧。”   温岫吸了一口气:“先生请便,不必担忧我。”   朗拓转了出去,雅盈一面嘤嘤哭着,一面脱掉了阿信身上的衣裳。   阿信比在山间时候瘦了许多,但皮肤好得几乎诡异。除了四肢上皮开肉绽的血洞,阿信脸上、身上煞白间竟然又透出了诡异的艳红。饶是雅盈不懂医理,也觉得此状不同寻常,只哭着问不愿离去的温岫:“二公子!你看阿信,明明瘦的皮包骨似的,还浑身通红,究竟怎么了?那些人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才刚刚洗过脸擦过手的温岫狠狠捏住了面巾,随后甩开,疾步走到榻前,这才看到阿信和昨夜的浑身煞白不同,竟然发红发烫起来。他暗道不妙,却真正是束手无策。   雅盈见了,只得咬牙流泪,默默的擦干净了阿信,就退了出去。   左右无人,看着奄奄一息的阿信,温岫再难掩饰自己的情绪,连身后朗拓雅盈什么时候再进来,他也毫不知觉。   朗拓摇头,暗叹究竟到了这地步!随后沉着声音说:“长卿,冰钉阴寒,反而能止血。拓知道天师道一些礼仪,不想今日亲眼见到了!只不过,孙天师既然并非想要阿信的性命,他下手就不会是任意妄为,阿信手脚的伤,算不上要紧。只是阿信又吸服了清玄散,就很棘手……”   雅盈带着哭腔问:“拓哥,究竟是什么礼仪,简直惨无人道!”   “天师道中人修行,本不是咱们常人所能理解。献祭历代天师,对于天师道道人而言,乃是极崇高极圣洁的礼仪。牺牲品因此格外讲究,都是些精挑细选的妙龄少女,绝以阳光饮食、喂以朝露,直到道人们以为少女们洁净了,才能献祭。看阿信形容枯槁,却浑身水晶般的透明模样,可知孙天师将她当成了祭品。”,朗拓一面说一面摇头,然后摸着胡子问雅盈:“雅尔,你看阿信虽然奄奄一息,却分明极其的美丽,是不是?”   雅盈目瞪口呆,恨声道:“什么美丽,就没把阿信当成人看待!有这样的妖道!”   温岫听了想起在八卦台中第一眼看到阿信时的样子,实在说不出半句话来。她那样的容貌,以那样的凄厉的姿态躺在哪里,的确残酷到美丽,像极祭品。可他一想到孙彦为了把她养成祭品,把她关在暗无天日的黑房子里,每天只给她喝一点所谓的朝露,他就恨不得把孙彦大卸八块!   朗拓看见温岫卧在榻旁一动不动,便上前去按着温岫的肩:“长卿,要给阿信手脚都上些药。”,说着向雅盈招手。   雅盈没有再说话,径自忙碌。   温岫想给雅盈让开地方,却又不愿意离阿信再远一步,便坐到榻上,把阿信半抱在怀里。朗拓看见了叹气,话到嘴边又咽下。   直到雅盈包扎妥当了,朗拓挥手吩咐雅盈:“雅尔,你出去让仆人准备煮一碗面汤来,不要太稠,稀薄一些,另外加一些蜂蜜进去,再有准备一大桶凉水。”   雅盈并不懂朗拓用意,但还是安静的转了出去。朗拓看见房内再无外人,沉吟着才说:“长卿想必是知道阿信也吸入了清玄散,她心气极高,指甲都掐断了,才勉强保持清醒。可你我都知道,清玄散主药曼陀罗,既能乱人心智,也是一味催情药。曼陀罗再加上其辅药,做成的清玄散便是极热极烈之物。阿信本已经奄奄一息,是绝无可能真正熬过去的。想必孙天师是铁了心要与阿信行那男女之事,才会如此不留退路……”   温岫看着怀里满脸潮红却一动不动的风信子,真是无语再无语。   朗拓揣度着气氛,又继续说道:“寻常人用了清玄散,以凉水强行解毒尚且伤身,但阿信……往日我提过,阿信外强中干、体质阴寒,眼下又饿到奄奄一息,若以凉水浸泡,朗拓怕她一命呜呼!然而……长卿,恕拓无能,并没有更好的法子,却叫你如此为难。”   温岫听到了朗拓的话,却想了很久才明白朗拓话里的意思,他是让他在眼下这种状况与阿信行云布雨么?   温岫觉得自己被雷劈了一般呆楞,低语道:“先生意思是,长卿该代替孙彦……”   朗拓从未见过温岫这副样子,无措得象个孩子!他禁不住又叹息,同样低沉道:“长卿,孙天师并未给风信子留下一条退路……”   温岫低了头,看见怀里阿信模样。她长得真是美丽,她的脾气叫他爱恨难舍,真正是他心中牵念的女子。他对她动了心,他曾情不自禁的亲吻拥抱她,他甚至期待着与她双宿双飞。可是他与她,不该是这样的结果,他从没有想过在她还毫不知情的时候占有她的身体,他不愿更不舍。他很清楚,若他这样做了,对阿信而言,他与伤害她的孙彦就没有任何差别。   他不知道怎么办,以阿信的脾气,他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万一……他不敢想,若这世上再没有了风信子,温岫还是不是温岫。   朗拓不忍,徒留声声叹息,款款离去时,留下一句话:“拓与雅尔就在一旁厢房,长卿若需要,招呼一声即可。”   温岫明白没人能帮他,这个选择,是他自己的选择,可是他仍下意识的希望朗拓还有别的办法。他久久的盯着门口,期待下一刻朗拓的突然出现,然而朗拓究竟没有再出现……最后,纵有千般不忍,温岫也已经有了腹稿?那一刻,他突然认清一个让他难受的事实:他骨子里其实与孙彦并无两样,一样算计她、利用她。直到今天,他要自己来吞下这枚苦果。   他抱着阿信,久久都无法移动自己的一根手指。雅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来了,端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汤,看着他,满眼泪水,欲言又止,最后放下面汤,哭着跑了出去。   怀里的阿信脸越来越红,淡淡的眉毛紧紧的揪着,无言的述说着她的遭遇和痛苦。不能再犹豫了!温岫缓缓拿起汤碗,轻轻的啜了一口,然后扶着阿信的头,把那口面汤徐徐送入阿信口中。   阿信开始牙关紧闭,温岫反复吸吮,始终无法让阿信张嘴,结果一口面汤淌了阿信一脸。温岫挫败,看着自己与阿信的狼狈,他终于明白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还是发生了,阿信似乎感觉到了面汤的清甜,几乎是本能的舔了舔嘴唇,才算是半张开了嘴。温岫抓住机会,将面汤一口一口的喂给阿信。   渐渐的,温岫感觉到阿信的回应,她那叫他沉醉的丁香小舌居然也会追逐他的舌。温岫知道阿信是因为饿坏了,但他心里依旧浮起一丝欣喜。阿信,本是极强韧的人,她经历这些,仍有活着的期盼!   想到这里,温岫不再犹豫,轻轻把阿信放平,解开了自己的衣裳。   他并非不经人事的少年,对女人,也有惯常的稔熟。然而阿信,是不同的。她本是天师道最圣洁的祭品,而今她成了他温岫一生能摘取到的最纯洁丰美的果实。   她的脸,她的眉,她的唇,她的耳垂,她的颈项,她胸前叫他再也压抑不住欲望的蓓蕾,还有她引发他狂野索取的幽深……阿信身体的每一处,温岫有如王者出巡,又有如侍者守望,他深深沉溺、久久无法自拔。   早已经人事不知的阿信任由温岫予取予求,直至温岫引动了她体内的清玄散,她便毫无意识的浑身颤抖的弓起身子迎向温岫、张开双腿缠着温岫,热烈的邀请他。   阿信青涩又绮靡的模样让温岫彻底陷于疯狂,在他生命里,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最深切的怜惜伴随着最深切的情不自禁,最深切的沉醉伴随着最深切的无时不在的自责。他想无所顾忌的驰骋冲撞,直至他都得到彻底的释放、直到她永远属于他,可他又怕他的疯狂碰碎了身下玻璃般晶莹的人儿;他想压抑他的热情,只给她如丝绸般柔顺华美的怜爱,可身下的昂扬似乎永远不知道餍足。压抑与狂野的抉择间,温岫彻底迷失于阿信的甜美幽深中,只循环往复、遍又一遍的畅饮阿信的身体……   平天山的春阳每一天都照亮同一个地方,只是今天,春阳下的草庐,如此不同。温岫有时如同无处不在的清风,吹拂着波浪起伏的芦苇;有时又如同激荡的溪涧,冲刷飘荡着随波逐流的水草。两人便在神灵中契合如一。   彻日不息的喘息,暴露了温岫掩藏于温淡有礼外表下的真性情,便显得那时断时续轻轻微微的嘤咛格外柔弱,仿佛暴风雨下飘摇的树叶,不堪更多一点的负担。   一直守在隔壁厢房的朗拓雅盈禁不住叹息。   “拓哥……雅尔不曾料想二公子那样温淡的男子在床笫间这样……”   “这样孟浪么?”,朗拓笑笑:“你别以为长卿欺负阿信,阿信身上有清玄散,长卿平日里再清淡有礼,究竟也不过是一个男人,何况,他分明对阿信动了心。”   “是么?我究竟分不清,二公子是救阿信,还是心愿得遂。”   “雅尔,我知你心疼阿信,但二公子并非趁人之危的小人。他喜欢阿信,阿信遇到这样的事,心中最难受的人,正是长卿啊。你想想,到了长卿这样的年纪,沉溺于女色的高门弟子不在少数,就是长卿自己,身边也不乏姬妾。然而,能令一个男人怜惜着身下女人,舍得彻日不息的为她解毒,中间的怜惜心痛,只有男人才能体会深切。”   雅盈并没有再说话,其实她心里何尝不希望二公子是真心喜欢阿信。   作者有话要说:  改题目。 ☆、玲珑锁     昭阳高起,复又落下。   温岫一次又一次的把阿信带到云端翱翔,直到阿信身上不再因清玄散的潮红。但此时的阿信,除了背上尚未消退的鞭痕,还有温岫留下的大片殷红。   她似乎累极,径自沉沉睡去,而温岫,虽然也觉得疲惫,却了无睡意。   他抱着阿信,觉得满足欣喜的同时也有深深的愧疚和忧虑……他不知道她醒来以后,是否能接受这一切。   第二日,雅盈轻轻的敲响了门板,得到温岫的答应后,领着仆人进去伺候。   阿信仍然睡着,但平静了许多;温岫则在榻边卧着,面色平静。   温岫看见雅盈进来了,浅浅笑开:“劳烦雅盈了,你让仆从留下沐盆、面巾即可。”   雅盈惊讶:“留下沐盆么?二公子,若仆人伺候不便,雅盈也可……”   温岫笑着坚持:“没关系,雅盈,岫还需劳烦你转告先生,阿信背后有鞭伤,请先生开一些伤药。”   雅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温岫这才轻轻掀开了被子,给风信子擦拭。他的确没有伺候过谁,更别说往日那些供他发泄取乐的女人,但他不想任何人看见他在阿信身上留下的痕迹,不想任何人看见只属于他和她之间的甜蜜。   沐巾在他熟悉的领土上游离,温岫不禁感叹,阿信确实很美丽,美丽到让他沉醉,沉醉到让他下决心把她留在他身边。   待温岫认真的擦拭完阿信的身子,朗拓就敲开了他的门,笑着走了进来:“长卿,昨日可算是食髓知味?”   温岫看见朗拓独自一人进来,从容的笑笑:“让先生笑话了。”   朗拓呵呵乐开:“长卿素来姿态,为阿信毁了个荡然无存。也罢,往日拓迎娶雅盈时,你笑话我,今日拓总算把这笑话看回来了!”   温岫不置可否,转头看阿信,轻轻说道:“她那脾气,醒了不知道会如何……”   朗拓拍拍温岫的肩:“长卿,你在这山间煎熬的这些日子,总该给自己一个交代。”   “是!,是该有个交代。”,温岫答道:“等她好些,我带她回南山。”   “那长卿家中……”   温岫听了苦笑,许久后清清楚楚的说道:“无妨的,我不会让她为难。”   朗拓点头:“长卿说得一句‘无妨’,就定然无妨的,只是不曾料想长卿的归宿在这儿!”,说完这句朗拓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怎么阿信身上还有鞭伤?瞧我,连为什么来的都给忘了。”   温岫站起来:“先生给她把把脉吧。”,说着让仆人伺候自己洗漱。   不一会朗拓把完脉,温岫也换过衣裳,两人便卧在几案便用些早点。随后朗拓才说:“阿信这一回伤得倒不重,但生生饿成这副模样,也需要好好养些日子。我会吩咐仆人,从稀到稠,渐渐给她增加饮食,免得坏了她一副好脾胃。至于手脚上的伤,不留疤痕是难了,但求还能像旧日般灵活有用即可。长卿你便放心吧!”   温岫点头:“虽然不该见外,但一句多谢,说不完长卿的感激之情。”   两人正说着,仆人进来回话说温岫的卫士在草庐外求见。   山外面的事情,温岫向来回避朗拓,朗拓也很自觉地并不多问,因此温岫换了一间厢房,听下属的禀报:   “禀二公子,大公子抵达淮南后,遣何谦放出消息,要攻取留城尹融辎重,实则直取淮阳。昨夜子时,大公子下淮阳,斩尹融帐下大将乞伏国彰。此刻大公子正赶往盱眙,与毛安之成合围盱眙之势!另外,田宏将军昨夜以二公子的灵药,一举捣毁天师道在淮南最大的道坛,共斩获四万余魔军!”   温岫点头:“大哥帐下楚子军,宝剑初试锋芒毕露,淮南局势为之一新!你回报大哥,彭城已光复,请他放心前方驰骋。”   温乔的信使刚走,轻烟跃了进来:“二公子,卢裕领着一干死忠道人护着孙彦逃脱,属下汇同破虏将军追击至淮水下近百里后不见了其踪迹。”   温岫一喟:“斩草不能除根,恐有后患!”,而后他沉吟一番,又浅笑:“这是天师道所谓的水遁!也罢,从今后天师道坐实叛乱罪名,我等更宜将剩勇追穷寇,轻烟,通缉追杀天师道人,勿令其死灰复燃!”   “是!还有……昨夜破虏将军在刺史府孙彦厢房内发现暗格,中有一精巧的瓷盒,看着就不是凡俗之物,却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因此呈上来给二公子,请二公子过目。”   说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瓷盒递到了温岫面前。温岫接过来,只在手中一掂,便有些讶然:“这上面居然落了九子玲珑锁!”,说完又细细端详那瓷盒,心中又更添了惊讶,这瓷盒装了什么东西这么要紧,花这样复杂的心思来护着。   温岫凝眉想了一会,却没有什么结果,直到他看见那精巧的九子玲珑锁上一处圆形的凹痕后,禁不住心中一动,他吩咐道:“轻烟,将我的出云剑取来!”   而后,一如温岫所料,阿信换掉明珠镶上去的那枚玉扣,形状正巧契合瓷盒上九子玲珑锁的凹痕。温岫立即动手把玉扣撬了出来,安进九子玲珑锁内。   温岫轻轻转动玉扣,便能听见轻细的机括声传出,然而无论温岫怎么尝试,那九子玲珑锁就是纹丝不动。温岫觉得不对,又把玉扣取出来细细观察,这才发现,那枚玉扣透光时可在其圆形底盘圆周处看到十二天干,而蹊跷的是中间的“寅”、“卯”错了顺序!   如此精巧的钥匙怎会有这样明显的错误?!   温岫握着那枚玉扣来回踱步了几圈,便恍然大悟。然而这种领悟不仅没有让他释怀,反而越加心痛:阿信,究竟这世上还有多少人算计、利用着你!   轻烟见温岫久久不语,便问道:“公子,这玉扣很要紧么?”   温岫摇摇头,浅笑道:“你早前提过,风信子出了明月楼后,立即将出云剑的明珠换了下来,镶上这枚玉扣。想必连她都不清楚这玉扣的用处,更无从得知这玉扣原是假的!”   “假的?”轻烟忍不住惊讶道:“如此精巧的玉扣居然是假的?为什么要花这样的心思造这样的假?”   舍得花这样的心思来造假,只有一个原因,瓷盒中的东西很重要!   温岫联系前后,大约猜了个大概。慕容垂通过段明月向孙彦索取荆阳,只怕这瓷盒就是慕容垂押给孙彦的信物。只是买卖尚未成功,慕容垂自然不愿将如此重要的物件拱手奉给孙彦,因此阿信破了荆阳还不算完成买卖,把玉扣平安交给孙彦才算!这就是阿信再次入彭城的原因么?   但玉扣是假的,瓷盒根本打不开!   这中间,究竟是慕容垂背信弃义,还是段明月另有隐情?温岫握着那枚玉扣,究竟觉得不是滋味,无论是谁造假,没有人在意阿信的生死是肯定的!   他把玉扣握在掌心,又摸到了怀中那枚明珠,不禁看向阿信静卧着的厢房:阿信,你究竟怎样局促的活着?人人都觊觎你、利用你、残酷的糟蹋你!   “公子……”   许久许久,轻烟忍不住出声惊醒径自沉吟的温岫。   温岫笑笑道:“这个瓷盒必然装着极重要的东西,可惜,真正的钥匙却不知道流落何方了。对了,荒坞段明月还能找得到人么?”   “属下正要报给二公子的。破虏将军潜伏荒坞后,荒坞中的荒人就渐渐做鸟兽散了。说起来属下不得不佩服那些朝不保夕、连户籍都没有的荒人,他们似长了一只狗鼻子,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即都散了!明月楼早在风信子离开后不久,就已经人去楼空。属下因追踪风信子,没能亲自追踪,另外派出的探子追至北朝境内不远,就彻底失去其消息。”   温岫轻笑两声,好个段明月!孙彦一败涂地,她还能毫发无损,不能不说是一种能耐!   不过也算意外之喜,眼下瓷盒在他手中,日后应对还盘踞荆阳的慕容垂,也是一件有利的凭借!温岫想到这儿,便吩咐轻烟:“轻烟,你着人追查段明月、刺探慕容垂,务必找到九子玲珑锁真正的钥匙。”   “是!只是,追寻段明月、刺探慕容垂皆不是一两日就能得到消息的,是否会耽误公子事务?这瓷盒不能强行开启么?”   温岫摇头:“瓷盒内有机括,一旦强行打开,内容尽毁;且九子玲珑锁本身就极其精巧繁琐,所配钥匙必定是独一无二,难以破解。若非如此,慕容垂怎么会轻易交给孙彦,风信子又怎么会冒险再回彭城送玉扣?”   轻烟咋舌:“属下驽钝!”   “你去吧。”   ……   南梁纪年龙兴八年四月,温氏长公子温乔率楚子军千里奔驰,陈兵淮水南岸。   随后,楚子军攻淮阳、围盱眙,于田洛与尹融军遭遇决战,楚子军三战三捷,声威大震,自此扬名天下!   楚子军大破尹融铁骑的同时,温乔分兵万余,于淮阳全歼天师道五万魔军。自此,天师道谋逆野心路人皆知,更因其行事之乖张妖邪,为当世人所唾弃。   作者有话要说:  段明月不是好人……慕容垂貌似也不是…… ☆、五十三     还没睁开眼睛,风信子就觉得自己的肚子里有人在打鼓。她不想理会,翻了个身继续睡,反正就算醒来了也是黑茫茫一片,更别说有吃的。   可是饥饿的感觉越来越明显,还伴随着骨头散架一般的疲惫酥软!不得已阿信努力的睁开了眼睛。就在睁开眼的那一刹那,久违的阳光窜进了她的眼睛。阿信只觉得眼睛一痛,下意识的就伸手去挡,紧接着一股剧烈的痛感传了过来。   她的手很痛……阿信猛打一个激灵,早前发生过的事情潮水一般涌来,将她淹没。她记得她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然后……孙癫子……逼她吸入那辛辣的清玄散……然后……痛,漫无边际的痛……最后……最后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孙彦……   阿信一下子猛然弹坐起来,身上的被子因此滑落,然后她就看到了。她的身上、她的胸前有许多殷红的痕迹,还有……她的下身酸痛,累得她只想永远躺着。阿信的心冷了下来,孙癫子真的……刹那间,净身礼上看到的、孙癫子房中被迫听到的塞满了阿信的脑袋,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冷得紧紧缩成一团。她抱紧了被子,缩到榻边,觉得好恶心,连她自己都好恶心!   温岫送走轻烟出来,就发现阿信醒了,独自缩在一角,把自己抱成一团。那一瞬间,温岫心痛到指尖发抖。   他走进屋,轻轻掩了房门,一如平常的声音轻轻问道:“阿信,醒了么?一定饿了吧?”   阿信有些愕然,抬起头,果然看见是温岫。她愣了片刻,许许多多的细节更加清晰的映入脑海。是温岫么?温岫救了她?是了,她想起来了,温高门来了,说了一番话,然后她迷迷糊糊的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既然温岫救了她,为什么她身上还……   脑海里闪过一道闪电,阿信的眸子瞬间变得空白茫然。   温岫见阿信一句话也不说,心中觉得不好,忍不住又靠近她,想伸手抱着她:“阿信,是饿了么?怎么不说话?”   阿信满眼绝望,呢喃道:“你把我当畜生,用完了干嘛不一刀宰了……”   温岫倒吸一口凉气,满腹的心思沸腾,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才伸到一半的手生生停在半空中。许久许久,他动了动嘴唇,浅浅说道:“阿信,你别这样说你自己。”   阿信头埋在双膝间,眼睛酸涩。不是么?她虽然半死不活,但还隐约记得孙彦说过,是他故意放她离开平天山的。从在彭城开始,他一直把她当鱼饵,就算在山间带她看星星晨曦的时候也没有例外。其实,她并不怪他利用她,因为活在这世道,人人都如此。可是既然把她当鱼饵,用完了就丢了呗。就算留着她自生自灭,她也不会怨恨,干嘛偏偏还欺负她!   一想到温岫和孙彦一样,自己和那些鬼卒一样,阿信就觉得自己好恶心,好脏。一种根本无法清洗的怨恨在身体每一处叫嚣,叫她焦躁欲狂。她狠狠的咬着牙,紧紧的拽着被子,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缩得越来越紧。   温岫看在眼里,只得悻悻收回手,深吸一口气说道:“阿信,你不是畜生,我没把你当畜生,我……”,话到一半,温岫觉得说不下去。对阿信,他始终矛盾复杂。他利用她,是事实;他在她毫不知情的时候,占有她的身体,是事实;可是他喜欢她,看不得她再受伤,也是事实。只是到了今天,他又能从何说起?   “我……让雅盈给你弄些吃的。”   而后,雅盈端着一碗面汤进门,温岫微微皱了眉,却没有跟进去。他知道阿信的意思,她其实不会怪他利用她。或者在她心里,她利用别人,别人利用她,都是常有的事。她被他利用了,她只会怪自己没本事,却绝不会迁怒他,这个道理,她说过很多次。只是她宁愿死,也不愿意他欺凌她的身体。果然如此!他想救她,但对她而言,他不是救她,而是欺凌她。   温岫真不愿意相信,在她眼里,他和孙彦并没有差别。他更不明白她这种近似于孤绝的骄傲从何而来,但他真的很心疼她的这种骄傲,尤其知道那枚叫她舍生忘死的玉扣竟然是假的之后。   雅盈很温柔,抱着阿信,轻轻的哄。但阿信拼命地躲开,一碗面汤撒了一榻。   原来她被孙彦钉住手脚的时候,还不是他难受的时候,她不愿意面对他、她恨他才最令他痛苦!可就算如此,他还想她活着!温岫捏着门框,深吸了一口气,走进房内,淡淡说道:“阿信,没有人要杀你,即便是孙彦,也不是想杀你,除非你自己不愿活着。”   缩成一团的阿信听闻了身体一僵。   温岫继续说道:“阿信,你好好活着,日后……能找我报仇。”   风信子听见了,却没有再动。温岫又站着等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再一次看到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他很不是滋味,但还是退了出来。或许在这个时候,她独自呆一呆会好一些。   雅盈在一旁看了也很不是滋味,只能摸着阿信的头发低声安慰:“阿信,我知道你难受,可公子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看着你白白丢了性命。便是我,我知道我在你心里也不算什么,可即便如此,我也看不得你就这样死了。别难过,咱们吃一些东西好不好?”   阿信没有回答雅盈,雅盈叹了一口气,又说道:“面汤洒了,我再去取一碗来。”   风信子听到门响,知道雅盈出去了。她自己想想,实在不是滋味,便挣扎着起来,榻边不拘谁的衣裳胡乱的往身上穿,就挪到窗边去。   她的双脚双手都有伤,稍稍一动就痛得忍不住流眼泪。她狠狠的擦了一把眼睛鼻子,暗骂自己动不动就哭,真没出息!她努力的挪到窗边,喘了一口气,就想翻窗离开。   她知道这很笨,但她不想见到温高门。   窗户有点高,她一脚翻出去就踏空,人滚在地上,几乎没力气再爬起来,只好靠着墙角再喘一口气。   屋外的天气很明媚,阿信看着天高地阔,又想起她小时候。那时明月姐初出茅庐,也会遇到些吃干抹净了还要顺带拐一把的男人,明月姐哪里都撒不了气,就会掐着她教训:“看见了么!你以为挣你一口饭那么容易么!男人操了你,不单不付嫖、金,还抢你的钱呢!你好好看着、记着了,要活着,就得算得比他们精、做得比他们狠!我养你,不为我好心,只为你将来有用!你要是委屈,你现在就可以去死!”   从那时候开始,她渐渐学会不去哭泣;学会委屈了也不轻易说一个“死”字。虽然她不想见到温高门,但他说得对,除非是她自己不愿意活着!其实想想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吹了一回灯、拉了一回帘么,明月姐日日如此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阿信举手又擦了擦脸蛋,便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离开朗拓的草庐。   雅盈不过一转身,再回到房里的时候,风信子竟然凭空消失了。她目瞪口呆,伤得那么重,还能凭空丢了一个人?她慌了神,也不仔细察看,只跳着出来喊道:“公子、拓哥,阿信怎么不见了?!”   才稍稍平复心绪的温岫一听,一箭步的冲进房内,左右看了,立即就发现窗外那一瘸一拐的身影。温岫摇头,挥手拦住了闯进来的朗拓雅盈:“没事,先生,我去把她带回来就好!”   说罢,温岫转身出了门,留下相对叹息的朗拓夫妇。   阳光很暖,阳光下那袭白衣很耀眼。风信子这样子根本跑不远,温岫也只是默默跟着,没有出声。   其实阿信走了两步就已经头晕目眩,可她还是感觉到温岫在后面跟着,可她不想回头。要是以前,她一定会心安理得的在这儿养伤,吃饱了睡睡饱了吃。但这一次她只想离开,哪怕一离开了她就死了也想离开。   看着阿信走的摇摇晃晃,脚上雪白的包布渐渐染红,温岫开始觉得每呼吸一口气、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疼。直到他自己忍不住了,冲上去拉着阿信,把她抱紧:“你是疯了么?我救了你你还不领情的刁钻去哪里了?”   阿信笑着喘气:“你犯贱的么?我不白吃白喝,你还不乐意了?”   温岫喘了一口气,很认真的说道:“你……我知道,我毁了你的清白。但你一向清楚明白,应该知道,这并非我本意。”   阿信仍旧笑笑,也很认真的:“初初我怪你,宁愿你一刀杀死我。可细想想也不该怪你,是我自己没能耐,中了别人的圈套罢了。我不在意什么,明月姐天天接客赚钱不也活得好好的?我在这儿呆着腻味了,就走了呗,你拦着干什么。”   温岫挫败,狠狠收紧了手臂,又觉得她浑身的骨头咯得他心都发疼。他半天都找不到一句话来留她,最后只好用了一招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用的招数:“你想走,那也不是不行,我也学着你的规矩!我拦不住,你走,我拦住了,你就得留着。”   阿信没有动,温岫把她拉开一些距离,发现她头毫无神气的歪着,却还笑着,笑容不是往日的灿烂,反而带了凄楚。他一喟,轻轻为她理了理云鬓,又把她抱了起来,才说:“眼下么,你还是乖乖留在这儿。”   阿信敛了笑容,定定的看着温岫,半响说道:“你要我留在这儿,我就阉了你!”   有那么一瞬,温岫觉得自己生吞了一枚鸭蛋,噎得半句话都不会说。随后,他突然明白,阿信虽然嘴上说不在意,但其实不是。她心底其实很骄傲,她买卖清楚、不欠人情、不让人欺辱。温岫很淡定:“这个么,你做不到,还是想想别的主意吧。”   阿信一愕,没料到温岫这么回答,她很想再撂一句狠话,可她实在累得动弹不了,只头一歪,昏倒在温岫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心里阴影…… ☆、五十四     风信子这一折腾,雅盈还得重新给她处置伤口。温岫紧紧抱着她,仿佛生怕她又跑了。等雅盈处置好了,温岫仍把面汤一口一口的从他口中度到她口中。   尽管阿信毫无知觉,可她有些急迫的回应仍让温岫觉得熨帖,先生说的那句“食髓知味”虽然粗鄙,但是不无道理。   此后,温岫没再让杂事打扰他,只把昏睡着的阿信带入怀中,呆呆的一看就是一个午间。   阿信这一觉没有睡得很长,但挺踏实,等她再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就看见温岫淡褐色的眸子。   她有一刻的错愕,这双眼睛她见过呢!头一回在荒坞就见过了,那时候就觉得好看,还有一股安定的感觉。   温岫看见风信子睁着眼傻傻的看着他,不由浅浅笑开:“阿信醒了么?看什么呢?”   风信子眨眨眼,这才明白温岫正抱着她呢!她神情里立即换上戒备:“你要干什么?”   温岫本想调笑两句,但一想到早前她还发了脾气,也不敢过于孟浪,只是面色如常的说:“你做了噩梦,吓了一头汗……你饿了么?”   风信子有些疑惑,她做了噩梦么?她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不过她也顾不上这个了,她就是被饿醒的,眼下肚子里锣鼓喧天的正闹腾着。   别说阿信自己了,就是温岫也早都听见了,他只放开阿信,翻身起来,又端了一碗面汤进来。   风信子饿得看见什么都眼冒绿光,甚至没顾得上自己的手还伤得厉害,一个劲的扒拉着温岫想要喝快一点。温岫被她吓着了,又不敢认真制止,只能抚着阿信的背:“阿信,慢一些、慢一些。”   对阿信来说,几碗稀薄的面汤简直就是杯水车薪。她想吃肉!吃满嘴流油的肉!阿信顾不上自己的手,狠狠扯住温岫,用力吼道:“为什么只给我喝水!你要饿死我干嘛刚才不让我走!你是混蛋!你和孙癫子一样,都是混蛋!”   风信子手上的伤口应声裂开,鲜血须臾浸湿了包布。温岫连忙紧紧握着阿信双臂,沉声道:“阿信,你别动!”   从一日三顿到两顿、一顿,直至只有源源不断的清水,黑屋子里漫长的黑暗和无边无际的饥饿一下子涌进了阿信的记忆,恐惧和无处可泄的愤怒直到这时候终于有了机会宣泄,她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的挣扎叫吼:“混蛋,放开我!你干嘛不一刀杀了我!”   阿信疯了一般的挣扎,叫温岫毫无办法,只能牢牢抱着她,却什么也不说。   反反复复纠缠,直至阿信也终于没有力气的瘫在榻上,温岫才轻轻哄道:“阿信,我不会那样待你,你知道的。只是先生说过,你饿了太久,若突然进食,会坏了你的脾胃,因此要循序渐进。我知道你饿坏了,但咱们慢慢来好不好?你要吃肉,到时候我仍猎了兔子、山雉回来好不好?不过三两天的事,你听话,不要再把伤口弄裂了……”   阿信根本不想听他的,只是她也没有力气反抗,只能麻木的倚在温岫怀里,直到又一次陷入昏睡。   此后一两次阿信仍像只发怒的小老虎般撕咬闹腾,但渐渐的吃到了确实饱肚子的东西后,她开始变得老实。每每饿醒了,她就瞪着乌溜溜的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温岫,等温岫把她喂饱了,她又乖乖闭上眼睛睡觉。就短短的两日时间,两人居然又养出了另外的一种默契。   到了夜间,温岫不避嫌疑,与阿信同榻而眠。   对阿信而言,温岫的举动很理所当然,反正她也不懂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而且他和她已经干嘛干嘛过了,温岫再要抱着她睡,那也不过是小事一桩,尤其她眼下根本还没能耐和他算清楚中间那笔烂账。   对温岫而言,他与她同起同卧,其实也并不复杂,只是遵从自己的心意而已。他未必不曾计较过她的出身,未必不计较她过往曲折而复杂的经历,但在几乎失去她之后,这一切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他自小有主见,连家中父母长辈也都尊重他的意见。在他毫无差错的人生里,接纳风信子这样的女子,大约是一件很意外的事故。然而既来之则安之,温岫也不是拘泥于条条框框的古板之人,他喜欢了,也就喜欢了。   等过了两三日,阿信终于可以放开肚子大快朵颐,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成了两人闹别扭的时间。   风信子很嫌弃温高门。有时候她梦里面全是孙彦或者张凌在赤身、裸、体的奔走,或者巨大的飞驰而下的冰凌。等她吓醒了,又发现胸膛大敞的温岫就大喇喇的杵在眼前,那感觉让她根本分不清哪里是梦哪里是现实。那个时候无论她怎么努力都会像个疯子一样不淡定,忍不住抱着被子瑟瑟发抖。所以她很不待见温岫躺在旁边继续吓她,她宁愿自己吓醒了,黑暗中熬一下又继续睡。   温岫并不知道阿信的这些念头,看见她做恶梦,心疼的只想抱着她。   这天夜里,阿信再度梦见妖异的张凌顶着身下的巨大,又举着三寸长的钉子一步一步的迫来,多日来压抑的愤怒与恐惧终于在梦里彻底爆发。   她闭着眼,疯了一般甩着头、扭着身子,嘴里狂喊着:“不要!不要!妖怪!不要过来……”   温岫看着阿信在榻上蛇一般剧烈的扭动挣扎,浑身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锦被,不由得黯然,却不得不小心的制着她的手脚,免得伤口再度裂开:“阿信、阿信,你醒醒、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没事了,没有妖怪、没有呢!”   风信子置若罔闻,梦里还咬牙切齿,又哭又叫的闹了足足一刻钟后才突然睁开眼,满眼空洞的看着帐子,口中只喘粗气。   温岫把她轻轻抱起来,摸着她汗湿的头发,温柔耳语安慰:“阿信,别怕,我在这儿呢,没有人能再害你了,我答应过你,我再也不会丢下你。等你在这儿养好伤,我带你回南山。那儿比先生这里还美丽。我们可以出海泛舟,也可以去看云瀑布……”   轻轻软软的一番耳语,在暗夜里,犹如温柔而温暖的手,轻轻抚开了阿信紧蹙着的眉宇,她呢喃道:“出海泛舟、瀑布云……”   温岫笑着答应阿信,又在榻边随意摸了一方帕子,轻轻擦干了阿信满脸的汗,然后摸索着要解开她的衣带。阿信浑身一抖,伸手扯着温岫,带着哭腔:“不要、不要!”   温岫怜爱的吻了吻阿信的额头:“阿信别怕,你的衣裳都湿了,若不换掉,春日里很容易着凉。你别怕,好么!”   阿信径自低喃着扯开温岫的手,但温岫温柔而执着,不一会汗湿的衣裳就丢在了榻外,黑暗中,始终令他朝思暮想的身体再一次呈现在面前。   就在肢体接触的那一瞬间,温岫突然意识到他好像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看着阿信迷茫无措又深陷痛苦的样子,温岫满腔的柔情泛滥,只想拥着她安慰她,让她别再害怕。拥抱的瞬间,火苗点燃,多日来两人亲密无间的事实,令温岫忘记了体谅阿信真实的心思,他温柔的采摘了阿信的樱唇。   他本想浅尝即可,但身体的每一处都叫嚣着要愈加深入。电流流窜开来,温岫一念之间,已然彻底沦陷。紧接着,他温度节节攀升的身体覆在阿信之上,而后把他的双手置于阿信双臂之下,将阿信禁锢在他身下,便开始细细的巡视他的领土。   阿信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反对、喘息、嘤咛,悉数被温岫吞去,等到她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时,温岫已然无法停止动作。   身体被电流击中的感觉、梦境中恐怖的场景一起夹击阿信,让她一面弓着身子回应,一面又眼泪奔流。   温岫以为那是阿信的回应,欣喜之余举止越发孟浪而霸道。直到最后,他令他与她合为一体后,他尚且以为她初经人事而羞涩流泪,只一面温柔掠夺一面在她耳边说些让她羞愧至死的话语:“小东西!你真好!叫人停也停不住!”   阿信被他这样疼爱着,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喘着气偏头到一侧,双手不知道到底是推开他还是拉着他。   温岫喘着粗气,转头觅到阿信的脸,吸干净了她的眼泪:“傻瓜,别哭,你喜欢我这样爱着你,是么?”   阿信很是羞愤,弓起身子一口咬在温岫肩上。缠绕的痛感让温岫一声低喘,一股从未有过的快感像是电流般流遍了四肢,他再也收不住节奏、再也控制不了力道。   起伏间,温岫带着阿信一起沉入了深海……   阿信一得了自由,就背对着温岫,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温岫还以为她害羞,从背后抱着她:“阿信,别害羞,夫妻之道、人之大伦。”   ……   温岫没得到阿信的回应,不禁微微皱了眉,转过阿信,就发现她咬着被子在哭,他开始觉得不对,连忙把她抱着:“怎么了?生气了?”   阿信仍没有再和她说一句话,闭上眼睛连多一种表情也欠奉。   温岫慌了神,捧着阿信的脸:“真的生气么?你……我、我也是……”   话到此处,温岫开始清醒。他与她这样亲密,她也没有拒绝他每每情不自禁的拥抱甚至亲吻,他便以为她默认了他与她的关系。然而他一开始就忘了,往日就算他待她好,她安之若素,却也并未因此改了自己的心思。今日……   一想到这儿,温岫开始后悔方才的情不自禁。她才刚刚做了噩梦,他就求索于她,实在有点趁人之危。   叹了一口气,温岫轻轻说道:“阿信,别生气,好么?我并非……”   话未说完,阿信又轻轻翻了个身……   作者有话要说:  温同学不淡定了,有点色迷迷的。 ☆、五十五     温岫看着阿信的背,很无奈。愣了好一会,他在枕边摸了出了一个锦盒,取出里面的明珠,徐徐的靠近阿信,然后将明珠系在她的脖子上。   而后,他抱着阿信:“你还记得这珠子么?你把它从出云剑上取下来,一直带着它,想必也知道其实它是枚夜明珠,要在最黑暗的地方才会闪出它的光芒。阿信,你不觉得其实那就是你么?”   “你听到了孙彦与我的对话……那你是不是还记得我说的最后那句话?我瞒着你许多事情,但那句话我并没有骗你,我是真想那样做。”   ……   风信子没有再说话,一直没有说。   自此后,风信子回避温岫,一直不对他张口,连对雅盈朗拓也显得淡漠。   温岫心中不免患得患失,总觉得有些他控制不了的事情要发生在他与她之间。但看着阿信一日日的好转,他也总归觉得欣慰。而后,阿信恢复了正常饮食,温岫便如同往日一般,夜夜往山上狩猎,变着花样让阿信吃个痛快,这也是他温淡从容下唯一表现出来的殷勤。   阿信心里其实很简单,她累了就睡个痛快,饿了就吃,想活动筋骨就往外跑。温岫么?路人一个。   到了四月末五月初,风信子身上的伤好利索了,虽然还不能像往日那样生猛,但跑跑跳跳再没有问题。温岫自然知道阿信的状况,但对她和他的未来,他也没有更多的计划。因为阿信不愿意搭理他,若没有朗拓和雅盈的缓冲,他不知道要如何与阿信相处。他心里有些盼望,盼望阿信在平天山中会慢慢淡忘那些他和她都不愿意再回顾的惨事、尴尬事。   五月初的一个早晨,阳光极其的明媚,朗拓书房内的竹帘被拉起,一室的光亮,能叫人开心。温岫卧在窗边棋盘前,又想起头一回阿信穿了美丽的曲裾,卧在他对面,狡猾的与他博弈。可惜到了今时今日,他天天看见她,却已经足足一个月不曾说过一句话。那个野丫头,真是天大的脾气。而自己究竟不仅容忍着,还患得患失的浑身难受。   朗拓看见温岫浅笑间有些愣神,禁不住调侃道:“长卿,该是你的,怎么都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也不是你的!这话如今拓原封不动的又退还给你了!”   温岫不以为意的笑笑,朗拓又摇头:“你的心情,拓怎会不知?雅盈一心在我身上时,我也瞻前顾后。待她伤心失望了,我不忍,想回头,她又冷淡。今日看见长卿模样,那滋味便又复习了一遍。”   温岫两番沉吟,还是没有说话,只转开了话题。   两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的谈天说地,忽然就听见隔壁厢房“砰”的一声,像是摔坏了罐子,随即雅盈“啊~”的一声惊呼。   朗拓和温岫心中都是一紧,连忙跑了过去,才出了房门,就看见阿信手中拿着碎瓷片制着雅盈,一步步走了出来。   朗拓倒吸一口凉气,半响说不出一句话来。   温岫心中黯然,却还沉着问道:“阿信,你要做什么?”   风信子盯着温岫,没有多说一句话,手上的力气加了三分。雅盈惨呼,颈边一缕血痕冉冉而下。   朗拓忍不住,举着双手:“阿信!阿信!有话好说!你要做什么?雅盈……雅盈手无寸铁,你别这样!”   阿信不理会朗拓,仍然只盯着温岫,慢慢的移出了草庐。   庐外温岫的卫士从四方涌了出来,温岫悉数压住,仍旧问:“阿信,你别伤着雅盈,你要什么,你说。”   阿信咽了一口唾沫,冷声道:“我要一匹快马!”   温岫心中一痛,她究竟不愿与他在一起!他想留下她,但他很清楚自那一夜之后,阿信就一直等着今日,她敢挟持雅盈,她就什么都做得出来!温岫没敢再犹豫,立即答应:“好!我给你一匹骏马!”   阿信抿了嘴,没有再说话。   等到快马牵了出来,风信子拉着雅盈上了马,又把绑在马鞍上的饮水干粮包袱一并扯下,不屑一顾的丢在地上,对朗拓说了一句:“要她平安,就别找人跟着,等我平安了,我就放了她,不然我就杀了她!”,说罢,制着雅盈策马而去。   朗拓目瞪口呆,拉着温岫:“如何是好!长卿千万别去追着她!”   温岫苦笑,阿信真是!她知道他不受她威胁,就冲着朗拓的老实去,分明叫他投鼠忌器。他只能宽慰朗拓:“先生放心,我不叫卫士去追。我这就亲自下山,一定会把雅盈平安接回来!”   两人都没有废话,温岫交代了自己的下属,便亲自往山下赶去……   而风信子带着雅盈,要绕过彭城,直往荒坞去。   雅盈虽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但她在山间的生活可谓安逸,因此阿信带着她风餐露宿,其实是累赘。但阿信不敢放她,她太清楚温岫的厉害。   风信子很警觉,一路上与雅盈须臾不离,直到两人绕过了彭城,也都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阿信高悬的心才渐渐平静一些。   春天的淮水两岸,常有连绵的细雨,这对于文人骚客而言大约很浪漫,但对赶路的人而言,却是十足的折磨。雅盈从未吃过这样的苦,常常睡不着吃不下,才刚刚到了荒坞边,人就已经瘦了整整一圈。   看着前方一片荒凉得犹如地狱的坞堡,雅盈心中塞满了愁苦,不禁想起山间的温馨平静。可一转头,她又看见风信子毫不在意的忙碌着。钻木取火、被浓厚的烟熏得直咳嗽、脱下衣裳烤火……这一切阿信都很稔熟,仿佛没有什么能令她伤心难过一般。过往的阿信,一直这样活着么?   风信子驱散了身上的凉意后,就发现雅盈仍穿着湿衣服在那里发呆。雅盈这样子,这一路上天天重复,她已经懒得说话,只是站起来说:“我去弄点吃的,你别到处跑,这儿不是彭城,没准有些荒人,杀人不眨眼的。”   风信子转身就走,雅盈突然张口:“阿、阿信!你旧日天天如此么?”   阿信回头,看见夜幕下的雅盈闪着泪光,温柔而怜悯的看着她。她有些自嘲的笑笑:“你别看这儿荒凉,其实挺好,至少这儿的人不会人模狗样的装。”,说罢头也不回的没入暮色中。   雅盈微微叹了口气,对照风信子,她其实什么也不会。她想了一下,觉得不该干坐着,让阿信一个病人还照顾她,便四处翻了一下,翻出了一个破陶罐,便循着水声,去找水源。   等风信子捉了两只田鼠回来,发现雅盈不见了,不禁生气,正要去找,又看见雅盈捧着一个破陶罐摇摇晃晃的走回来,一脸的笑意:“阿信,我去装了一点水回来。”   阿信有点不耐烦:“叫你别到处跑,遇到了荒人,我可没本事救你。”   雅盈抿了抿嘴,又笑道:“这不是回来了!你放心,我不会乱跑的。你打了什么吃的回来?”   阿信晃了晃手上两硕大的已经掏干净内脏、剥掉皮的田鼠,笑道:“这个,很甜,肉又很细嫩,呆会你就知道了。”   雅盈认不出是田鼠,只是笑着点点头。   等阿信烤好了,先递给雅盈:“吃呗,你要是饿坏了,这笔账要算到我头上了。”   雅盈忍不住笑开,原来阿信也是个别扭的丫头!就在阿信若无其事的淡定表情下,雅盈心里的哀愁减了许多,她笑着接过那田鼠,一口一口的吃进了肚子。   风信子看着她吃光了一整只田鼠,吹了一声口哨,然后闷头填自己的肚子。等自己也吃饱了,她才贼兮兮的问:“方才的那东西好吃么?”   雅盈点点头:“挺好吃,细细的肉,很鲜甜。”   阿信一下子笑开:“那是老鼠肉!”   雅盈一呆,立即觉得胃中直翻滚,不禁抱着肚子一直干呕。可吐了半天她都没能把那恶心的老鼠肉吐出来,只抱着肚子指着阿信,发狠道:“有你这么坏的人!哄人家吃了,还偏偏又告诉我!”   阿信呵呵乐开,偏偏理直气壮的:“这有什么,往后你就知道老鼠肉也能吃,也好吃。”   雅盈气得说不出话来,只骂风信子:“你这千刀杀的!亏我这样待你,你还恩将仇报!”   阿信一愕,立即明白雅盈的意思,那嘴角就翘起来,讥诮道:“要不是你身后有些人物我得罪不起,我就把你卖进明月楼,赚一些金子吃饭。我差点把你杀了,难道你到现在还指望我报你的恩么?”   雅盈一愕,心中一酸,嘴上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泪光闪闪的看着阿信。   阿信不为所动,只冷哼一声:“我睡了!”   风信子说罢依着一杆树干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看雅盈。而雅盈,就这样愣愣的看着阿信,一坐就是一宿。   等第二天天亮后,风信子伸着懒腰站起来,心情颇好的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走到雅盈身边,伸脚踢了踢雅盈:“该起来了!”   雅盈默默的站起来,拍了拍身上,轻轻说:“起来了,走吧。”   风信子笑笑,却没有像往日那样迈开腿就走,而是伸手在颈后扯出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然后用力一顿,便把银链子扯了下来,这才走到雅盈跟前,说道:“就到这儿了,你走吧!”   一根明晃晃的银链子,穿着一枚稍稍发黄的明珠,就在眼前晃动,雅盈有点反应不过来,也没有伸手去接那链子,只呆呆问道:“什么?你让我走了么?”   风信子笑笑:“阿信的本事没那么大,养自己还朝不保夕的,再养你,我就得跟着饿死,还不如放你走了。这东西,你拿着,回到彭城,随便找个穿官服的,那些人包管把你一根毫毛不损的送回平天山。”   雅盈讷讷的接了珠子,看着阿信转身,又不禁张口叫住她:“阿信……马……”   风信子又回头,看了一眼拴在一旁的那匹马,轻笑一声:“我再不要那人的东西的!”   ……   阿信渐渐走远了,雅盈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很难受。若非亲见,她绝想不到过去十多年阿信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难为她一直过这样的日子,遇到了二公子那样的人,也还一心想着离开!雅盈突然扯开嗓子喊道:“阿信!”   风信子吓了一跳,又回头,看见雅盈笑着,一如昨日山间。   “阿信!你有空到山里来看我,要是饿了、冷了,都可以来找我和拓哥!”   阿信一笑,却也没有回答雅盈就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阿信、阿信,sigh ☆、云出岫     雅盈一直目送风信子离开,才转身。   她没走多久,温岫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委屈雅盈了!”   雅盈吃了一惊,又盈盈行礼:“二公子!”   温岫淡笑着点点头:“我让卫士送你回平天山。”   雅盈谢过温岫,便浅笑着把阿信给她的珠子还给温岫:“阿信说过,拿着这珠子,我找到彭城的官人,就能平安回到平天山。我想,这该是公子的东西。”   温岫一喟,依旧浅笑着接过珠子,却不置可否,只说:“雅盈这就启程吧,山间先生想必寝食难安。”   雅盈点点头,转身跟着卫士离开。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公子,我不怪阿信,她……其实也不坏,只是活得太不容易。”   温岫依旧浅笑着,却没有回答。雅盈又微微致意,便离开。   手中握着那枚珠子,温岫径自站了很久。他记得阿信遭遇非人虐待时一直握着这枚珠子,直到他去救她,她才松了手。有时候他觉得阿信的这个举动意味深长,只为他是她绝望时的光亮。可到了今日,他把他的心变成这抹光亮,想一直挂在她胸前,她却已经不愿意接受他的任何东西。   他要如何做,她才会忘记那些残酷的经历?   温岫紧了紧手上的明珠,纵身掠去。   阿信在荒坞并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若有牵挂,也就明月楼而已。她三番两次死里逃生全都拜段明月所赐,然而她一旦逃脱,能去的地方却仍只有明月楼。   但眼下的荒坞已经被他大哥的兵马接管,她若硬闯……   温岫不敢怠慢,箭一般赶往明月楼。就在明月楼遥遥在望时,他便已经看见他大哥帐下的校尉田宏还有他手下的刘破虏已经领着人马将明月楼团团围住,强弓劲弩上的支支箭羽森然指向明月楼!   温岫心中一扯,提气接连三个空翻,直接跃进阵中,一把握住刘破虏的右手,低喝道:“住手!”   田宏中等身材,看见又有人闯了过来,马上满脸肃杀的冲上来,却被刘破虏的一声叫唤止住:“二公子!”   温岫站稳,松了手,改扶刘破虏肩头:“破虏!”   刘破虏一身戎装,面上三道疤痕从中额跨过眼睛直至左颊,颇为可怖,然而他满眼精光却爽朗的笑着:“二公子怎么在此处?怎么不早一步告诉破虏?!”   温岫拍了拍破虏,旁边的田宏也是笑着上来行礼:“刺史大人!”,而后又欣喜道:“二公子!”   温岫皆是淡笑着接受两人问候,而后才问:“什么人让你们出动甲士围剿?”   田宏一拱手:“楼里本来住着上百人,只是正好出去巡查,留下三五人守着,没想到有个小子一头闯了进来,见人就杀,甚是厉害刁毒的身手!属下怕是细作,因此同破虏一起出来。”   温岫心中暗自叹气,只平淡的吩咐:“别折了无辜将士的性命,我亲自进去。”   刘破虏一愕,不禁阻止道:“公子,那人……”   温岫淡淡一笑,没再说话就跃进明月楼。   明月楼内一片狼藉,从一楼至二楼,三四具尸首一路倒卧,皆是一刀毙命,以致满地鲜血。温岫微微皱眉,这才见识了阿信亡命之徒的本色!   至二楼,一路血痕赫然延伸进了厢房,里面传出了甲士颤抖的声音:“你是什么人!要、要干什么?”   温岫不敢在耽搁,箭一般冲进门,随即看见风信子举着明晃晃的刀逼着眼前两个浑身是血的甲士……   阿信!温岫心中一声默念,立即出手如风,用了一招平淡无奇却极其有效的招数:他一伸手便把风信子紧紧抱在怀内!   阿信一来到明月楼就发现一楼的狼籍,段明月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就早已经发了狂。这一下被温岫压制,只红着眼挣扎:“我要杀了你们!我要宰了你们这些王八蛋!”   温岫制住风信子,朝那两名吓坏了的甲士喝道:“快走!”   两名甲士颤巍巍的撒腿狂奔,剩下暴怒欲狂的风信子的怒吼:“混蛋,放开我!放开我!”   温岫看见两人走远,双手一松一甩,将风信子甩开些距离:“阿信!闹够了!你真想死么?”   风信子举着刀对温岫怒目相视,足足一刻钟后,她眼眶变红,咬牙切齿的问:“你把明月姐阿妈杀了?”   温岫一喟,究竟如何作答?明白告诉她她被骗了?她会不会信、会不会崩溃?一念之间,温岫始终心软,只浅浅说道:“阿信,段明月绝不是寻常女子,她有手有脚,她会走。”   风信子眼睛显然暗了一下,却还是很怀疑的质问温岫:“你恨明月姐破了荆阳,你要杀了她。”   温岫浅浅一笑:“我是想杀了这个兴风作浪的女人,但可惜,我未能如愿。”   阿信抿了嘴,缓缓垂下了手中的刀,然后眼中带泪,颓然转身,环顾她觉得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这儿其实她呆的很少,但她对这儿始终有一种莫名的复杂的依恋。她很清楚明月姐并非喜欢她,甚至对她有一种敌意;她也很清楚段明月养她绝非好心善良,只是要她替她卖命。可是这并不妨碍明月楼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熟悉的地方,是她活着唯一的原因。若没有这些恨,没有这些又痛又苦的回忆,没有那一次又一次刀锋舔血的豪情,她身无长物,又何必如此卑微的活着?   温岫看着风信子呆愣的背影,忽然意识到,段明月对阿信而言,远非雇主、恩主那么简单。或许她在这儿并不快乐,但这儿始终还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那心情,如同“子不嫌母丑”、“子不嫌家贫”的道理如出一辙。   深深吸了一口气,温岫缓缓走到阿信身后环着阿信,把她手中的刀接下来扔掉,轻轻说:“阿信,或者你并不舍得,但段明月确实是走了,连我的人也都查不出她究竟去了哪里。段明月让你破荆阳那一日开始,她就已经没有顾忌你的安危,你是生是死,是好是歹,她是不在意的。此刻她一走了之,你对世情如此通透,还不明白这中间的意思么!就算往日她对你有天大的恩情,这一回,你已经足够还清!阿信,别只看着过往,转头看看,我在这儿。若段明月让你送了命,你尚且惦记着她,那你也该原谅我放你出平天山。”   眼泪一滴一滴的滴在温岫的手上,凉凉的,冰冰的,阿信背着温岫无声哭泣。许久,阿信浅浅的声音低喃:“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明月姐是不顾及我的命,但那也是因为她自身难保。我们的命都不值钱,随时都能丢掉,所以我们才能靠在一起活着。我破荆阳固然是会丢性命,她做下这天大的担保,同样要丢性命。你要是杀了她,我死了也要替她报仇!”   “阿信,我是算计你,怀疑你,利用你。但是我对你只有说不出口的话,却没有一句假话。段明月进了北朝就消失了踪迹,我并没有杀她!”   温岫说的肯定,风信子呆了一会,才回答道:“好!我信你。”   温岫轻轻一笑,紧紧的收起了手臂,把暌违多日的温柔彻底抱进怀里,那飘飘荡荡的心终于找到了安置的地方。   阿信才暂时丢掉了伤感,就立即感觉到温岫的亲昵。颈边温岫的气息,让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窜上她的心头,仿佛不确定他心思的心慌,还有脑海里他对她的欺辱……一股羞涩让她皱了眉,拼命躲着温岫:“你要干嘛!你放开我!你这个恶心的大色狼!”   温岫一愕,立即明白阿信是想起了他与她之间那些愉快又不愉快的经历,他不想亦不敢再勉强她,只松了松手:“阿信,还生气么?那天夜里……是我不对,我做错了好么?”   一句服软的道歉,闻名南北的“南山苍壑”究竟不过是个中痴儿女。但阿信不懂,宁愿他否认,好叫她恶言相向。可惜他居然道歉!阿信怪叫一声,猛然转身揪着温岫的衣襟推到墙角,低吼道:“你还说,叫你还说!你这个恶心的混蛋!”,话音刚落,浑身上下再没有一寸铁刃的阿信,只剩下最后一样武器对付温岫:牙齿!   阿信一张嘴,狠狠的咬在了温岫胸前,呜咽着:“你还说!还说!恶心的混蛋……”   温岫一声低喘,只觉得浑身一僵,却再也不敢乱动。等反应过来,他轻轻笑开,拂着阿信的头发,直到阿信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胸膛,他才慢慢开解道:“傻瓜!我与你都是傻瓜!我只是少体谅你一回,你就这样生气。也罢,你只是不懂……”   “阿信,别生气,我不是脂粉客,要在你身上买欢,你也不是段明月,靠卖欢度日,我只是对你情不自禁。”   “世上男子对女子,不只是不堪,还有钟情后的交合。那是世上最好最美丽的事情,绝不是你看到的那般不堪。你不懂,日后我慢慢教你,我答应你,日后你只要说一句‘不要’,我就不勉强你,好么?”   ……   慢慢的阿信松了牙齿,伏在温岫胸前一语不发的听着温岫温淡清浅的话语。   虽然从来没有说,但她真的是累了,奔波累了。彭城到荆阳到平天山再到彭城,每一次转折,她都死了一次。但每一次死里逃生,都是温岫陪着她。她第一次天葵水至,是他把她背到平天山;第二次她从荆阳勉强逃命,是他救她、替她养伤;第三次……她虽然一直固执的把温岫当成路人,可是她还是推不开他。到了眼前,她累了,因此不想推开温岫温暖安定的身体。   温岫感受得到风信子此时此刻的平静,心中盈满柔情,便静静的抱着她,享受多日来不曾有过的安定,而丝毫不管楼外那森然林立的箭矢刀锋。   乱世动荡,人对于彼此感情的需要,只有更加的炽热和直白。血腥与刀锋之间绽放的花朵,弥足珍贵。   渐渐炽热的太阳再度升起,明月楼内天光一片。温岫眼中,轩窗外云卷云舒,分明温柔姿态,而怀中披散的黑发,正是朝思暮想的情景。   心思一动,温岫轻轻扶起风信子,看着她的眼,浅笑着说:“云儿,往后你叫云儿吧。”   风信子浑身一僵,微张着嘴看着温岫,满是惊讶,最后讷讷低语:“你叫我什么?”   温岫笑笑,虽然知道自己太过随心所欲,却也坚持,因此解释道:“我唤你云儿。‘风信子’这名字虽然高远,但‘风’之一物无形无相,总归过于飘忽。既然你还清了段明月的恩情,换去你跟着她时候的名字,你便不再需要逆风飙扬。”,说着带着阿信看向窗外白云:“你看天边的云朵儿,姿态娴雅,又轻逸灵动,有色有相有形,又无色无相无形!你是出岫云,你便是我温岫的云朵儿……”   话未说完,他的云儿突然攀着他的脖子,狠狠的吻住了他的唇。   眼泪淹没了两人的脸庞,自此后,谁与缱绻九回肠?轻云出岫谱传奇。   作者有话要说:  嗯,假期我想休息一下。happy new year!   云朵儿,是女主的最后身份和名字。 ☆、南山隐(1)     温岫一愣,立即发现那丁香小舌在他唇内横冲直撞!   云儿……   温岫下一刻就已然双手扶着云儿的头,两人激烈纠缠,一地狼籍的厢房内温度瞬间飙升。   直到此刻,温岫被她吓了一跳,却也在那一刻浑身陷于狂喜之中。他的云儿本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传统女子,在她心里只有喜欢与讨厌,若她喜欢了,她就并非那些扭捏遮掩的人!诸如此刻,她基本不懂床笫情事,却毫无遮掩她的热情,缠着他、奉献自己……   温岫面上温淡,实则绝非食草男,床笫间从来都是掌控节奏的主人。但在云儿这里,他几乎是带着狂喜般的心情来享受她那青涩却毫不遮掩的热情,并怀着一种宠溺的心情纵容着云儿。直到他浑身的欲望被她彻底挑起,他便再也忍受不了她因青涩懵懂而止步的动作!   温岫一把把云儿抱到了厢房内的榻上,开始他的掠夺。   红酥手、玲珑身,请君怜取意莫迟。不过须臾,两人衣衫尽褪。直到这时,温岫留着唯一的一缕理智,轻轻问道:“云儿,你不该……可以么?”   肌肤已然紧贴在一起,只有一些轻薄的几乎不存在的东西横亘在他与她之间。而就在温岫唤她一声“云儿”的那一刻,她有一种冲动,她想立即丢掉他与她之间所有那些讨厌的东西!她红着脸,流着眼泪低喃:“温岫,你为什么不要……为什么,我只有眼下不怕你……”   温岫一声低喘,热情彻底爆发。   温岫的毫不迟疑和主动进取把云儿最后的一点恐惧、不安和羞涩通通都驱走,剩下的只有两人愈加激烈的碰撞,和毫无顾忌的深入。云儿到了这时候根本忘记了羞涩为何物,温岫大举进攻、令她十分快乐时,她就紧紧缠着他,不断弓起身子迎向他,直至自己在窒息中翱翔云端,直至温岫心疼她怜惜的放缓速度来迁就她。温岫折磨她、令她更想要他时,她就会晕红着脸,张开细白的牙狠狠的咬他、伸出小手狠狠的抓着他,直至温岫被一阵阵隔靴搔痒般的痛感淹没,直至温岫怒吼着一次又一次的恣意怜取她。   抚摸与试探,从不是两人的旋律;毫无保留的奉献与攫取,几近疯狂的你来我往才是。温岫从不知道,自己会对女子如此放浪形骸,更不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个女子,能让他如此整日流连而沉醉不知清醒。而云儿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知道自己还有力气,自己还不愿意停下来、更不愿意温岫停下来……   直至最后,云儿在温岫几乎失控的索取中颤抖哭泣。就在温岫在她体内彻底释放的那一刻,云儿彻底失去了意识。   温岫久久不愿离开她,他几乎不敢相信,他与她还有这样的一天,这样挣脱了所有桎梏随心所欲的一天!当他抚慰云儿的身体,看到她身上只属于自己的印记时,他觉得满足,无与伦比的满足:她会是他的!永远都是!   大约连日的身心俱疲,这一次几乎疯狂的试探令云儿万分疲惫,直至日暮时分,她仍睡得沉静。然而明月楼毕竟显得太过血腥,温岫始终觉得不是太合适呆着,便悄悄吩咐刘破虏准备船只。   等一切吩咐妥当,温岫终于把他的云儿带进了他的人生。   等云儿一觉醒来,浑身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温岫没有在她身边,只有一名颇为年长的女子在房内操劳。云儿掀开被子,揽过温岫的一件袍子掩住身子,便站起来:“这在哪儿?你是谁?温岫呢?”   那名女子回过身来,面上淡淡的笑意,恭敬行了一礼才从容答道:“云姑娘,奴婢常平,是二公子自小的伺候下人。这儿在淮水舟上,二公子在前面甲板呢。”   这常平中上的相貌,但气质很安定,让人一见就有好感。云儿不讨厌她,因此没有赶人,只是点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又四处环顾。   常平见云儿不同一般女子姿态,心中也颇为惊奇,但她没有露出半分不妥,只是又上前两步:“云姑娘,二公子吩咐了,您要什么都听您的意思。是奴婢冒昧掂量着,您可想沐浴一番?奴婢已让人在屏风后备了什物。”   洗澡么?云儿轻眉一抬,立即觉得这常平也是揣测人心的厉害人物!   如此贴心的安排,云儿更没有什么多说的,只由常平引着,转到屏风后面,痛快泡了个澡。   常平素来伺候温岫起居,也见过侍寝温岫的一些女人。想来那些女人虽然有些姿色,却并非什么好出身,因此伺候完温岫后要么扭捏羞怯,难登台面,要么刻意娇弱不禁,进而恃宠生娇。常平见得多,也就就明白,哪怕算用尽这些伎俩,究竟还是无法让温岫停留长久。自温岫成年,她并没有发现温岫对谁特别在意。眼前这个姑娘……生的极好的模样,身上一寸一缕,细致滑嫩。最要紧的是,她似乎不大懂礼仪,更没有一丝一毫感恩戴德的表情,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好不好是其次,但这样的女子,倒叫她头一回见识。   未几,云儿沐浴过,却在穿衣的时候皱了眉,温岫仍旧给她备了衣裙么?   常平揣度着云儿面色,只轻声回道:“云姑娘,这衣裳是二公子吩咐了,奴婢去购置的。因时间有些紧了,便来不及取了好的衣料缝制。您将就一两日,待到了下一个渡头,就有您合心意的衣裳。”   云儿摸了摸那衣裙,轻声说:“也没什么,往日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呢。只是淮水两岸的女人都喜欢这裙子,我却觉得累赘,巴不得穿短袍子。”   常平一愕,又轻轻笑开:“是,奴婢知晓了。如此说来,云姑娘,不如常平给您梳个简单的发式,好让您清爽一些?”   云儿听了心中又开一些,觉得这常平真真是讨人喜欢!她只吹了一声口哨,便算是答应了常平。   常平忍不住抿嘴一笑,伸手细细的擦干了云儿的头发,又绾了个清爽的小纂儿便罢。   收拾干净,云儿往铜镜里看了看,只轻轻一笑,也一句谢的也没有,便翩然出了厢房。   ……   船只过了荒坞,眼前大江奔流,仿佛天门为之大开的浩大开阔景象。此情此景,温岫看过无数次,但每一次看,仍有心境一宽之感。   淮南战局如他所愿,驱赶胡虏、剪灭内贼。他的大哥温乔一战成名,楚子军一跃而成为国中中流砥柱,他该志得意满。而他确实志得意满!除了功成名就,尚且抱得美人归,怎么不是志得意满?   只是,还有些手尾!   轻烟在他身后待立,吩咐着他父亲的意思:“大公子不日班师回朝,陛下想必是有些恩赏的。老爷的意思,二公子是不是也能回金陵一趟?老爷还提及,夫人为您相看了几位小姐,希望您回去自己拿个主意……”   温岫浅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他很清楚,自己已介缔结姻缘的年纪,家中父母必有安排。但他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再让云儿为难,那他就该言出必行。掂量两番,温岫清淡说道:   “平天山上的事,轻烟你一手经办,想来,你身为岫的暗卫,行事之周到细致,父亲大人也是知晓的?”   “……”,轻烟一愣,旋即知道他这位主人开始对他施压,他不敢犹豫:“属下惶恐。”   温岫又笑:“田宏是大哥的近卫,明月楼中事,大哥必知。然而大哥知晓,父亲却未必知。轻烟,你说呢?”   轻烟又是一凛,愈加恭敬的声音:“属下不敢揣测大公子行事!”   温岫两句敲打后,才吩咐道:“淮南一战后,温氏盛名愈盛,大哥身为主将,陛下必有所恩赏。反而是岫,失荆阳、丢彭城,实在无颜面见君父!”   轻烟呆了,有些着急道:“二公子!这!”   “你禀报大哥,岫只愿隐居南山间,仍做一只闲云野鹤,求大哥体恤岫那一点私心。另外,你禀报父亲大人,登高必跌重,我温氏一族有大哥,足矣。岫不欲锦上添花,议婚一事,此时不宜,请父亲大人宽慰母亲吧!”   轻烟一听,隐约明白中间的意思,不禁对他这位主人又多了两分敬意,因此恭敬称是,才另乘小舟而去。   轻烟走后,温岫才款款回头,笑着问:“云儿又淘气了,躲在那儿做什么?”   云儿从船舱中转出来,一身白纱衣,头上只有一根银簪松松挽着头发,真是清水芙蓉的姿容。她嗤笑道:“谁躲了!只是我若是站在你旁边,看见你又装的人模狗样的,少不得笑话你,你在你的人跟前就装不像主人了!”   温岫轻轻摇头,伸手握着云儿:“还是这么刁钻,看出什么来了?”   云儿嘴角一挂:“是我刁钻么?明明是你一肚子刀枪,对你爹妈都不例外的!”   “可是你不识好人心!”,温岫一听云儿这样说话,就知道云儿明白了他的一番心思,却偏偏曲解他,他不禁戏谑道:“难道我在金陵娶一名女子、置一个家,另外又与你在南山同起同卧么?分明我也不愿意你为难。”   云儿听完了一阵脸红,甩开温岫的手,讥诮道:“所以我说你会装,就是没错!分明你怕你家功高盖主,怕你们的皇帝小儿记恨你们,所以故意跑到南山去的。却说的好似为了我一般!哼,这名头,我不稀罕。你要娶几个女人,随便,没有你我也能活着。”   云儿一面说,温岫一路浅笑,等云儿说完了,才附和道:“是,云儿不靠着谁也能活着。”,说罢他把云儿抱在怀里,蹭了蹭她的额头,轻轻说道:“我偏偏希望你只靠我活着,但又希望你永远不改本色……”   温岫的宽容,让云儿静默。就这样,两人站在船头,看着江河奔海的壮阔,有只属于两人的一份平静安详。   这是怎样的日子?衣食无忧、性命无虞的日子!是云儿从未体验过的安定日子!温岫小小一个亲昵的举动,已经让云儿觉得很满足很舒服,因此她伸手环抱温岫,静静的体会这种舒服满足,然后把它牢牢记在心中。   许久,云儿叹道:“日日走淮水,今日才看见它另一个样子,真宽大!”   温岫一笑:“喜欢么?”   云儿想了想,说道:“无所谓喜欢不喜欢,只是另一个样子罢了。我又不懂那什么诗词歌赋的,看了这样子也说不出真切的好处来。若真要说好看的景物,我也见过一些,但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温岫笑笑,这也算他与她之间的沟壑了吧!若论聪慧,云儿是个中楚翘,只是她全用在了揣测人心人意上,所以才养了这刁钻非常的脾气。日后她脱了为生计奔波的窘境,或许又是另一番样子:“好看不好看,有用无用,在人的心境。云儿,日后你用心体会,喜欢不喜欢,不急着定论,都看看另一种日子的样子,好么?”   云儿听了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温岫,只是随性说道:“好呗,看看你整日里怎么装的。”   温岫哭笑不得,轻轻摇头:“云儿,你这脾气……真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是了,从未问过你,你可还记得你的父母家人?”   云儿一愣,淡了淡神色,低声说:“不大记得了,大约是北边人吧。逃难的时候,我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是阿妈领着我,一路从北边逃到荒坞。阿妈不懂汉人那些活计,差点饿死。后来因为阿妈是鲜卑人,靠着一些族人的接济,又进了明月楼做些零工,才活下来的。我么,厚厚脸皮,捡些菜头菜尾的,也长了那么大。”   温岫点点头又微微凝眉:“照云儿这说法……十多年前……想必是尹天王兴起的时候。那会整个鲜卑族人,段氏、慕容氏、拓跋氏都因氐族尹天王纵横的铁蹄而遭殃,不仅北方各个胡族,就是北方的汉人,无不流离失所、尸横遍野。”   云儿低了头,轻轻的声音:“你也知道的么?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没日没夜的躲、没日没夜的跑。只记得饿、冷、血淋淋……”   温岫双手又加了些力道:“云儿怕么?你若怕的时候,你便想想,流离失所的、痛失亲人的,不独你一人。多少汉人、胡人,在战乱之下,死了就成了荒野的白骨,他们的苦他们的委屈,都没人伸张!你活着,是你的出色之处,也是上天的恩赐。”   云儿笑笑,扬起头来:“是呢,所以我才一向说,谁也不能决我的生死,只有老天能。”   温岫听了伸出手,捧着云儿的脸,轻轻吻了吻她的唇,心中有两句话轻轻回荡:云儿,你明白了,你死了活着,都没白来这一遭。而我,天上人间,都陪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开始两人比较舒缓的南山生活。   温同学是个彻头彻尾的腹黑男。 ☆、南山隐(2)     南梁纪年龙兴八年五月,淮南战役结束。   经此一役,南梁温氏温乔及其楚子军一战成名。北朝氐族霸主尹天王亲弟镇南王尹融因此折损大将乞伏国庆、乞伏国彰,并损兵五万余。此役后北朝都益侯慕容垂镇守淮水重镇荆阳,这也是尹天王此次南征唯一的斩获。而那位昙花一现的天师道天师、南梁吴地士族孙彦反迹败露而遁入水中,不见踪迹,此后天师道惨无人道的修行方法为世人唾弃。   同年,温乔获封淮广刺史,总督淮水两岸军政;温乔之叔温安爵进一等,余者温氏族子多人均获皇帝赏赐。期间温安亲子、早前的淮广刺史温岫,自战役结束后即上表为其丢失荆阳、彭城请罪。皇帝予以宽慰,但接连三次,温岫都回避举辟。   南山苍壑温长卿,果然言出必行,要携着他的云儿,回到南山中,做一对闲云野鹤。   或许前一段日子过得太过惨痛,一旦平静下来,温岫就只想让日子流淌的再慢一点。上了船之后,他没有再在云儿面前提及段明月、慕容垂,甚至没有让他的家族过多的打扰云儿。在他心里,云儿有他,他有云儿,足够了。此刻温岫最需要担心的,只是云儿一旦平静下来后,夜间仍然噩梦连连。   温岫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每夜不安寝的抱着云儿,一遍又一遍的安慰她,直到她平静下来,安然入睡。尽管同榻而眠,彼此又亲密无间,温岫却没有再孟浪行事,任凭云儿释放那些压抑着的恐惧,一直到云儿噩梦越来越少。   云儿大约是不大懂那些正常人们的行为规矩的,初初她也并不乐意与温岫睡在一处、抱成一团,总觉得温岫侵入了她的安全范围,叫她难受,因此常闹别扭,但温岫压根没给她机会反对。后来她噩梦缠绕,就是在六月的天气下也经常冷汗淋漓,她扛不住,吓醒了怕极也会毫不淡定的躲进温岫的怀里瑟瑟发抖。   日子久了以后,云儿也渐渐开始习惯温岫的亲昵,夜间心情好的时候也愿意让温岫抱着她,只是她再也没有像在明月楼那般主动。   有时候温岫只言片语的提及那天明月楼的事情,云儿也会红着脸跳起来,甚至张嘴就咬温岫,不许他再说。那时温岫就明白,虽然给她换名字可能触动了她,但实际上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看清楚自己的心。   此时的天气渐渐炎热,而淮水的江风,把一切都吹散了,两人便在这宜人的清风中接受了彼此的存在。   到六月初的时候,小舟过了金陵,温岫却丝毫没有上岸的意思。   云儿远远看见繁华闹市、宫阙巍峨,多少有些兴奋,拉着温岫说:“那是金陵,我知道!我南来北往的见过许多市镇,要数人多热闹,还得算金陵!”   温岫一贯浅笑:“天下都市,有些风俗迥异罢了,大抵不出那些规模形象。”   云儿看见游船没有靠岸的意思,不禁惊奇:“咱们不上岸么?”,说着又想起来,金陵不就是他家么?“温高门就在岸上了,你怎么不回家看一看?”   温岫低头,就看见云儿偶尔显现的天真兴奋,一张脸蛋仿佛不然尘垢,心里不禁苦笑。回家?回家了他母亲还能放他出来?她是否知道自己刻意回避金陵乃是因为她?他的云儿如此刁钻聪慧,为何看不懂这些?还是都不去在意?   “云儿想去金陵游玩么?但这一次不行,往后吧。”   “我么?无所谓的,反正就是进了金陵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你真不回家?”   “家……”,温岫浅笑着沉吟,又执起云儿的手,在茶盏里沾了些水,就在几案上写了个小篆的“家”字:“云儿知道‘家’的意思?汉字以形示意,‘家’即是草庐之下豢养的牲畜猪。”   云儿微微低头看了几案上的字,有些迷惑:“茅屋下养猪就是家?这是哪跟哪?我只问你你不回家么?”   温岫摇头:“云儿,家里养着牲畜,自给自足,不是很温馨简单么?这就是‘家’原本的意思。我的父母……只怕早已经忘记、也不得不忘记,一个家,实则很简单。”   云儿抿了抿嘴,看着温岫没有说话。温岫复又浅笑:“我不回去,因为回去了,要做许多我本不乐意做的事情。”   “你也有不乐意做的事情么?”云儿轻轻笑着,细细的白牙微微露了出来,头却偏到了一边,仿佛有些回避的样子。   “自然。实则父母也有自己的苦衷,即便疼爱我,也总有一些事不能顺着我的心意。诸如出仕、诸如婚配……云儿看得明白,是不是?”   云儿嗤笑一声,没有回答。她明白么?好像挺明白的,他不希望他的家族再聚集更多的光芒,所以他把本该属于他的功劳悉数丢在身后。然而要是他对她说这一切只是因为要带她归隐南山,她却是不大相信的。她或许不懂得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但她很清楚人性之中的卑劣,即便温润如玉的温岫温高门也并不例外。   云儿看了看掌心那新鲜的疤痕,轻轻笑道:“你说你为难娶亲么?我不在乎那些。虽然我不赚钱就没饭吃,但我好歹也有吃饭的手艺在身。我和你在一处,好就在一起,不好,我便走,说不上谁对不起谁。就算那一日你要娶哪个娘们,也不干我什么事。”   温岫听了心里其实很不是滋味,究竟自己为她考量的一番心思都被她当成了别有用心。可一听到她说“我和你在一处,好就在一起”,他不免又觉得他觅到了一块宝贝。他的云儿,压根就没把那些婚姻约定放在眼里,只有自己的喜好而已!   温岫低低笑开,伸手握着云儿的左手,感受她左手掌心处那浅浅粉色的疤痕,其实那也是他心头的一粒胭脂痣!良久他轻轻叹道:“是,好,我们就在一处。可总有一日你会明白,你我约有秦晋之好。”   ……   温岫确实没有在金陵停泊,只晃悠悠的过了金陵,直往南山深处而去。   天下名山,一数洛阳高门未曾南渡时的东山。再数,就是洛阳高门南渡之后的南山。   南山,是朝廷南渡时,南梁皇帝为感激温氏、王氏等高门的鼎力支持而赐下的物业。而后王氏一族出了个谋逆的王远,举族没落,南山便成了温氏一族的别院。因此,温氏在山间有规整的山庄,温氏族长也偶尔往山庄中居住。   但这都不是温岫的所谓南山隐居,温岫的隐是确实的隐。   在当代闻名天下的温氏诸子中,有庭中芝兰的大公子温乔、有别号“南山苍壑”的二公子温岫,还有三公子温琰、五公子温舒。其中二公子温岫为人最为浅淡,人道是亦宦亦隐最逍遥。他一身武艺又学富五车,屡屡拒绝朝廷的举辟,却偏偏喜欢游侠四方。十一二岁的年纪就已经独往来于南北之间。直至今日,金陵温氏族宅中也就资历稍长的人见过、记得这位二公子。   虽然并没有多少人见过温岫本人,但其“南山苍壑”的名号却异常响亮。原因是温岫、温长卿在十六岁那年干了一件震惊朝野、足足威慑北朝的大事。当年的温岫以弱冠之年资,一手策划了南梁北面防线,致使北朝日益强盛的尹天王止步淮水北岸,也换来了南梁北面长达五六年的太平。而在此之前,北方每有胡族兴起,南梁朝廷无不如坐针毡,生怕胡虏铁骑一点的风吹草动。   自此温岫温长卿胸有丘壑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又因其隐居于南山,这“南山苍壑”的名头也就叫的自然而然。也正因为如此,即便是当朝宰相的父亲温安,也都不对温岫的生活多加干涉,反而每有咨询尊重的意思,温岫也就对自己的人生有了相当大的自主权。   其实温岫自己很清楚,当年若非常年奔走于淮水两岸,查看民情、关隘、地形,他绝无可能策划出缜密的防线。而且,他若非温氏族子,即便他有这能耐,在旁人眼中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有时候成就一件事情,除了看能力,还要看机遇与资源。正巧,温岫三样都赶上而已。   若在家门中真论起军事才华,他温岫有谋善守,却缺了一点进取的野心。也只有他大哥,大公子温乔才真正的有力挽狂澜的本领。南梁立国逾百年,早先跟随太祖开辟江山的军队早已经腐朽不堪,温乔温岫两兄弟常年看着金陵疲沓的高门士族,早就明白,要保家卫国,建立足以抗衡北方重装骑兵的铁军,势在必行。因此温乔早就暗中募集勇猛彪悍的楚子为军,并加以训练。淮南战役伊始,温岫通盘考虑之后,明白了自己的短处,也明白无论多缜密的防线都有破绽,也就坚定了兄长未来的领军地位,才在此次战役中,有意的帮助他大哥展示锋芒。   如他所愿,大公子温乔一跃而成为国中中流砥柱。淮广刺史,由温乔担任,才真正是实至名归。   更为深一层的考虑是,朝廷虽然必须要依靠高门士族,却无时无刻不在猜忌防范。人高世同嫌,这道理,太过狗血和真实。温岫想留出一点破绽给朝廷,虽然令父亲兄长难堪,但相较于帝王的疑心病,却仍只是疥癣之疾。   何况,他功成名就之后,有云儿相伴,已然算是人生完满。   作者有话要说:  温岫之正文。   这文我写的不是很顺手。所以也没有打算在申请榜单,目前。大约三十万的样子就完结吧。   算起来,包括这部文在内,我的三部文都写了战争,而且有一部比一部铁血的味道。三个女主的性格都不太一样,但共同点就是心思比较灵动。接下去要写,还得再想想怎么写。   大家可以给我意见,比如想看什么性格的女主,想看什么类型的文。 ☆、南山隐(3)     龙兴八年的夏天,格外炎热。但南山中,气候宜人。   温岫在南山中算是轻车简从,一丛茅舍,略比朗拓的草庐规整宽大些。内中布置一应从简,务求舒适方便而已。正经在跟前伺候的仆人不过三位,除了早前就见过的常平,还有一位司墨的小子翰墨,再有的就是上了年纪又极为稳重老成的阿忠。   这样的环境并没有让云儿有太大的落差,因此她没有花什么力气就适应良好。   对温岫而言,云儿的开怀,正是他所乐见。其实云儿有许多习惯在他看来像是野地里的狼才有的。诸如,云儿常年奔走江湖,并没有日日沐浴的习惯。但南地天气溽热,温岫又每每喜欢亲近她,就觉得她该天天沐浴的清清爽爽的。诸如,云儿还有个很坏的习惯,往日在江湖里晃荡,见着好衣裳是或偷或抢,然后再把身上的一丢了事。眼下她不愁吃喝,也并没有习惯把自己收拾整齐,换下的衣裳都是一脚踢到墙角了事。就这两个坏毛病,足让温岫这位出身赫赫的高门族子头疼,更别说平常过日时,云儿那不拘小节的胡人作风。   然而这些都并没有减少温岫对云儿的那份心意,在温岫看来,云儿脾气中的骄傲,绝不是这些坏毛病能抹杀的。而她的这些脾气,万里挑一。   尽管温岫这么看,温岫手下的三个仆人看法却不尽相同,尤其翰墨。想必是因为常年沾染书香又不大见识世故的缘故,翰墨是三人中最为高傲的,对云儿也真没有那么尊重喜欢。何况,往日在山间,温岫一旦舞文弄墨,翰墨伺候都在侧。眼下么,温岫更喜欢云儿陪着他。翰墨退了一步,自然就不大高兴。   不过云儿皮糙肉厚,压根不理会这些隐隐约约的不待见,依旧我行我素,若非温岫花样迭出的留她在书房,她连看都懒得看翰墨那小子一眼。   云儿认得一些汉字,但要说执笔,那就太过为难她。温岫清楚的很,也深知云儿的禀性,每日都拉着她,却只是教她一个汉字,给她说一个汉字的故事,然后从象形的小篆教到隶书再教到时下流行的行书。   云儿对诸事不上心,唯独这时候她很乖,尤其温岫执着她的手,教她握笔画划的时候,她总觉得心底一阵阵的温暖甜蜜,因此每天一个故事、一个汉字的也算学得颇为用心。   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云儿大抵多学了三五十个字,又知道了三五十个典故。   这一日,温岫在纸上画了一朵祥云,又把小篆、隶书、行书的“云”字都列了出来,才问卧在一旁的云儿:“认得这个字?”   云儿看了看,指着那朵祥云:“这个我认得,许多衣料上都有这图样子,是一朵云。”   温岫浅笑:“那这三个字,我也不必多说了?”   云儿看了看,笑道:“和一朵云在一块,就该是云字呗。只是怎么不像我平日看到的?上边多了一个字似的?”   温岫正要说话,一旁磨墨的翰墨不屑的嗤笑出声,满脸的轻蔑,却一句话都没有说。温岫看见了微微皱了眉,云儿白眼一翻,却淡定的很,拉着温岫问:“你快些说,不理那些不相干的人。”   温岫轻轻摇了摇头,浅笑着说:“云儿,你到我身边坐着,我教你写。”   云儿撇了撇嘴:“你教了我一个月了,我还不会执笔么?我也太笨了吧?”   不是你笨,是我想温香软玉抱满怀!温岫款款站起来,走到云儿身后,卧下,圈住云儿,握住她的手:“云这个字,有上面的‘雨’和没有上面的‘雨’,是两个意思。你认得这字也懂得念,却不知道,我给你起的这名字,不是你寻常认得的那个。”   云儿微微惊愕,偏头去看温岫,桃腮盈盈,就在温岫唇边。温岫忍不住,轻轻啜了一口,然后又低语道:“云从雨,复回转,是婉转缠绵之意。云儿你婉转轻逸,岂不贴切?”   一句话下来,云儿的脸一下子红透了耳背,伏案的另一只手立即想挣开温岫。不过温岫早有所料,一把擒住,又面不改色语气平淡自然的说:“云儿,你名中需是带雨才贴切。但寻常所见的‘云’,则无‘雨’,你若用错了,就成了人云亦云了。明白么?”   话到此处,温岫说得字字珠玑,连语气平常的很!但云儿知道温岫拽文,分明话里有话!她很想找话堵住温岫,可是转眼一看,翰墨一样白痴的看着两人,她又张不开那个嘴。   恨极时,她肘子往后一撞就动起手脚来。但温岫早有所料,没过招两下,云儿整个背就已经贴在温岫微微发热的胸腹上。   “还说会执笔呢,你看你把笔握得这样紧,怎能写出一个婉转缠绵的姿态?”,温岫面色如常,语气似乎微微有些愠怒,只朝云儿的右手示意,然后又偏着翰墨伏在云儿耳旁,逗弄她的耳垂,轻轻往她耳内吹气,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云儿该想想那日明月楼里云朵儿的姿态,就一定能写好这个从雨的云字。”   温岫!你个人模狗样的大流氓!云儿不顾一切,霍的一声站起来,右手还紧紧握着一支笔,自己身上已然甩了一身的墨汁。可人家温高门,一身素衣依旧雪白,款款姿态,丝毫没有撼动。他伸手弹了弹衣裳,轻轻蹙着眉:“云儿又淘气了?究竟哪里不自在?”   云儿睨着温岫喷了一口气,抢到翰墨跟前,一把揪起翰墨,右手的笔刷刷的在翰墨脸上刷墙:“我叫你装!你这个人模狗样的臭小子!我叫你装成个乌龟王八蛋!”   “你以为你多念了两本书就敢在我面前装孙子么?!臭小子,我不把你收拾干净了,你还以为我好欺负!你要是再给我装,我就!我就把你阉了!”   翰墨压根就不明白云儿突然发飙是为什么,更不明白他哪里惹着云儿,让她好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倒让他吓了一大跳。随后他听了云儿后面一番话,才明白自己那里得罪她,立即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拼命挣扎着向温岫求救:“公子!公子!我、我!公子救我!”   看见翰墨一脸的墨汁,染成了个大黑脸,温岫心里在滴汗!云儿,你也太彪悍了吧~~~他双手交握着,闲闲的看着云儿折腾,最后轻轻说道:“云儿,翰墨方才是造次冒犯了你。但他心里在意你,不知道你扭捏的脾气,只能试探着你而已。你便大方一些,不与他计较便是了。”   呃~温同学,不带你这么找替罪羊的~更不带你这么道歉的~~   云儿听见了住了手,横了温岫一眼,冷哼一声,甩开翰墨,刷的一声奔了出去。温岫一声低笑,也后脚跟着也跃了出去。   温岫的茅舍其实坐落于南山深处的一个山腰上,往下是一山谷,往上则是层峦叠嶂。云儿出了茅舍,攀着早已经熟悉的草木,直往山谷掠去。温岫紧随其后,须臾抓住了云儿的手,把她抱在怀里:“翰墨也不过一点不敬,云儿教训过了就算了,怎么还跑掉了?”   云儿飞掠中没能耐和温岫斗,被他紧紧抱着之余只能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腰,骂道:“早就给你添过一张脸了,你怎么总不带着?想想也是,主人家都是没脸猫,下人就更不在话下了。我要是不把他那城墙厚的脸皮刷好了,真对不住在你这儿又吃又拿的!”   温岫一声低笑,突然一个鹞子翻身,吓得云儿揪着温岫闭着眼尖叫。等她睁开眼时,温岫挽着她坐在山谷的一棵李树上。   南山深处无人至,这李子树挂了一树的果实,却无人采摘,看得云儿满眼痛快,立即忘了方才的羞恼:“哎呀!这么多好东西!真是!”,说着她摘了一颗,又笑嘻嘻的咬了一口,可下一刻她的一张脸却立即皱成一团,嘴里的李子吐都没那么快:“怎么那么酸!”   温岫低笑,双手抱在脑后,身子斜斜倚在树干上:“南山里果实挂枝头的事也太多,却不是什么都能放进嘴里尝着的,云儿奔走四方,这道理都不知道么?”   云儿苦着脸:“你知道怎么不拦着我?酸死我了!果然,物出主人形!看着人模人样的怪讨人喜欢,实际上肚子里一腔的酸水,酸死我了!”   温岫不以为意的笑笑,伸手把云儿拉下躺在他怀里,轻声问:“很酸么?要我帮你?”   云儿蹙眉,奇怪问道:“你要怎么帮我?”   温岫一笑,吻住了云儿。直至云儿脸上红云乱飞,气喘不已,温同学才淡定的放开她,浅浅的声音说道:“我与你分担些,也算帮你的忙。”   云儿低叫一声:“你胡说八道!”,说着伸手要揍温岫。   温岫一手捏着云儿:“哪儿胡说?你现在嘴里还酸么?”   云儿气馁,答不上来。   温岫又笑着在她耳旁说:“日日到了夜里就和我闹别扭,为什么呢?早前在船上,醒着的时候就把我推到一旁,做了噩梦又恨不得钻到我肚子里去。到了眼下不怎么做恶梦了,就日日别扭,居然大夏天里还卷着被子,云儿,你也不嫌热么?”   “山里面本来就不热!”,某人有点嘴硬……   温岫轻轻叹气,语气里有点失落:“是么?常平伺候你沐浴,告诉我你身上长了痱子。她素常做人有分寸,自然不会直接说,但她一句‘只怕是捂出来的’,跟直接说你讨厌我无异。云儿,你真这么讨厌我呢!”   温岫话中有微微的抱怨,云儿没在别人嘴里听过。她只听见常平报给温岫说她身上长了痱子,她便浑身痱子痒痒,又觉得一冷一热的难受。想了半天,她吞吞吐吐说道:“我哪有讨厌你!”   温岫一笑,颇为自得,紧接着顺势而上:“不讨厌么?那夜里不许再折腾个没完没了,乖乖睡着,好么?”   话到这里,云儿完败,只得乖乖答应了某些满腹墨水的同学,早前被拐着弯吃豆腐的事情也忘了个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  调调情。 ☆、南山隐(4)     这天夜里,云儿沐浴之后回过神来,才发现她好像又被温高门给算计了。她心里不爽,总觉得自进了山她就一直被温高门欺负着,因此也不穿鞋,也不上榻,光着个脚丫子,就在一旁满腹怨念的数落温岫的不是。   她不爱舞文弄墨的,偏偏他总有能耐让她在书房呆上一个时辰;她厌恶吃药,为此编排捉弄过朗拓,可上山至今,她每天的药都没停过;她不喜欢穿裙子,他也知道,可是最后她穿的衣裳还是宽宽大大的一点都不利索。自她上山之后,许许多多往日她从不计较也无处计较的东西,她在他的威逼利诱下不得不一一计较。比如,吃饭的时候不说话,不发出“嘎吱”的声音;每天要沐浴才上榻,换出来的衣裳要放在常平拿得到的地方……虽然在山里面不愁吃喝,可是算不上真正的自由自在。   温岫换了衣裳、打发了常平,就看见云儿盘着腿坐在几案旁,微低着头,在数手指。   “云儿,夜深了,怎么连鞋也不穿的坐在那儿?”,温岫说着走过去。   云儿抬起头:“我在算你算计了我多少东西!”   温岫笑,轻声问:“哪里算计你了?”   “你天天算计我!”,云儿撇着嘴:“今天还算计我!”   温岫了然,拉着云儿的手把她抱起来:“今日你可是亲口答应了夜里安寝要老实的!过来让我看看你背后面的鞭痕退干净了没有,还有痱子都长哪里了?”   云儿咬着嘴唇,满脸红云的环着温岫的脖子:“不让你看!没见过人一天就想着脱别人衣裳的!”   温岫挑眉,把云儿丢在榻上,刷刷两下把她背面翻了过来,然后削了衣裳。云儿哇哇乱叫兼之手舞足蹈,闹得温岫大手压住她的背部,低声说道:“你这手舞足蹈的乱动,可是在引逗男子!”   云儿一呆,连忙停住,这才觉得温岫的手在她背后轻轻游走,而后又听见他问:“往日连问也不敢问你,究竟是谁打的?用这样的力道,直至今日还留着痕迹。”   云儿轻轻吁了一口气,低声说:“能别问么,我都忘了。”   温岫轻轻摇头,用拇指轻轻揉按云儿背后的督脉,最后把她抱在怀里,才说:“你没忘,所以才会天天都做恶梦。云儿,你不要怕,都告诉我,说出来了才能忘掉。是孙天师打的?”   云儿很久也没有说话,身子却挨近了温岫。   温岫手臂加了力道,把她紧紧抱着:“才问你就开始害怕,还逞强么?”   温岫抱得她有点疼,那些强制的逼迫感,反而让她有了安全感,她紧了紧拳头,半响才轻轻说道:“我盘算着净身礼的时候跑出彭城的,可是被捉了回去……”   “他……真像恶鬼似的……我还没这么怕过谁,可我看见他光着身子,我真害怕……后来他就打我,我也不知道用什么打的,然后……他……”   话到这儿断了,温岫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怎么了?”   云儿怕的发了狠,一口就咬在温岫胸口:“不说了,我真不记得了……”   云儿咬的有点重,因此辣辣的,温岫低低的笑:“你真是张口就咬,可恶得很!你不懂男子的心思,孙天师那样的人,野心勃勃,你越违逆他,他越想了歹毒手段对付你。偏你就是一只小野猫,只懂得张牙舞爪的惹人生气。”   “谁是野猫!”,云儿气结,不服气的反驳:“他人坏,还怪我么!你不知道他多恶心,围着一圈人还干那事!打得我趴在榻上动都动不了,还舔我背后的伤口,我这辈子都没这么疼过!不过这些,比起后来的,都不算什么……”   云儿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声音越说越小:“我躲在被子里听见他干他的那些女人,真是j□j,我足足听了一夜……想起来我还想吐……后来关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我那时候真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死了拉倒……”   温岫听得沉默,心酸心痛之余却不得不承认,虽然孙彦手段荒唐,对云儿用了这些惨无人道的法子,但其实他有的是机会强、暴云儿。究竟最后他没有来得及这么做,或者他待云儿多少是不同的。虽然他曾恨不得亲手宰了孙彦,但云儿的失而复得,让他心怀感激多于怨恨。究竟云儿还活着,究竟云儿的成人是由他引领,因此他能比云儿多一份平静来看待过往:“云儿究竟还活着……孙天师净身礼,动静大得连整个平天山都不得安宁。我真希望你还能像上回出彭城那样,金蝉脱壳就跑了。可惜……孙天师把你捉回去了……你这脾气,太过桀骜不驯,害了你,也救了你。他是有心要你,所以才费尽心思折磨你。”   “……”   “他把你关进黑房,用冰钉钉住你的手脚,都是为了让你服气,可惜缘木求鱼。”,温岫说的有些感慨,最后敞开胸膛,将自己的心事娓娓道来:“云儿,你不要刻意忘记昨日。哪一天你能回想那些可怖的事情,你就再不会做恶梦。”   云儿一直静静听着温岫的话,没有出声,许久后才问:“温岫,我在彭城的时候,你都知道么?”   温岫静默,最后长长一叹:“云儿,我差点就丢掉你了……”   云儿听了就明白,其实温岫是知道的……她心中一阵难受,不禁松了松手,嘴里却帮着把温岫没说完的话说完:“我隐约听得到你们说话……温岫你故意放我走,让孙彦觉得你再也没有法子……”   云儿很细微的动作,温岫感觉到了,他有点在意,于是更加抱紧了云儿,又把她的手握紧,低声道:“我并不能料事如神……”   温岫话到嘴边留了一半。他一贯清淡,也知道云儿话头醒尾,并不需要事事说明。更何况在这份他未曾预料的感情里,他在儿女情长与家国责任中挣扎辛苦,那过程中的苦涩与失而复得的欣喜,是万难向云儿一一道明的。   然而,此时的云儿,并不懂得,人生的智慧,并非止步于懂得世道人心,宽容理解信任是需要经历过后才能领悟,对人心的透彻,需要洞悉其为恶时的恶,更需要勇气去宽容其向善时的善。此时温岫断了一截的话,令云儿多少留了戒心,让她觉得温岫内心潜藏着足矣吞噬她的可怖。   温岫没有得到云儿的回应,便翻身俯视云儿,手指流连在她脸上,最后窝在她的颈侧呢喃:“云儿,我差点丢掉你了。净身礼那夜,我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念了不下几千次……”   他的话,很轻很轻,却有很重很重的心绪和很宽很宽的释怀,仿佛一剂芬芳瞬间弥漫,令云儿褪去了那些猜疑,她讷讷接话:“你是来救我的么?你是真的为救才来的么?其实我知道没人会来救我的,明月姐自身难保,必然是不来的,我没想到你会来……你真是来救我的?”   温岫微微一笑,略略抬头,看着云儿的眼睛:“是。大哥原本希望我去淮南与他并肩作战。其实到了那刻,孙天师已不能扭转乾坤、左右战局,我去会他,只是要救你。”,话到这儿温岫有些停滞,而后朗朗笑开,轻声道:“我对自己说,只要你活着,无论他对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计较!”   云儿微张了嘴,定定看着温岫:“温岫……你要我活着……”   温岫拂开她脸上的青丝,看了一会,又叹:“云儿,你……或许我是迷恋你这张脸而无从自拔……”   话有些挫败哀怨,却只是一个借口。云儿情窦初开,未必懂中间深意,然而这仲夏夜的软语,让她分明感受到了什么。她看着温岫,有些无辜,又有些了然,更有渐渐浸染的一点点快乐。温岫没有再犹豫,轻轻的、宛如品尝世上最珍贵的琼浆般品尝云儿。   云儿没有再拒绝温岫,很自然的抱着温岫的颈项,任由温岫轻吻她的身体。   这一夜,是两人再度相遇后第一次毫不避讳的共同面对曾经的经历,也是两人第一次如此甜蜜而平静的共赴巫山云雨。   温岫很耐心,直到铺垫足够、云儿适应了他的存在,他才放肆的倾泻着连日来压抑的热情。   到了此刻,一句食髓知味已然难以形容温岫的沉醉。他本不是压抑自己的虚伪君子,何况在他在意的云儿跟前。他想走的更远得到更多,所以用尽方法,引导云儿如何回应他,最后他便在她的青涩中索取了更多的深入骨血的欢欣:   “云儿,喜欢么?喜欢我这样要你么?……”   “告诉我,你喜欢,你说你喜欢,我立即就给你……”   “云儿,别怕……别哭”   “云儿,别忍着,别捂着嘴,我喜欢听你的声音,你这样喘息,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云儿,亲我,别害羞,亲这儿……”   “小东西,你真叫人舍不得离开……”   ……   销魂时,云儿被他带进了天堂;折磨时,云儿觉得他像地狱的恶魔。意乱情迷中,云儿彻底的领受了鱼水之欢的滋味,也在温岫的刻意引导下,渐渐消退了荒唐孙天师对她造成的恶劣影响。而在这时,她却终于明白,温岫,不仅仅一肚子刀枪,还一肚子的墨水,黑得看不出别的颜色来!   作者有话要说:  温岫曾经的算计会给他带来大麻烦。 ☆、南山隐(5)     第二天醒来时,云儿没有看到温岫,只有常平卧在榻边,一贯恭敬的:“云姑娘醒了么?常平伺候您起身。”   温岫有点太给力,她觉得有点累,但她更在意温岫居然丢下她不见人了!   “温岫呢?”   “二公子一早起来就领着阿忠、牵着猎犬进山里面打猎去了。那时您还未醒,公子说不许打扰您,任您睡够,所以奴婢才没有唤醒您。”   云儿扶着被子坐起来,扶着额头问:“一早么?现在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了。”   这么晚了?云儿吐吐舌头,不禁有点脸红:“那个……把衣裳给我,我自己穿就好。”   常平浅笑着:“公子吩咐了汤药给姑娘浸泡,还说云姑娘不爱喝药也无妨,但要浸泡汤药,身上的疤痕才能消。”   云儿撇了撇嘴,又说:“那个……泡就泡,可总要穿衣服。”   常平取了衣裳提云儿穿上,不免都看得见云儿身上一串串的殷红,她怕云儿尴尬,因此说道:“姑娘浑身雪一般的白,又极细致,若能早些消了辈后面的疤痕,可是难得的。”   云儿其实不大在意这些,因此也没有接常平的话,只是转到屏风后面,把自己浸到药汤中。常平在后面备好了衣裳,又转进来,用水瓢轻轻在云儿后背浇淋,轻轻说些家常:“云姑娘这一身的雪肤,真叫常平羡慕。汉人里头,常平见过的也就吴地的女子有这样白皙细致的皮肤。”   云儿玩着水,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常平答话:“我么,我很早爹娘就死了,我没计较过我是汉人还是胡人。”   “想是汉人罢?看姑娘的眉眼,真没有北面胡人深目高鼻的样子。何况,常平耳拙,觉得姑娘话音里有些吴语的口音。”   “姐姐也能听出来?我自小说话就这样子的。姐姐,你是温岫的家人么?我听你说话和他一个味道,都是洛声。”   “常平么?常平是公子家的家奴,世代都是跟着温氏,甚至跟着温氏的先祖南渡南梁。”   云儿笑,原来当奴婢也能当出个世家来:“姐姐算起来该和温岫很亲近的?”   “二公子么?”,常平语气愈加柔和:“奴婢的母亲是公子的奶娘,因此常平五岁时就跟着母亲伺候公子了,那会公子还抱在怀里呢。”   “是么?姐姐一直跟着他,应该都很知道他的?他小时候淘气么?”   “二公子么?家里老爷说得好,男子小时候不淘气,那也没出息,二公子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二公子长大之后待人待事温和也是出了名的。虽然如此,家中却无人敢不尊敬他,这也是他为人庄重的缘故。”   云儿又笑,庄重么?装的吧!他要让人怕他,暗地里不知道使了多少心思,那里是什么庄重的缘故!但她没有说出来,毕竟常平与温岫可不是寻常关系。   两人闲话中沐浴毕,云儿另外换了衣裳、正要让常平绾发的时候,温岫走了进来。他看见云儿满脸红霞,颇有些娇柔不禁之态,不禁笑道:“劳累娘子,相公这厢有礼了!”   常平听得温岫如此罕有的俏皮,禁不住笑了:“二公子好不诙谐!”   云儿脸上又红了两分,只轻啐了温岫一口,抿着嘴不说话。   温岫知道云儿年纪还小,又初经人事,也不敢由着性子和她调笑,只打发了常平:“常平先下去吧,我猎了一些野物回来,你看看那些皮毛可用。”   待常平下去了,温岫在妆奁里挑了支黛笔,浅笑着说:“平天山间时,你问我为何给你画眉,当日不知道怎么答你,今日终于弄明白了。云儿,日后,我日日给你画眉,可好?”   云儿呆了一呆,眼睛里涌出一抹期待,脸蛋似乎熠熠发光:“你说日日给我画眉么?”   温岫浅笑:“云儿,好不好?”   云儿咬了咬嘴唇,又有些迷惑:“真的日日都画么?若我不在这儿了呢?”   “云儿不在这儿要去哪里?”,温岫又笑,云儿似乎对画眉这件事情有点不大一样的情绪。   说话间,温岫为云儿轻扫峨眉,待他放下黛笔,取了一把小铜镜给云儿,与她一起照镜:“画峨眉,点绛唇,妆成一株海棠对镜照。”   云儿浅笑,偏头轻轻蹭着温岫:“你在夸我么?”   温岫低笑。云儿听到温岫胸腔的震动,眼中便有些沉溺,轻轻叹道:“以前常常做梦,梦见一睁开眼,就看见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画眉。我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却觉得他们很好看……”   温岫皱眉:“常常做梦?都一样的梦么?”   “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何况总做同一样的梦。云儿,莫非那个梦有些缘故?”温岫挽着云儿起来:“画眉……云儿,是不是你父母当日恩爱,所以你看见了就记着了?”   云儿变得迷茫,却久久不语,最后才低声说:“我不知道。但我做这样的梦,只会笑醒,从不会吓着的,所以我总觉得有人给画眉是很好很高兴的事情。”   温岫笑开,拍了拍云儿的背:“难怪我一给你画眉,你就像个呆子。走吧,咱们去书房,今日就学个眉字。”   云儿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心情不错,也不计较温岫说她是呆子,但她不愿去书房闷着:“温岫,你为什么去打猎不叫我?我今日不要去书房学什么鬼字,会了又不能当饭吃。”   “呵呵,”,温岫笑得有点暧昧:“你么?往日像只惊弓鸟似的,我稍微动弹,你都会醒。昨夜就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睡的那样沉?我起身、穿衣裳、洗漱,你一概不知?”   云儿立即脸红,梗着脖子瞪着温岫,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温岫又好笑,搂着她哄到:“我也是突发奇想,大夏天打猎有什么趣味?等到秋天的时候,猎物膘肥体壮,我再带你去,咱们真正的集腋成裘,给你做一件裘衣好不好?”   云儿撇撇嘴:“你突发奇想就丢下我,改日我也突发奇想跑出去玩!咱们正好谁也不碍谁。我自上船到现在,整日像只猪一样的窝着,手脚都硬了,真难受!”   温岫叹了一声,想想,又说道:“早知道你这野猫,圈养不得!也罢,我教你练剑,好么?”   云儿眼睛亮了亮:“你的剑术比我好。”   温岫笑哼一声:“你那也叫剑术么?乱舞一气,唬那些欺软怕硬的小人罢了。”   云儿想了想,没反驳。确实没人认真教过她怎么舞剑,了不起教她怎么逃命、怎么藏匿、怎么追踪而已。看过温岫或者孙彦的招式后,说她不懂,她也服气:“我是不大不懂,那你就教我呗。”   “你倒实在的很!”,说着温岫一击掌,翰墨便捧着一个托盘走出来。   翰墨昨天吃了云儿的亏,吓坏兼且气炸了,只觉得云儿这婆娘怎么这么刁钻凶悍,这回又红着脸想怒不敢怒、想看不敢看的走到云儿面前,低声招呼了一句:“云姑娘!”   云儿自然知道翰墨的心思,她眸子一转,嘿嘿一笑,凑到翰墨面前:“小子,你不是狂得很?你要是敢当着他的面把你心里的话骂出来,骂我是肚子里没料的草包,我就夸你一句‘有种’!不然呐,我把你肚子里那假模假式的一点墨水抹到你脸上,好让你长长脸,你还不谢我么?一脸扭捏干什么?”   翰墨一下子脸蛋通红,语无伦次的争辩:“小人不敢……什么……我才没有……”   云儿一声嗤笑,横了温岫一眼,讥诮道:“哎呀,这世道人心!真正是不管你穿了绫罗绸缎还是个乞丐,但凡有些强过别人的,就一门心思的踩着别人。偏偏这高人一等的心思还藏得紧紧的,以为别人瞧不出来。”   温岫笑开,云儿么?看得透彻,所以才这样无所畏惧,理直气壮的过自己的日子。他走上前,从翰墨手中的托盘取过一条细链子,转到云儿身后,轻轻拨开云儿的头发,又把那夜明珠挂在云儿胸前,然后把出云剑拿起来,才对翰墨说:“记着云姑娘这一番话,你若是能琢磨出些味道来,就是你的造化。云姑娘虽然不比你知道多一些典故,但要论为人处世,你快马加一鞭尚且赶不及,所以,别委屈了,下去吧。”   翰墨耷拉着脑袋,哭腔着应了声是,就下去了。   温岫看着出云剑,浅笑道:“在彭城,我解剑相赠,奈何,云儿三番两次弃若敝履。头一回,在平天山边的水道,我拾了给你;第二回在彭城西面密林,我看到出云剑,知道你一直努力活着,所以才……云儿,这剑,你不能再丢了。”   云儿自温岫把明珠挂在她胸前,就一直摸着那明珠,听到温岫这样说,不禁动容:“彭城西面……我不是故意丢的……我被关在黑房子里,全身的衣裳就没有了,只剩下这颗明珠,那时候我真觉得是天意,是老天要我活下去的意思……”   “那你永远也不要把它取下来,”,温岫握着云儿胸前的手:“无论在遇到什么事情,你都不要把它取下来。”   云儿依进温岫怀里,细细的摸着那枚明珠,然后轻声答应:“我不把它取下来,要不是它,我没准饿死了。”   温岫一笑,转开话题:“不是说要跟我学剑?到时候辛苦,可别哭鼻子!”   “谁哭鼻子!”   “还有谁?我不知道尝了多少又苦又咸的眼泪了……”   “胡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情绪很波动,明后天就休息了。 ☆、南山隐(6)     温岫教云儿练剑,并没有强制云儿先练扎马那样的下盘功夫。他总有些私心,觉得自己能够很好的护着她。何况云儿原本常年追掠敌人行踪,最擅长的还是轻灵飘逸的身法,若要再学些扎实的功夫在身上,就不免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   云儿素来只求结果,不问原因,原本就不是讲求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之人,眼下看见温岫直接教给她一招制敌的招式,自然是心花怒放,学得倒也十分认真。   不过半个月,云儿跟着温岫的步伐,也能用出云剑挽出朵朵剑花,渐渐能与温岫对招拆招。   到了中秋月明夜,温岫云儿各着白衣,任由常平祭过月神,便牵手走出茅舍。   茅舍旁一片竹林,经营多年,有枝叶相扶的姿态。此时一轮清月耀明堂,一阵秋风滑过,惹了漫山遍野的树叶婆娑,更助恬静阔朗的意境。   云儿侧耳倾听,笑着对温岫说:“你听,一阵一阵的风,吹的满山好像有人在说话!”   “风过也,松涛成海;月明矣,枝叶相扶。”,温岫浅浅回话,看着云儿越来越多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由衷的觉得幸福,因此山川动容、草木含情。   云儿挣开温岫的手,月下纵情飞掠,留下白衣翩跹:“温岫,你来呀!你带我去竹子顶上摘月亮!”   温岫好笑,便纵身掠去:“好!待我剪一段月光,挂在你窗前!”   两人在竹下起舞、又仗了竹枝在月下拆招,衣袂飘举间似轻云遮月、似鹤影滑翔、又如柳絮逐风。   随后追赶而来的常平、阿忠看了不敢上前打扰,只躲在角落说些悄悄话。   “二公子这样宠着云姑娘呢!阿忠叔,你说二公子是不是真会娶了云姑娘做夫人?”   阿忠一身短葛衣,五短的身材,吐纳有致,却是暗藏身手。他平着脸,话语中却极温和的:“常平究竟也说傻话了!眼下公子和云姑娘不是很好么,神仙似的。”   常平轻笑两声,嗔怪自己:“是呢,常平跟着公子在山间也有十年了,却还是个大俗人,公子那些不理世事的心思,常平自问尚不得一两分呢。我看着云姑娘真不是寻常人,这样的容貌姿色,偏偏那脾气对了公子的。他们两人在一处,连公子也生动了许多。所以常平总在想,两人如此般配,若能正了名头,该是多美满的事。”   “唉!”,阿忠轻轻一声叹:“这位云姑娘……真正是江湖草莽,她那脾气,细数了没有一样是好的。好好一个姑娘家,说话粗声粗气的,一言不合,‘老子’前、‘老子’后的。也不爱把自己收拾干净,见了好东西眼睛就放光,还把翰墨那小子气哭了好几回……老阿忠看,折在她手里的人命只怕不下十条!就这样的姑娘,且说不到她的来历高贵不高贵,老爷夫人就自然不允的,还说什么正了名头。”   常平听完也叹气,有些发愁道:“是呢,单就门第,云姑娘绝不能正了名头的。只是我跟在她身边伺候久了,也渐渐摸出些她的脾性来。人是粗糙些,却从来不装模作样。从一来,就那副样子,到今天公子那样宠爱她,她还是那个样子,规矩粗糙,却并没有趾高气扬。常平看她为人处世,心里是极清楚明白的。”   阿忠沉默了许久,随后才接到:“公子十一岁出远门,老阿忠就一路陪着,早些年,公子身边实在孤清了些。那时候老阿忠就在纳闷,膏粱丛里的金枝玉叶怎么就忍得住这些日子。今日想起来,只怕是时候不对,遇着的人也不对,才独自一人。云姑娘千百样不好,但她来了,这山间茅舍就不一样了,如常平你说的,连公子也生动了。好不好,阿忠是不知道的,公子那样明白的人,他觉得好,便是好了吧?旁的事,也不是咱们这些下人能太过问的。”   常平虚心应是,心里说,二公子那脾气,别说下人,就是正经老宅里的长辈,过问了,也未必有用。   然而此时,所有人都不知道,当他们以为自己料想到未来会有什么困难时,未来的困难却远远出于他们的意料。所以明天的明天,永远是未曾打开的糖果,只有吃下去了,你才知道是蓝莓味,还是榴莲味……   温岫两人在竹子顶端吞风吸露,足足当了一回神仙,才借着竹子的轻摆荡了下来。   云儿的袖子太宽大,不免挂着了竹子,撕裂了衣裳。她举着袖子撇嘴,埋怨温岫:“你看,袖子又坏了,没事穿那么宽的衣裳做什么?就这布料,能再做一件衣裳。”   温岫看了两眼,不以为意,拉着她往回走:“夜了,回去早些歇着,明日我教你下围棋。”   云儿翻白眼,扯着温岫直接说:“温岫,我喜欢穿窄窄的,精神利索的武士袍!”   “早前你对常平说不喜欢穿衣裙,常平揣测着,便一大一小的男子宽袍给你我准备。”,温岫微微不悦:“你不爱女子那样穿裙子、挽发髻,我知道你的脾气,又看见你穿着与我一样的衣袍,也算姿态潇洒,便没有说什么。可你究竟不是男子,若穿着武士短袍,旁人还不以为我有断袖之癖么?成什么样子?”   “何况,女为悦己者容,云儿就算说不上对岫情有独钟,至少并不厌恶。你什么时候也正经穿一回姑娘穿的裙子,梳上发髻,佩着步摇,像个女子一样走到我面前,让我看看你上了妆的样子?”   云儿咬着唇,眸中波光潋滟,半响不说话,随后说:“温岫,你生气么?”   温岫笑笑,有些哀怨的:“不生气,只是难受。雅盈待你好,她拉着你穿她做的曲裾,你不仅乖乖穿了,还抹了胭脂,多美丽的样子。我么……自认对你不比雅盈差……可惜你……哎!”   云儿微微垂了头,有些丧气,又有些委屈:“姐姐好脾气,我不喜欢也不敢骂她……在你这儿,才能想干嘛就干嘛……”   温岫又一叹,那哀怨不觉又加了两分:“你倒是自在了,我么,只好委屈一些将就你……”   话音刚落,云儿一咬牙,郁闷说道:“算拉!好像我真的欺负了你!我以后再不嫌弃这个,偶尔也穿一穿那劳什子裙子,好了么?你这样说话,我耳朵都发颤!”   温岫心中一乐,不动声色的握紧了云儿的手:“好,我不迫你,你哪日想着高兴了再穿,好么?”   云儿又撇撇嘴,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二日,云儿举着那套镶回字纹衣襟的黑色衣裳,吞吞吐吐的对正要给她穿衣的常平说:“姐姐,今日,我不想穿这个……”,话未说完,脸又红了起来,只拿着眼睛偷偷觑着一旁的温岫。   温岫心中一喜,满心的笑意满的差点泼了出来,只因想到她的脾气,只能狠狠压着,借口玳瑁簪子不合用,转了出去。   常平不明所以,看着温岫以这么奇怪的理由出去了,低喃道:“这玳瑁簪不是用了好几年了,何时变得不就手了?”。   云儿撇撇嘴,又垮了嘴角:臭温岫!百变的花样!她鼓了鼓勇气,对常平说:“他才不是那什么簪子不好用!姐姐……我……有裙子在这儿么?我答应了偶尔也要穿裙子,像个姑娘的打扮!”   一溜儿说完的话,像是完成作业似的,跑得飞快。常平没有再次问主人意思的规矩,足足想了好久才明白云儿的意思,禁不住笑了出来。   云儿看见常平笑了,又丧气又尴尬的:“娘们的衣裳我也穿过,没什么大不了的!”   常平又是一愕,终于明白云儿不是粗鲁,实在是不习惯,因此连忙轻声安抚:“这有什么呢!照奴婢看,云姑娘穿了和公子一样的衣裳,也真是好看得紧!若要正经穿了姑娘的裙装,就了不得了。姑娘等一等,奴婢去找两套来,您试一试,看着好看,又穿着自在了,咱们就穿着,可好?”   常平没有笑话她的意思,话里话外甚至觉得她穿了男子的宽袍也不错,因此云儿减了尴尬。随后常平选了两套裙子出来,一套是茜草染的茜红纱细折裙,那颜色真如天边云霞一般的美丽;另一套雅致一些,折枝梅花的衣襟,月白的右衽长袍,虽然是女装,也十分干净利落。   云儿觉得那月白袍子很干净,心里想穿着也会很自在,但是手里捏着茜红纱裙,又觉得满手柔软,满眼惊艳,因此犹豫了半日,都没有下了决心。   常平看了便建议到:“云姑娘,奴婢方才在箱柜里收拾衣裳,一眼就看上这茜草红的裙子。这颜色染得真叫得意,奴婢看了真觉得心都开了,您肤色这样白皙,若穿上它不知道怎样好看呢。那月白的虽然做的雅致,但您不妨试试纱裙?若往后天气冷了,再不好穿纱裙了。”   云儿听了,便有些期待的说:“那……姐姐,我就穿这个。”   茜草染出美人妆,纱衣叠做云霞绮。衣裙簌簌,一层又一层的云霞堆叠,妆成天边云霞般的美人。   云儿才换了衣裳,常平默默。   “鸟恨渡别枝,鱼羞潜水底。何以笙箫默,茜纱砌云霞。”,温岫手里拿着檀木盒子,目不转瞬的看着云儿,话却对常平说:“常平也看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么?可见我再吟咏些句子也枉然!”   常平款款行礼:“奴婢词拙,真形容不出那样子来!”   云儿摸了摸身上的衣裙,扬起头来笑问温岫:“我穿这个,好看么?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颜色。”   温岫笑开,应道:“是,我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颜色。”   常平听出了温岫那一语双关,只笑着又行礼:“公子,奴婢这就退下了。”   温岫看也没看常平,只挥了挥手:“常平一贯的好,公子有赏。”,说着扶着云儿的肩,细细看了起来。   云儿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扯他:“你干嘛一直看!早知如此,我就不穿这玩意。”   温岫吻了吻云儿的额角:“我都听见了,你不也喜欢这衣裳的颜色。你喜欢就穿着,何必扭捏。”,说着又扶着云儿卧了下来,在镜前端详:“常平伺候人是最贴心的,偏偏还有些审美的功夫!看她选的这衣裳还有你的发髻,就知道她功夫深。只是颜色既然鲜亮,也需得有些发饰,才越发显出你的容貌来。你看看,这小玩意你喜欢么?”   温岫说着掀开了手里的盒子,里面色泽莹润的珍珠穿成了流苏,正是一柄珍珠步摇。   云儿惊叹,执起步摇,用手捋着那珍珠流苏,玩了一会,又有些着急的攀着温岫:“是插在头上的?你快些带给我看看呀!”   温岫低笑,将珍珠步摇插在云儿发间,那一身的茜红在珠光的映衬下,就有了神韵。云儿说不出,摸着脸叹道:“真好看!”,说着又想去摸那珍珠流苏。   温岫拉着云儿的手,看着镜中的云儿,浅笑着问:“什么好看?珍珠无主亦无神,茜纱有色空遗恨。云儿,是什么好看?”   云儿笑开,轻轻说道:“你今天说的,我好像听懂了,你说我好看是么?”   温岫一笑:“我说的么?我何时说?不是你自己夸的自己么?”   云儿笑哼:“你就知道要装!”   ……   作者有话要说:  无话可说…… ☆、南山隐(7)     云儿穿着那身云霞般的茜纱衣,与温岫相携着才走出房门,就迎面撞来翰墨。   翰墨看见云儿的模样,一张嘴张得能塞下一枚鸭蛋,半响回过神来,竟然转身就跑得没影。   云儿撇撇嘴,对温岫说:“往日听说你们高门的做派怎么怎么得,杯子摔在跟前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的。那臭小子怎么见了鬼的样子,掉头就跑!哪天逮着机会,看我怎么收拾他!”   温岫摇头:“云儿,你穿了这身衣裳该少张口,一张口就露怯。”   云儿眸子一转,笑得露出瓠翕般的牙:“嫌我说话不动听么?切!家里养着的畜生那么好吃,你还赶着天黑、吹着冷风的跑出去打猎干什么?你们闲得蛋疼,不就是爱犯贱、瞎折腾么?”   温岫又在滴汗,话说,他不想她这么说话,她偏越说越粗糙。他叹气,只觉得像她这般毫无顾忌的生活,分明把素来守着规矩论着文雅的他压得毫无招架之力。不行,再任她肆无忌惮的,别人不说,翰墨那小子就要被带累坏了!   说着两人转到了膳房,先安静用了些餐点后,阿忠就进来禀报:“二公子,老爷来了家书,还有大公子也来了书函,您是否到书房看看?”   温岫看了云儿一眼,又吩咐常平:“常平伺候云儿吃药。你要看着她一滴不少的喝完了,才许她离开膳房。”   云儿咬着嘴唇,瞪着温岫:“没病没痛的,整天捧着药罐子干什么?”   温岫轻轻一笑,起身翩然而去:“是么,不喝也无妨,到冬天的时候你可不许伸手到我身上来取暖。”   常平很忍不住,低头捂着嘴笑,然后含着笑意对云儿说:“云姑娘,常平准备了蜜饯,吃了药,含一块蜜饯,也就不苦了。”   云儿大眼瞪小眼,对着温岫的背影直喷气。   ……   温岫卧在书房几案前,案上摆了两份书信。一份是他父亲在他母亲督促下写的一封家书,大意是入秋了,要他保重身体,又提前要求他今年过年务必回家参与宗族祭祀。   另一份是大哥温乔的书信。信中提及他好生安抚了在明月楼里被云儿屠戮的甲士的家人,也瞒住了家中的父亲长辈。但话里话外颇有些责备他的任性,很有兄长的威严和包容。另外又要求他务必回家过年,藉此两兄弟围炉煮酒,论一论近来的形势。   两份家书,令温岫重温一种庄重而深沉的家族情意。他看着待立两侧的阿忠和轻烟,多少有一点点感触:“父亲、母亲、大哥不约而同的希望我回家过年。也罢,淮南一战后,长卿过家门而不入,殊为不孝。这件事情……你们都是常年跟着我的人,我也并不避讳你们,我如此安排,虽然有私心,却也不全然如此。”   轻烟听了肃容拱手:“属下绝无此心!属下从大公子处来,大公子送别属下时,千叮万嘱,说是二公子的心思他明白,要属下给二公子道一声委屈了!”   阿忠沉吟了一番,说得更为谨慎:“小人全凭公子吩咐。”   温岫没有动,紧接着就吩咐:“轻烟,你这就上路吧,禀报父亲、大哥,道一声恼,说长卿今年必回家中参与祭祀。而后你再到南山来,这回回家就轻烟跟着我,阿忠就留在这儿吧。”   轻烟领命,旋即消失。   温岫沉吟两番,安抚阿忠:“劳阿忠辛苦一回,与常平在这照顾云儿过年。”   阿忠恭敬答应,没有半句疑问。   温岫想了想,又问道:“你平日看她如何?我知你是心里有主意的人,你也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话该说、不该说。”   阿忠心中叹息,暗道小公子阿小公子,你不让阿忠跟着回金陵,反而让轻烟那小子陪着,不就是怕阿忠在老爷夫人跟前露了山间的半分么?可阿忠既然知你的心思,又岂会胡言乱语?思及此处,阿忠正经跪下,庄重的说道:“老奴一片心思,绝无半点是为了自己。二公子,今日容老奴也倚老卖老一番。云姑娘,老奴看了两个月,该怎么说?人是难得的,模样顶尖;脾气么,粗糙,但中间的道理一点儿也不粗糙,真正是清明透彻的。”   “可是,老奴要说一句公子不爱听的!这姑娘,公子不该长长久久的放在身边!”   温岫听得心中不快,却没有止住阿忠,只是示意他继续说。   阿忠磕了个头,继续道:“不为别的,就为她是个草莽之人,是个心里不把规矩当规矩的人。这样的人,再好、再难得,也是难用一片真情意留住的。老奴怕公子用的这番心思,日后白费了、会伤心啊!”   温岫皱眉,理智上知道阿忠说的句句事实,可感情上,他有些难以接受。云儿……他这样的用心,难道她真的是千年铁树不开花么?近日云儿与他感情甚笃,他始终不相信自己会看走眼,云儿真是那喂不熟的白眼狼。何况……自己也真的尝试丢开她、放任她的生死,结果么?有目共睹……   微微叹气,温岫浅笑着:“阿忠,忠叔……长卿早前就曾经丢开她,可惜……时至今日……忠叔,若此刻丢开她,长卿那心情,与日后她违了长卿素日的情意独自跑开了,并无不同……”   阿忠浑身一震,抬头呆呆看着温岫,发现温岫的浅笑里只有自嘲,却并没有半分的不实。他一叹,伏在地上半句话也说不出,最后沉沉的声音道:“如此,阿忠明白了,真有那日,阿忠拼了性命也不让云姑娘离开这儿的。”   温岫笑笑,又郑重托付:“常平虽然稳重,到底见识不如忠叔。你陪着云儿在山间,别让她胡闹。出了南山,难保没有人想要她的性命。何况,孙天师至今杳无音讯。”   阿忠一一答应了,又不顾尊卑的千叮万嘱,让温岫回家了不要拧着老爷夫人的意思,才退了下去。   阿忠前脚走了,后脚云儿后面跟着翰墨,两人就在书房门边探头探脑。   温岫早就知道了,只款款走到书架旁随手拿了一本《吕氏春秋》,闲闲说道:“云儿素来不讲规矩也罢了,翰墨什么时候也这样学了这样上不得台面的淘气?”   翰墨扁了嘴,在云儿身后转了出来:“翰墨知道公子处置事物,不敢上前打扰。”   温岫笑笑:“是么,你不说,我还以为今日你忘记自己还长了一张嘴,不会张口问一问的。”   翰墨扑通的跪了下来,哭丧着脸:“公子,翰墨错了。”   温岫看了翰墨一眼,又扫过趴在门边的云儿,继续埋首书本:“去找阿忠,想来你也有些日子没有温习这茅舍该有的规矩了。”   翰墨一脸不自在的退了出去,连看也没敢多看云儿一眼。云儿有些咋舌,话说,温高门这是教训下人?她慢吞吞的挪了进来:“喂,温高门,你罚那小子了?他哪儿惹你生气了?”   温岫其实正为阿忠的两句话有些不自在,有气撒不出来,看见翰墨不合他心意,自然就冲着翰墨去了。眼下云儿两句问话,倒叫温岫心里不知什么滋味。今年他回家过年,家中母亲还不知道安排了怎样的鸿门宴等着他,可是云儿一直仿若未觉,真叫他浑身的力气都堵了出口,话也说不出来。   云儿看见温岫不说话,浑身又有些冷意,就不大敢真去惹他,只低了声音:“我喝药啦,一滴都没有剩……昨夜……你不是说要教我下棋么?还算不算话?”   温岫一顿,只觉得云儿话里面多少有些服软,又讨好他的意思,心里的藏得好好的焦躁也退了一些。转眼他又看见云儿穿了那美丽惊人的茜纱衣,又不免想到她毕竟听懂了自己的一句“女为悦己者容”。   放下书卷,温岫向云儿示意:“到这边来,我教你。”   云儿旧日得过且过,没有习惯提前打算将来,所以是真不知道温岫心里的患得患失。眼下温岫说的平常,她以为温岫没有生气,便和平常一般,有些雀跃的在棋盘前盘腿而坐:“你是说过这玩意比那六博还刺激么?”   “围棋,实则是黑白之间的厮杀。若棋逢对手,真正是痛快之极的事情……”,温岫走了过来,才款款卧下,就皱了眉,往日云儿那胡人做派,今日格外刺眼。   云儿看得到温岫的表情,往自己身上看了一遍,也皱眉:“温高门,今天那根筋不对?一大早的自己给自己不痛快?”   话音刚落,温岫手上执着的一枚黑子就飞了过来。   云儿压根没想到温岫说变脸就变脸,猝不及防间,那黑子就重重打在了她的右手上。“啊”的一声惨叫,云儿一蹦老高,抱着右手直跳脚:“温高门!你发哪门子的疯!我哪里得罪……”   “啊!”,云儿话音未落,惨叫又起,接连两枚黑子打在她的膝上,她只觉得双膝一麻,便重重跪倒在卧垫上。   酥麻的滋味还没过,又两枚棋子打在她的肩膀上……这下云儿真正是连叫都叫不出来了,只挺胸收腹的卧在棋盘前,眼泪汪汪的瞪着温岫。   温岫这才住了手,露出一缕浅笑的上下打量:“云儿这正经一卧,当真贤淑高雅!”   姥姥的!老虎不发威,你就当病猫!   云儿一声低吼,拼了一身剐也要把皇帝拉下马的气势,一瞬间越过棋盘,推到了温岫温高门!   咣当一声巨响,棋盘棋子掀倒了一片。最重要的是,云儿成功的把温岫压倒在身下!   温岫一肚子的不快,到了此刻反而被云儿掀了个底朝天!他悠然自得的双手枕到脑后,极无辜的问了一句:“云儿,然后呢?”   云儿一听这话真是恨得牙根痒痒,低吼了一声,双手扒拉着温岫的衣襟,然后照着温岫裸、露的锁骨猛啃:“混蛋,我叫你装!咬死你,我叫你装!”   ……   云儿,貌似这叫自投罗网……   作者有话要说:  呃~挺好玩的一章。 ☆、南山隐(8)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这句话实在是充满了复杂、精疲力竭又乐此不疲的斗争啊!温高门同学,被云儿撩拨的接近爆炸,他一再想翻转过来主宰一切。无奈……某只不大懂事的小兽觉得她正在狠狠的教训某只只懂得混装的大兽,所以怒吼着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大兽压倒,因此,结果么……两只妖精在打架……   最后么,温岫同学终于搞懂了某只小兽的意图,也比较识时务,乖乖的躺着接受洗礼。然后么,不时耍些小诡计引诱某只小兽。结果么,某只小兽终于觉得在精神上战胜了某只大兽,却累得只能趴在某只大兽身上歇觉……   温岫觉得很好笑,早上那些不痛快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轻抚着胸前的云儿,心中有些释然,无论将来会遇到什么,他与她拥有的当下就是最好的!   “云儿,今年过年我与你在平天山过,明年……我是要回家的,但这回不能带你一起回去。”   云儿听了终于有些明白,便支起身子,有些了然的问道:“你就为这个不自在么?”   温岫握了一把云儿的头发捻着,浅笑道:“云儿,许多事情,本是我该承担的,我不愿意告诉你。我的心思,却是想与你在这山间长长久久的过下去。”   云儿蹙着眉头想了好一会,然后又露出骄阳般的笑容:“温岫,我从五岁就在明月楼混饭吃。那时候楼里的人讨厌我这小乞丐,要是知道了我偷东西吃,非打我一顿不可。可是我才不管呢,总偷,吃饱了,舒畅了,也不管他们打不打我。”   一席话听得温岫有些感慨:“是么,你锲而不舍的偷,打你的人总不能锲而不舍的打你。偷多了,他们索性不理会你的死活了。云儿,活着的道理,你比我懂得真切、直接。”   “嗯~我不知道,”,云儿眸子一转,笑容又有些甜蜜:“反正我出道以后做买卖,只分该做、不该做的买卖,旁的事不管的。”   “我懂!”,温岫笑着接到:“不管成不成、不管死了活着。只需要想,这买卖做不做,若是做,只管拼了命去做。是么?”   云儿一声口哨,一只小手捏着温岫的下颌,很流氓的睨着温岫说道:“要的!你这小爷们还长点儿眼色!来,大爷打你个赏!”,说着要凑上去吃豆腐……   温岫一声笑哼,腰劲一逞,翻身把云儿压倒:“小东西!今天让着你,你就以为自己威风,越发欺负上来了!我若不教训着,日后你还反客为主!”   ……   此后温岫学着云儿的办法,没有再把将来放在心上,只是带着云儿漫山遍野的跑。两人在如画江山中,接受彼此的一切,然后渐渐变得更加默契。   旁观的三人跟随两人一起经历了那些愉悦、俏皮、嬉闹、智计百出兼而有之的日子,便有些明白,云儿的精彩更显得公子的阔朗,而公子的宽和正正突出了云儿那些刁钻的不同寻常和可爱。   看着两人恩爱友好,常平固然感慨,稳重的阿忠也终于有些明白温岫拣选了云儿的原因——或许说不上是小公子挑选了这个女子,而是彼此的际遇拣选了彼此,彼此的心胸拣选了彼此。或者人长长的人生中,总有一些出轨、意外,才称之为完满的人生。对于事事有所计划的人,最大的冲撞、最大的愉悦和伤痛,都来自无从计划的事情。阿忠作为一个历经世途的忠厚长者,对他的小公子,充满了忧心,却又每每因小公子的开怀而由衷快乐。   而对温岫和云儿两人来说,南山间的日子,是旁若无人的日子,但也仅仅是一段开始。此后,他们彼此为彼此开启了一段苦乐相间,却又淋漓畅快的人生旅程。此后,一直到生命枯竭的那一瞬间,他们才真正明白彼此的不可或缺。   南梁纪年龙兴八年深秋,南山中满山遍野的银杏黄了个通通透透,温岫茅舍中一前一后的两株银杏更是有意增添秋意一般,明黄色的银杏叶铺满了整个茅舍。   云儿对颜色的喜好与常平等人一贯推崇的淡雅不同,却是很喜欢那样剧烈又明媚的冲撞,所以她每每甩开温岫,三下五除二的攀上银杏树丫间,透过明黄的叶子看湛蓝的昊天,一看一个下午。   这时候温岫也不并和她在一起,而是在轩窗前读书、写字、处理书信。有时候他一抬起头来,就看见树丫中的云儿妙目微阖,一脸惬意的享受秋阳。这时候他也特别自在,每每隔窗和她玩笑:“好大一只野猫窝在树丫间!翰墨,你快拿了竹竿把她赶下来,晚上炖着吃!”   而云儿就会瞪着眼对他吼:“谁是野猫!我是云儿!云朵儿!!”   阿忠呢,总是提心吊胆的跑出来招呼提醒她:“云姑娘,你仔细着别以为是躺在榻上,要是翻身了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常平呢,每每一脸忧切的唠叨:“云姑娘,就是脸蛋白也不是这么糟蹋的,天天这么晒着,要晒黑的!”   对这些从未体验过的来自旁人的担心,云儿毫不客气的通通收下,却依旧我行我素的想干嘛就干嘛。直到这一日,温岫隔着轩窗对她扬着手中的信笺:“小野猫,还不下来么?茅舍要来客人了!”   云儿半睁了一只眼睛,瞄了温岫一眼,闲闲说道:“稀罕,你的客人跟我什么相干。别吵我晒太阳……”   温岫浅笑,跃窗而出,而后几下借力攀爬,就把云儿抱起来:“懒丫头,日日这么窝着,真当自己是过冬的熊,要养膘呢?”   云儿睁开眼,又抬头看了看天空,才说道:“你看天上,蓝蓝的,衬着这叶子,不是很好看么?可我还觉得还少了一样东西,添上我才算齐全了……”   温岫抬眼望去,明黄的叶子间看到天空一色蔚蓝,澄明的连一丝尘垢也没有。这样子少了什么么?温岫心中一转,旋即笑道:“云朵儿自然是飘在天上的,你把自己架在这树中间,算怎么回事?难道离了地,你就是飞在天上的云朵儿了?没见过这么异想天开的笨云儿。”   云儿微微嘟了嘴,嗔道:“日日看你念那劳什子神仙书,什么拍一拍翅膀就飞了几万里,吐一口唾沫就淹了几千里地。这样没边的事,你不仅信了,还天天念着,这都不叫异想天开。我也不过把自己想成一朵云,累了,架在树中间歇一歇,反而叫异想天开?到底是谁笨呐!”   温岫哑然,轻笑道:“《庄子-逍遥游》里拍一拍翅膀飞了几万里是有的,吐一口唾沫又是从哪儿来的?云儿,你这书念得好啊!”   云儿撇撇嘴,一把抢过温岫手中的信:“哪里来的人物?往日你从不吵我。”,说着看了看信笺里的内容。面上先是一喜,而后有些发愁,最后瞪着贼亮的眼睛问温岫:“雅盈姐姐来也罢了,朗先生也要来么?”   温岫眉毛轻扬:“雅盈要来,先生必来。先生若来,雅盈却未必来。小野猫,你还会怕谁?”   云儿挂起嘴角:“我才不怕谁!只是先生么,看谁都有毛病,恨不得人人整一个药罐子抱着。何况上回我得罪了他,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怨恨我。”   温岫摇摇头,抱着云儿跃了下来:“你是小肚鸡肠,也把人想得和你一样!实际上,不但先生不怪你,就是雅盈,也不会怪你。”   云儿撇撇嘴没张口,温岫又凑到她耳旁说:“那时候不过少问你一句,你就好大的气性,真叫人没了主意!偏偏到了今日,夜里还拼命要压着我……”   呃~~云儿的脸一下红透,拼命掐着温岫的腰侧,很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就该你在上面!我不服气!你要是再说,夜里我还欺负你!”   温岫咳了两声,又凑到云儿耳旁说:“如此,相公我只好……甘之如饴!”,说着一弹衣襟,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率先走进了书房。   云儿翻白眼,突然意识到,与他假惺惺的脸蛋做斗争,将是她持续终身的艰苦战役……   龙兴八年十月初,朗拓带着雅盈进了南山,温岫的茅舍一下子变得更加热闹。   雅盈果然并没有生云儿的气,不仅把去年做的一套曲裾带了来,还另外新缝制了一套新的衣裙给云儿,另外林林种种的还把一些干货带了来。   朗拓看着那摆满了一整张几案的东西,频频对温岫摇头:“长卿不要见怪,雅盈简直把这回出门当成回乡拜访亲戚,带了这一桌子的东西。我总对她说,长卿住在山间,必然不缺这些山货的,她偏不听。”   温岫正要客气,那边云儿一面翻着几案上的东西,一面就对雅盈说:“蜡兔子、山珍、衣裳……姐姐,真的呢,这儿都有的!”   温岫和朗拓同时摇头,只有雅盈又红了脸,幸亏常平周到,连忙说:“朗夫人只怕也不是见姑娘缺,才巴巴的拿进来。单是那套衣裳,就费了大工夫,连常平也没有这样的用心呢!究竟是千里送鹅毛的情谊了。”   雅盈掐了掐云儿的脸蛋:“坏东西!若不是早知道你,我真要羞恼死了!我才不管你山间有多少好东西呢。今年过年,你得穿姐姐缝的这身。”   云儿听了,忙转身掀出那包衣裳的包袱,抱在怀了摸了摸,心中涌了许多情绪出来,却不知道怎么张口说话了,只知道在哪儿傻笑。   温岫看见这样子,就知道请朗拓进山请对了。有朗拓夫妇这样善良的高人做云儿的亲人朋友,对陶冶云儿是莫大的帮助。他因此低声对朗拓道谢:“劳先生千里迢迢的来赴约,长卿真是惭愧。”   朗拓笑笑,扶着温岫的手低声说:“长卿做什么见外,拓不费一文就能带着雅尔做这样舒适的旅行,不也是快事一桩么!何况,久不见你两,雅尔与我都着实记挂。今日得见阿信……啊,不,云儿这模样,长卿这番苦心也不会白费!”   温岫浅笑,略提高了声音说:“往日先生那儿,先生总劝长卿不要见外,今日到了长卿这儿,还请先生也不要见外。”   朗拓朗朗笑开:“拓正有此意!”   两人倾谈热烈,另一面,云儿正眉飞色舞的给雅盈讲山里好玩的事:“姐姐,温岫与我在山里比赛着围猎,看看谁设的陷阱猎的最多猎物。咱们屋后挂了一溜的剥皮腊肉,就是我们猎回来的。咱们这儿五个人,就常平姐姐不喜欢这个。你来了跟我去,我么,可以送你许多好皮子!”   雅盈看了常平一眼,有点喊救命的意思,又苦着脸对云儿说:“云儿,你就不能喜欢些斯文点儿的游戏么?打猎,连拓哥都不喜欢,他只喜欢钓鱼。不过要是有好皮子,我拿些给拓哥做件好衣裳……”   “那说定了,温岫,挑个好日子,咱们又去围猎?”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会不会再春节前发完?我还没有算过。 ☆、南山隐(9)     龙兴八年的冬天冷得早,雅盈才进山十余日,山间就落了初雪,冷得云儿拼命往温岫身上蹭。但她偏偏牢牢记着要给雅盈弄些好皮子的承诺,因此夜里总是枕边吹风,撺掇着温岫再去围猎。   温岫想到不过月余他就要离开南山、留她独自在山间过年,也觉得不舍,因此总想顺着她的意思,因此趁着初雪未融就定了日子去打猎。   到了十五日那天,云儿和温岫一色轻薄武士袍,又都在头上缀了红缨,一副威风凛凛又活泼泼的样子。雅盈看见两人珠联璧合的,连担心都忘记了,一个劲的拉着云儿,要她猎张好皮子回来,又嘱咐她千万别混射箭,伤了皮子。   云儿腰间佩了出云剑,另一侧是一个箭筒,背后背了一张小弓,英姿飒爽的对雅盈说:“要好皮子自然不能破了洞,这个我还不知道么,你别瞎操心!姐姐为什么不去?你看连先生都佩了剑、拿了长矛跟着。”   雅盈兴趣缺缺:“血淋淋的,我怕。”   温岫这时候走过来:“云儿,只有你好这些游戏,雅盈连一只兔子受伤了还要抱回来养着的,怎么肯跟你去杀生。雅盈,你便与常平在茅舍里消遣半日,有什么不要客气就是!”   雅盈答应了,温岫见安排妥当便招呼阿忠出发。   一行人,阿忠带了平常就为茅舍打杂的猎户五人,又牵了五条猎狗,另有温岫、朗拓、云儿、翰墨,一共十人便往早已经设了陷阱的围猎圈奔去。   温岫借鉴了汉武帝时候骠姚校尉练军的法子,实际上把围猎当成排兵布阵的演习,兵法里头的围魏救赵、隔岸观火这样的法子变着花样用。云儿虽然说不出中间的名头,看着温岫万军上将般的调度指挥猎户,也闻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因此才如此沉迷此项活动。   诸如这次,猎户早几日已经探得一小拨梅花鹿留了大量足迹在一片尚未完全被白雪覆盖的缓坡上,温岫知道了便令猎户在缓坡的东面设置了陷阱、兽夹,然后着两人在缓坡西侧轮番擂鼓惊动兽群。而温岫等人则候再陷阱之外,以逸待劳的候着能冲出陷阱的野兽。   云儿躲在一棵树上,眺望了缓坡的南北两侧,就扯着温岫问:“你留着南北两侧,是为什么?”   温岫一笑,反问道:“你说呢?”   “这儿地势……东西两侧虽然有林子,但还算好走。这南北石头很多……我要是那些野兽,我是不往东走的!”   温岫低笑,伸手示意云儿低些声音:“你要这么大声,猎物再笨也不往这边走的。”   云儿低声说道:“你这法子只能猎那不长脑袋的笨野兽,若是草原里的狼,或者那狡猾的狐狸,就行不通了。不说别的,只要善于在山间奔走的野兽也不会上你的当。”   “你说的也没错!”,温岫点点头,然后一转弯:“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上上策。行军打仗,瞬息万变,最难猜的就是敌人的心思。我在西边惊动野兽,目的是往东边驱赶猎物,更重要的是其惊慌失措间会慌不择路,自然而然就选择最便宜最快的路来走。”   云儿笑着接话:“我明白了,越是急迫的时候越要镇定、越不能慌不择路是么?”   温岫又是一笑,眸光里又添了一抹狡猾:“云儿,诸如你说的,南北都是嶙峋石头,空在那儿,实则凭空露了空门,你知道为何?”   云儿皱了眉,有些不解:“解了一层意思,还有第二层么?你快些说!”   温岫不疾不徐,款款说道:“历来要猎上好的皮毛,必然是全皮。然而若是野兽被兽夹夹住,又或者落在陷阱里,可不就受伤了?”   云儿这一下才真正明白,摇着温岫说:“你怎么那么多的心眼!我知道了,野兽落在山石里,任是再会奔走的也要慢了速度,是这道理么?”   温岫轻轻把云儿背上的小弓取了下来,另外给她换了一张弩:“野兽慢了,人也会慢,能不能猎着好皮子,还得看个人本事。去吧,你有些本事,就露一手我瞧瞧。仔细些,别伤着!”   云儿眼睛一弯,不由得夸了一句:“还是你想得周到!”,话音刚落,人就掠了出去。   ……   一场痛快淋漓的围猎下来,各人都有斩获。   朗拓同翰墨一起,一共收了五只梅花鹿,还有一只是一箭穿胸,留了比较好的鹿皮的;阿忠比较神奇,没跟着大部队,反而另辟蹊径,竟活捉了两只火红的狐狸,那腋毛润泽厚长,看着就喜人。温岫么,真正是技艺高超,两只雪貂皆是右眼盯进了利箭,一箭毙命又不损皮毛分毫。至于云儿,用那劲弩直接射穿了两头梅花鹿的眉心,又捉了一尾还没有长成的小狐狸,也算是能交差了。   然而,本来皆大欢喜的事情,却因为那小狐狸,云儿和温岫闹了不大不小的别扭。   原因是温岫觉得狐狸还小,本着不能涸泽而渔的心思,他希望云儿能放生。云儿猎的这几样猎物里,就唯独小狐狸最得意,虽然皮子嫩了一点,但她一早就信誓旦旦的要猎得好皮子回去给雅盈,因此不愿放手。   “它不走运,落在我手里,为什么我要放它?难道第二日它遇了老虎,老虎也放它么?”,云儿气鼓鼓的。   遇到这样的时候,温岫多是耐心开导,摆摆道理,但今日人多,到底他还有些公子做派,因此没有多说什么,就直接吩咐阿忠放了小狐狸,然后打道回府。   云儿一路上鼻子喷气,可温岫就是没理她,任由她作怪。   两人怪模怪样的一直到吃了晚膳,温岫还是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压根没去哄云儿,于是就把云儿的脾气逼了出来,一直到深夜还穿着深衣到处晃荡。   到了就寝的时候,温岫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招呼一声:“云儿,该歇着了。”   云儿越想越不痛快,直冲到温岫面前质问他:“分明我也有能耐猎着好东西,可你就爱装,一定要把那狐狸放了!我最看不得你装,偏偏你就爱装!”   温岫松了一口气,掀开被子,拍了拍榻:“不是怕冷么?还不上来呆着呢?我慢慢与你说道理,好么?”   云儿鼻子一喷气,又跺了一下脚,上了榻,气鼓鼓的:“又说什么鬼道理!”   “小狐狸皮子嫩,不经穿,你就送给雅盈,也不见得是好礼物。你就为逞能,连大道理也不顾了么?涸泽而渔,这道理我说给你听的时候,你不也笑话那些人蠢么?怎么到了你自己身上就不当一回事?”   云儿撇嘴:“我要这么活着,早就饿死了!”   “可你现在不是等着那点狐狸肉果腹。云儿,做人要是不懂得该收手的时候就得收手,她永远也成不了大气候。你要记着,谋大事者,要计较得失,但要计较大得失。你往日是个荒人,逐利而行,世事透彻,是你的好处。但若事事利字当头,你就要吃大亏!”温岫循循善诱:“何况雅盈是个很善良贤淑的女子,你胁迫她,她不但不怪你,还真心诚意的待你,这是你的福气。若你拿了一只幼小的狐狸去撑你的面子,她知道了,面上不说,但心里不知道要为那小狐狸伤心多久。你这礼物,送得就没有那份情意了。你说呢?”   条条道理摆在这儿,云儿哑口无言,最后忽然躺下,被子蒙住脑袋,闷闷的来了一句:“知道啦!困啦,睡啦!”   温岫一笑,又觉得有些安慰,也钻进被子,搂着云儿教训:“以后不许在那么多人跟前跟我耍脾气,真想把你拎回来打一会屁股,让你长长记性!”   ……   第二日一早,云儿乖乖的跑到雅盈跟前,诚实的说道:“姐姐,昨日是猎了一头小狐狸,结果又给放了。姐姐要是不嫌弃,我把温岫猎的雪貂给姐姐。”   朗拓在一旁听见了,看了尾随而来的温岫一眼:“云儿这人情道理见长啊!哎呀,琴瑟和谐这样的佳话,拓又见识一回了!”   温岫对朗拓的调侃来者不拒,只温淡笑着,与朗拓说话。   雅盈笑嘻嘻的,拉着云儿宽慰道:“你不也打了两条上好的鹿回来?快别把那些放在心上。我听拓哥说,那狐狸手短脚短的,像是还没断奶的样子,真要猎回来,狐狸妈妈可不心疼?”   云儿听了翻白眼,又偷偷瞄了温岫一眼,才一清喉咙:“你就是烂好心!”   雅盈抿抿嘴,有些俏皮的:“云儿,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够了!何况二公子亲手猎的雪貂可是顶好的,”,说着雅盈拉着云儿的手,却转向温岫:“说起来,真要多谢二公子呢,只怕公子那貂皮是有些别致用处的,竟做了雅盈的人情了。”   温岫与客气,款款说话让雅盈安心享用,他并没有什么安排。   朗拓一面喝着温酒,一面笑:“雅尔、长卿这一客气,就没完没了。照拓看呢,雅尔,那雪貂你就安心拿着。长卿用心猎回来,自然是有些用处的。但若拿了两块雪貂皮换了云儿的知进退,长卿那是高兴也来不及的。长卿,你说呢?”   温岫微微垂手,扬着嘴角径自饮着手里的甘霖,却没有答话。   雅盈想了一回,又看了云儿一眼,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拉着云儿问些悄悄话。   想必雅盈问的话有些私密,云儿一下脸红一下蹙眉的,表情变化万千。雅盈见状更是凑着云儿,说了好些夫妻相处的道理,倒也让云儿长了好一番见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主写情,战争什么的,虽然有些复杂,但我基本只作为背景,因此作为战争戏情节是有些单薄的,但是作为感情戏,是我写文以来用力最多的。也是因为设定在感情,所以文不会很长,三十万左右就会结束了。   可能大家从风文过来,自然就会觉得云文单薄了一些。云文我基本已经完成,但是还没有修改润色。最近太忙,事情太多,情绪经常处在患得患失之间。也是,我人生很重要的决定正在进行中,所以情绪状态不是很安定。很多人都觉得我瞎折腾,可是我常常想,人生的乐趣不就在于瞎折腾么,一潭死水的过日子,有什么乐趣呢?   有时候我觉得该淡定一点,诸如谢安,苻坚功来了,气定神闲的和谢玄对弈。素来谢玄一手好棋,常把谢安打得落花流水,可到了这关节,还是谢安安定,居然也能赢了谢玄。原来淡定这种素质,要经历过大事,才能称之为素质。   风文,多少有些遗憾的。冷文,叫好不叫座,我写的亢奋也没有用。我得承认,我多少还是受读者的影响的。我比较遗憾的是曲家那一步棋,成了鸡肋,若我能再从容一点掌握节奏的话,铺陈开来,皇帝赵恪的心思可以让读者惊叹的。最后草草收场,其实不是因为读者反映不热烈,而是因为作者还没有张弛有度的驾驭能力。还有一点最大的遗憾,是第三部,本来小月和阿繁的感情可以更好一点,由之迷案的解开可以更曲折一点,林泓的笔墨可以更深厚一点,小月的成长成功可以更可信一点,但我统统都留白了,直接写了结局。我得承认,这文我写的很累,我也终于能理解为什么写小说也能写死人。   我曾经一度想从新动笔风文第三部,但结局已经贴出来了,我的文基本没有第二个结局的可能,所以一直很犹豫。   至于云文,jj最近编辑变动很大,感觉不太有安全感,所以我没有很积极的申请榜单,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发着。这个文,除了刚开始那段,我写的不算很顺手,可能我真的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状态了。   其它,也没有什么了。 ☆、南山隐(10)     朗拓夫妻在山间呆到了十月底,眼见着风雪越来越密,就商议着要返回平天山。   云儿与雅盈同住的这个月,真正加深了些情意,那来自闺蜜的贴心话,足足让她体验了什么叫友情。因此雅盈要走,她头一回体验到,分别,总有不舍。   尽管如此,云儿也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哭着送别雅盈,只是很乐观的说日后有空她也去看朗拓雅盈。   而温岫,看见云儿多少恢复一些寻常女子的脾性、享受一些姑娘家的乐趣,也很觉得安慰,自然对朗拓有十分的感谢。   就这样,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温岫云儿挥别了朗拓夫妻。   朗拓夫妇离开后,茅舍并没有真正恢复往日的平静安详,因为温岫已经呆不了几天就要动身返回金陵家中。   虽然温岫并未成家,却已经成年,既然出门在外,又回家过年,因此常平、阿忠都少不得用心打点些礼物送回家。   温岫和云儿都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虽然预期了只是小别,却在心中隐隐不舍,因此万事不理、甚至不避风雪的整日出门玩耍。   到了十一月中,温岫离开前夜,温岫把满腹的不舍、满腹的叮咛都变成热情,来来回回的在云儿身上索取。而云儿,在温岫的引导下,早已经不是被动接受的姑娘,因此藤缠树般缠着温岫,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   龙兴八年十一月十五日,云儿送别温岫,开始了独自山间度日的时光。   虽然下雪,她仍喜欢漫山遍野的跑。阿忠追掠的功夫并不比温岫差,她的身边仍有矫健敏捷的身影,但是却没有了那翩若惊鸿、健若蛟龙的滋味。云儿有些形容不出,也不明白哪里不对,只能怪自己平日里没有好好念书。到了这时候,即使没有温岫督促着,云儿也会在书房里呆一呆,看看温岫平日里就喜欢看的书,或是让翰墨陪她写一写字。   她也仍然使了诡计,叫阿忠吃了哑巴亏,不得不带她去围猎。往日她看见温岫从容不迫的指挥猎户,觉得他好似指挥了千军万马的架势,总笑他装。等她自己真正的临场运筹时,她才知道那中间淋漓的快意确实不亚于战场上的决胜千里。瞬息万变的猎场,彻底考验着她的智慧,她才开始明白往日她凭着巧智,杀几个人,偷一点情报,真是小打小闹。于是她仔细回忆着温岫平日的话语,认真琢磨着中间的意思,渐渐的指挥猎户也有了自己的心得。最后连阿忠都夸她:“云姑娘这心思用得巧,真没辜负二公子平日对您的用心。”   可就在她获得成就感、觉得满足的同时,她会突然想起温岫,她会假设若温岫在,她会如何如何……   温岫开始的时候有信传给她,但隆冬降临之后,大雪封山,温岫的信断了,云儿的一应乐趣也减至最少。她每日只能窝在茅舍里,吃着秋天打回来的野物、和常平说说话、捉弄捉弄翰墨。日子平淡而寂寥。   到了除夕夜,她有些兴奋,盼望着第二天快些到来,她就可以和去年一样,正经穿上她不大喜欢的曲裾。   等到新春第一日,她让常平认真给她换上了雅盈做的袍子,在铜镜前照了又照,最后又有些沮丧:她好多日子没有画眉了!   常平其实早把云儿的心思看在眼里,因此用着自己曲折的法子启发她的心智:“云姑娘,常平给您画眉好么?往日有公子给您画,奴婢也记得姑娘画什么眉好看。”   云儿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形容,不禁伸手摸脸,又有些愁苦的语气:“旧日温岫在的时候,我从不仔细看自己的样子,今日仔细看了,才知道自己原来长了这样子!那眉毛简直丑死了!”   常平笑,禁不住逗她:“公子在的时候,姑娘的心思都不在这上面,自然看不到自己的模样。容奴婢僭越造次!姑娘这脸蛋若是眉毛也出色了,就真是没处挑毛病了!照常平说,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九九归一,满而不溢,才好福气呢。”   云儿咬了咬牙,又嘟嘟嘴,却说不出话来。   常平也没有多说什么,就给云儿画了眉。   云儿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生色了一些,不禁笑道:“真的呢,画了眉毛,人好像活了起来似的。”   “奴婢看也是!公子往日也夸奴婢有些审美的功夫,但照奴婢看,公子的功夫才深呢,瞧他给姑娘画的这剑眉。”   云儿抿嘴一笑,不自觉有些缱绻,声音了也低了下去:“我记得头一回还在平天山呢!他给我画眉的时候,我就呆了,想起自己常常做的梦。姐姐,世间的男人都给女人画眉么?”   常平一愣,浅笑着回答:“只有深情的男子对着自己心爱的女子,才会日日给他们画眉呢!世间多少夫妻,有了正经的名分,有了亲密的关系,那丈夫也未必能日日给妻子画眉!”   “深情的男子、心爱的女子么?”,云儿呢喃,嘴角含了笑,面上有一缕的释然和满足。   ……   此后,云儿板着指头数着日子的过。正月过去了,温岫没有消息回转;二月来了,冰雪消融,满山的绿色冒头了,温岫也还是没有消息。   云儿觉得时间过得真漫长,日子真沉闷,每每这时候她会一遍又一遍的摸着出云剑、一遍又一遍的看着明珠步摇。等天气开始变得明媚,她开始日日往外跑,却不自觉的日日都在进山路口旁的一棵青松上一守一个下午。她从没有向任何人抱怨等待的时光那么漫长,她从来不在常平等人面前提及温岫,她把心思藏了起来,但是人人心中却都明白,有人害了相思病了。   到了三月的时候,阿忠喜气洋洋的对云儿说:“云姑娘,二公子的仆人进山了,让咱们打点好衣履用具,等着二公子呢。”   云儿一愣,心里一阵欣喜,然后觉得心头扑通的直跳,面上却装的毫不在意的:“回来就回来呗,这儿是他的地方,他不回来还能去哪儿。”,说着跑开了,仍下意识往山口里跑。   常平跟在后面,忍不住摇头:“云姑娘这脾气,真正的嘴硬心软。”   阿忠却退了欣喜,有些操心的说道:“公子回来了,还不知道怎么开交呢!”   常平疑惑,连忙问道:“忠叔,怎么说?”   “你别问,有你知道的日子!”   到了三月初九,云儿高高的坐在树丫中间,远远的看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奔驰而来,上面丰神俊朗的身影,不就是自己熟悉的么!   人未到,云儿咯咯笑开,反手一把推开树枝,人就跃了出去:“温岫!”   清朗的声音正如山间破冰而出的清泉!奔驰而来的温岫心中一喜,踢开马镫,纵身而起,凌空接住云儿,两人便滚到了山路旁的草丛间。   “你就这么迎接我么?越发淘气了!”,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温岫一把丢开家中带着的面具,就抱着云儿窝在草丛中温情述话。   云儿紧紧的环着温岫的腰,狠狠的埋头在他胸前,久久才说:“你怎么去那么久!”   温岫挂上浅笑,扶着云儿的背,轻轻问道:“想我了么?”   云儿一声低吼,连连啃着温岫的脖子,絮絮叨叨的生气:“谁想你、谁想!”   温岫沉沉而笑,正要俏皮两句,又看见随后而至的刘破虏绷着一张脸候在路边,对他俩连连张望。温岫摇头,只得安抚云儿:“云儿,别胡闹,这回我进山……还带了两位姐姐……”   云儿一愕,从温岫颈边露出半张脸,立即就看见刘破虏那张疤痕脸,不由得心中大震,连忙躲到温岫身后,奇怪的问:“是什么人?!”   温岫拍了拍云儿,正要把她拉出来。   纠缠间,一声极柔极媚的女声传了过来,听得云儿又是浑身一颤:“公子~”   云儿忍不住又伸出半个脑袋出来张望,只见路边除了让她吃了一惊的刘破虏外,还有一柔媚一淡雅的两位美人摇曳生姿的款款而来。那柔媚女脸色缱绻,正目不转睛的看着温岫说话:“公子怎么在这儿停住了?她又是谁?也是公子的侍妾么?”   云儿一呆,也忘记躲着了,便从温岫身后出来,盯着两女不说话。   那柔媚的女子稍矮些,但一身曲裾,裹出了个□,一看就是个柔媚入骨的熟女。另一个雅致,颀长的身段,微微有些清冷的气质,容貌虽然不如另一个,但却有丝毫不逊色的气场。   这时候淡雅女清淡说道:“阿如犯傻了,你我同为公子的侍妾,岂能对公子的人多加询问?”说着又对温岫浅浅行礼示意。   那名唤阿如的柔媚女一笑,款款上前拉着云儿:“说的是!这位妹妹,辛苦你伺候公子这么些日子。如今阿如与素兰来了,妹妹也可少点辛苦了。”   云儿心中大怒,面上也毫不掩饰,双手一甩,瞪着温岫吼道:“谁是我姐姐!哪来的什么狗屁姐姐!”,吼罢,转身飞掠而去。   温岫浅笑着,却并没有追上去,而是对两位姑娘说道:“你们上车吧,离茅舍还有段路呢。”   阿如与素兰对望了一眼,又浅浅行了礼应了是,才上了车。   待温岫要上马时,才发现破虏呆在路边,看着云儿跑开的方向,若有所思。温岫摇头,轻唤道:“破虏,怎么了?连你也发呆么?”   刘破虏回过神来,乐呵呵的说道:“没什么,方才那姑娘……那模样……猛一见,只觉得面善,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温岫心中疑虑,却只一笑:“走吧,再耽搁,你今天就要耽误在山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心情极其的忐忑不安中,sigh~~~~ ☆、南山隐(11)     温岫没有让人去找云儿,到了茅舍之后直接与刘破虏进了书房。   那阿如和素兰也当真没把自己当客人,一到了茅舍,半句抱怨也没有,就帮忙着收拾温岫的卧房。她们把云儿的物品全都清了出来,搬到隔壁的厢房。这一下子,就成了两女自退一步,共用一间房间,云儿一间,温岫独自一间。两人的姿态做得挺低,但常平么,退了三步又三步之外。   阿忠没有出声,常平尝试过委婉阻止:“云姑娘的处置……是不是也问问公子的意思。”   阿如轻笑一声,正要说话,素兰立即拉着,说道:“阿如与素兰临出门,夫人千叮万嘱,要照着规矩伺候公子,千万不能因为出门在外就少了世家公子的做派。又有俗话说,家有贤妻丈夫少恶事,我两虽然还远不是公子的正妻,但劝谏夫君的心是一样的。素兰从未听说高门中哪位有身份的公子待侍妾如同待妻子一般的,那岂非僭越?常平姐姐是温氏宅门里的家生姐姐了,想必也是知道的?”   常平还没来得及摆正诸人位置,这素兰如此义正词严的一篇话说下来,她就再没了招架的余地。她悻悻退出茅舍,转到屋后仆从出入的小舍,见到阿忠,也不免委屈:“忠叔,两位未来的如夫人好大的规矩呢!”   阿忠了然,手中的活计一刻却也没有停:“二公子一降生,阿忠就护卫着,至今二十二个年头了!哪家里的堂堂男儿到了这时候尚未娶妻生子的?夫人也不过疼爱公子罢了。”   常平笑笑:“忠叔说的是呢!早几年常平也着实不明白,公子这样的家世、这样的人才,怎么三番四次的忤逆老爷夫人、不肯成婚?还是这些日子暗地里琢磨出些意思来。公子心高气傲,不在旁的,只在求一个合适的姑娘罢了。常平看云姑娘,像忠叔说的,没有一样好的,偏偏公子与她在一起,笑的最好。可阿忠叔,眼下要怎么办?”   阿忠抖了抖手里的两张火红的狐狸皮:“不关己事,己不劳心。常平,你何时那么多嘴,管起主人的事来?”   常平一愕。阿忠却不再理她,只卷好狐狸皮,自言自语般的说道:“皮子制好了,也不知道那刁钻的云姑娘会不会中意。”,说着就转到了前院。   常平半天没回神,直等阿忠走远了,她才低喃:“你这是帮谁呢?”   ……   温岫的确还没有空去操心后院起火的事情,而是忙着在书房与刘破虏交谈。   “我不在山下,也无心再参与军政之事,破虏,你一身本领再跟着我,就浪费了。我已与大哥说明,此次下山后,你也不必再回金陵,直接奔彭城找大哥吧。”   刘破虏有些黯然,张口欲言,又忍住了。   温岫知道他的心思,便坦然开解道:“十年前你就跟着我,也一直跟我出入淮水两岸,随我一道筹划了咱们南朝的北面防线。既然如此,你自然也该知道,公子我善守,却没有大哥那样锐意进取的决心。但北朝胡虏交替而起,单靠一个守字,难以保家卫国。此次天师道勾结慕容垂,轻而易举突破北面防线就是明证。人不能讳疾忌医,公子我也不愿耽误国事,破虏,你该明白的。”   破虏微微低了低头,又紧了紧腰间的剑,复抬起头来,眸光灼灼:“公子,破虏明白!”   温岫点头,转身在书架上取了一幅卷轴,展开来,吩咐道:“淮南一役后,我在山间也并非一事无成,自己略略修改了北面防线,此次下山与大哥论及天下形势后,更加成熟了想法。你来,我一一指给你看,然后你带着这地图下山,分别向父亲、大哥转述。”   破虏应了是,便在轩窗下铺好地图,又卧在一侧,听温岫吩咐。   “平天山、荆阳、彭城,一山两城,乃是天师道历来经营,真正易守难攻,对慕容垂如此,对大哥亦然。若无慕容垂在荆阳虎视眈眈,彭城可谓‘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慕容垂分明想借荆阳成就事业,如此,大哥不可不防荆阳。彭城屯兵,也就势在必行。岫料想,大哥在彭城、在荆阳以上的栾阳等地屯兵,对慕容垂成合围之势,慕容垂就不能久据荆阳。此为其一。”   “其二,彭城以下,有一个时时生事的荒坞,更兼有颖水、泗水、洛涧等复杂水道横亘其中,地形最为复杂,最易于被人钻了空子。岫看来,颖水看项城,泗水看矶石场、寿阳,而洛涧则要守住洛沅。这四城不失,彭城以下可保无虞。”   破虏频频点头,又指着地图上的一点:“公子在这儿标了朱砂,可是当年属下误入泗水时看见的小山岗?”   温岫点头,笑着说:“如今可不是一个小山岗了,近几年,大哥在那儿高筑墙、深挖壕,已经成了扼住泗水的险要据点——矶石场!照岫看,只要守住矶石场,其下的寿阳反而不必过多屯兵。”   “属下明白了,实则主要在项城、矶石场、洛沅各屯一至三万不等的兵勇,以楚子军的骁勇,想必也就可保无虞了。”   温岫听闻了却摇头:“北朝不动,彭城以下反而不大妨碍,岫最担心的是智谋迭出的不世战神慕容垂。”   “公子的意思……事先要对付荆阳?”   “以岫看来,荆阳实在是淮水上最紧要的城池,慕容垂若有了精兵强将,势必顺着淮水南下,如此,颖水、泗水和洛涧守得再好也无济于事。不过,你看大哥的意思吧,岫相信他心中有数。”   ……   随后两主从又对着地图论了许久,才渐渐转了话题。一直说了有一个多时辰,温岫才打发了刘破虏:“好了,若无事,你这就准备下山吧,别在这里耽误。”   刘破虏也知道身负重任,便没有多加客气,起身告辞,末了又有些迟疑的加了一句:“二公子……方才那姑娘……”   温岫皱了皱眉:“你认得云儿么?据云儿自己说,她也是北面逃难来的。”   刘破虏揪着眉头,又抹了一把额头,想了半天,哑着声音说:“南逃的人也多,面虽善,却是个汉人模样……也不是吧,破虏的小妹妹可是个漂亮的胡人……属下这就走了。”   温岫没有多留刘破虏,只叮嘱了两句便作罢。   破虏一走,温岫就朝轩窗外漾起浅笑:“云儿,气饱了么?该和我说说话了吧?”   云儿坐在银杏树上,两条腿晃着,脸蛋一派静穆,抿着嘴、盯着温岫。   温岫看见云儿这模样,只得摇摇头,一甩袖子、跃出轩窗,攀上银杏树,抱着云儿,在她颈窝里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方才打远看见我就扑过来,眼下一句话也不对我说,真是生气了?”   云儿挣开温岫的手臂,讥诮道:“好好地有门不走,偏偏要翻窗爬墙,你好有出息!”   温岫一听这话就知道云儿在讽刺他呢!偏他心里很受用,只斜些依着树干,悠然说道:“我回到家中,母亲就可不由分说的要给我安排侍妾,说我不成婚她拧不过我,但连侍妾也没有,就是诚心气她。我估量着,我要是不把她们带进山来,家里连门都别想出去了,更别说来见你。”   云儿静默,然后闷闷的生气:“哪来的姐姐,我低贱,不配有姐姐的!她们在这儿,我就走!”   温岫好笑:“云儿真要走?”   听见温岫一口疑问的语气,云儿真生气了,又觉得浑身难受,不禁发狠道:“我这就走!不碍你们两女侍一夫!”,说着就要跳到树下去。   温岫连忙拉着抱住,哄到:“真生气了?往日你也不是这么开不得玩笑的。”   云儿冷笑两声:“我连卧房都进不去了,一间屋子三六九等的画了几大块,这是过日子么?这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像我这样的人该睡猪圈才对!我最恨拿着些身段就装高贵的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还做风信子去!”   温岫呵呵一笑,握着云儿的小爪子不肯撒手。云儿发狠,咬了一口温岫,骂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投的好胎,含着宝贝出世么!你要是落在泥里,你那儿比我高贵一点?独自一人就占了两个女人,还欺负我!哼,凭什么!你撒手,我不在这儿受你欺负!”   温岫越发笑得畅快,任由云儿骂人,最后一把把她抱着,在她耳旁低声说道:“云儿,你气我,是气我带了两个女人回来么?真难得!是不是你想说,我就该是你的?”   温岫满不在乎的,叫云儿气了个倒仰,只揪着温岫的衣襟,口不择言的低吼道:“你怎么不该是我的?那些男人干了女人,不都是说‘你以后是我的人’么!我干了你,你怎么不是我的人?!”   温岫滴汗,却压抑不住的笑意:“这么说也难得,你这番生气竟一点也不像你了!想来你往日多厉害的脾气,雄赳赳的说‘谁要是黄了我的买卖,我就要谁的命’。那时候么!你可是把自己的东西看得紧紧的,怎么反而到了今天,只懂得像寻常女子那样的闹脾气?”   咦?好像也是啊!换做往日,谁敢来和她抢吃得,她会不跟人家较劲到底的?凭什么别人来抢,她就小娘们似的闪到一边自己给自己不痛快?!   哼!和我抢?就是我要不到,也不让你痛快!   想通一点,云儿眸子一转,换了笑容,攀着温岫说:“小相公,你自己不乐意,直接给我倒委屈就是了,何必拐那么老大的一个弯?我要是把她们收拾干净了,你可别怨我,我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啊!”   温岫吃了一口豆腐,针锋相对:“大娘子,等你把那三十六计分清楚了,再高兴着吧!那两位,一位是我母亲身边最得意的丫鬟,一位是出了名的小可怜!”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段话很重要,中间温岫布的防线也很重要。 ☆、南山隐(12)     云儿一声冷哼,拉着温岫跃下银杏树,却连门也不进,直接出了茅舍,才悠然说道:“我饿了,早两日老阿忠在那小溪里捉了活蹦乱跳的鱼给我吃,那肉质,真鲜!”   温岫轻笑两声:“你什么时候把老阿忠也收服了?你那野猫似的脾气,他居然也待见?”   “哪那么容易的!”,云儿炸起来的反对:“去打猎、去玩,哪一样不是要花好大的心思。哼,他么!贱骨头,非得耍得他话都说不出来,他才会带我去玩。”   温岫摇头:“忠叔老江湖了,你还能把他耍了?让着你罢了。你说的小溪我知道,那里头的鱼虽然小,却是常年在湍急的溪水里游着,肉质自然不同凡响。”   ……   茅舍里头阿如、素兰两位二主人雷厉风行的收拾了公子的起居,就吩咐茅舍后的庖厨准备了合乎规矩的膳食,然后严肃工整的卧着等待温岫来用餐。那意思么?立一立规矩,耍一耍下马威。那结果么?压根没等着人。   等过了饭点,几案上的饭菜都凉透了,常平不得不上来提醒:“两位姑娘,二公子在山间素常如此,指不定那日就不回茅舍用膳的。今日这时辰了,只怕午膳就在外面将就了。两位姑娘,常平是否另外热些饭菜给您们?”   阿如、素兰对望一眼,阿如一顿软绵绵的针就往常平身上招呼:“早听闻常平姐姐得过太夫人的夸奖,才一直跟着二公子呢!怎么也不劝劝公子,这荒郊野岭的,怎么用膳?”   常平一开始吃了亏,这回平着脸,不软不硬的挡了回去:“阿如说的是,奈何,常平自从在太夫人身边学规矩的时候,就没学过下人能过问着主人这样的规矩的。”   连太夫人都抬出来了,就是夫人在眼前也说不上话了。两位二主人乖乖住了嘴,只让常平撤去冷饭冷菜,自己另外用餐。   两人背了人,不免杯葛云儿常平等人:“阿兰,你说惹得二公子连碰也不碰咱们的,就是今日见的这位?她这是躲着咱们?连饭也撺掇着二公子不回来吃!难道她能长长久久的躲开去?这究竟是什么念头?而且,常平这样子是帮着那丫头?咱们是正经夫人指给公子做侍妾的,进山头一天,她也没见些奉承神色?”   素兰素来比阿如沉稳,但那心思更比阿如深沉,她浅浅一笑,竟也有些世家小姐的矜持含蓄:“常平是什么人?他家在温氏老祖宗的时候就一直是奴婢了,他们这一门靠着温氏,就算不入流,如今也是人上人了。她爷爷这一支认了死理,忠心耿耿的一直不肯出去,为这个,老太爷的时候就放下话来不肯为难的。如今族里几位嫡出的公子小姐身边,都有她的兄弟姐妹跟着,也都是太爷、太夫人时候留下来的意思,连老爷夫人都没敢违逆的,我在夫人身边伺候的时候听这些主人们说了不知多少回了。你往后小心着说话,别把她得罪了。”   阿如沉默了,而后又有些着急:“照你看,常平是帮着那女人的?”   “那倒也未必!”,素兰想了想说道:“虽然不曾照过多少回面,但方才一看,那人也不是什么好出身。你想,若是有些来头的,怎么肯没名没分的跟着公子?而且她一说话,可不是公子那样文雅的洛声,连常平都远远不如。我看着她那样子,私下揣测着,莫非是公子见她长得好、性子又野,图一时新鲜?”   素兰话音刚落,阿如柳眉一吊,好端端的柔媚滋味丢了个精光:“好不要脸的小骚货!引诱的公子连些体面都不顾了!她要敢回来,阿如不叫她羞得没脸见人,也不配叫阿如!”   阿如话到此处,素兰心中称愿,只愿阿如热热闹闹闹上一场,她也好一旁宽慰着。但可惜两人一直没等到温岫两人。直到四合暮色沉沉的时候,温岫才与云儿手牵手的走回茅舍。   阿如素兰两人早做好准备,一见了温岫,立即暗使眼色,面上却越发恭谨,一举一动,的确很有世家伺候丫头的风范。两人低眉顺眼的拥上去簇着温岫,顺带也把挤开云儿。然后么,素手如玉,极尽柔顺体贴的给温岫宽衣、换鞋,又心疼着温岫午膳没用好,禀报着着要好好用晚膳。   云儿一句话也不说,闪到一旁,看着两人就好像看见了戏台上的优人。温岫么,早就有所预料,只忍着笑,想看看那小野猫如何怜香惜玉。   而后温岫换了衣裳,便移驾到用餐处,几案上已经摆好了饮食。两位姑娘照着规矩也并不敢上桌,只一左一右卧在温岫身侧伺候而已。   就在大伙规行矩步、按部就班的时候,云儿闯了出来,二话不说的大大咧咧的一把坐到温岫对面,连近日来已经渐渐习惯的跪卧都丢开,只如同胡人一般的举止。   温岫不动声色,心中一叹,哎,开始了!   左边的阿如看见云儿如此举动,立即就皱了眉。想到素兰早前对云儿身份来历的猜测,更有一股优越感涌上心头,因此也顾不上细细斟酌话语,就有些严厉的说:“哎哟!这是哪儿来的胡鞑子!眼前泰山似的人,你也敢这样无理么!”   云儿嘴角一挂,仍旧一言不发,手上那双筷子毫不迟疑直冲着温岫的筷子去,一下子隔住温岫已经夹在筷子上正想入口的兔子肉,然后粗粗的声音喝问:“哪来吃白食的!眼前主人在这儿,你也敢白抢么!”   呃~温岫微微低头看了看筷子上的那块兔子肉,实在不明白,云儿,这是什么意思?但,他忍!   素兰见温岫波澜不兴,便猜着他是自矜身份而不愿轻易动怒,因此脸色一寒,立即申斥云儿:“大胆!你是什么人、什么身份!看你连汉人的礼仪都不懂,想必是那尚未入籍、正经连丫鬟都不是的贱民,如此身份,就敢对公子这样大胆么!”,声色俱厉的申斥刚完,素兰立即换了神色,静雅的姿态对温岫说:“公子!您看她这是什么道理?”   嗬!好大一条变色龙满堂蹿啊!   云儿冷哼一声,也压根没把这些话听在耳里,手上只如同风卷残云般把几案上的所有荤菜都收了个干干净净。一时间,器皿里的菜汁,溅了一桌,对面三人不妨,也被溅了一身。云儿看着兔子肉都到了她跟前,这才满意的拎了根筷子敲着,痞痞的神色说道:“瞧见没有,温高门?这两小娘们的脸皮……不去耍把戏,真委屈了。少给我条条大道理的摆!这儿所有的野物都是胡鞑子、我!大冬天里冒着风雪打的!小娘们小爷们不待见,别吃我这贱民的东西。有本事,你们身娇肉贵的、大黑天的自己打去!不然真对不住你们敲起来还响当当的骨头!”   云儿翘着拇指,眉飞色舞又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一下子就让温岫想起头一回在荒坞集市,那活色生鲜的风信子。可他刚回忆完当年风信子的风采,立即就要面对云儿更彪悍的行径……   这头的云儿还没横完呢!她翘着兰花指,把盘里的肉一块一块的挑出来,丢在地上,学着阿如的拿腔捏调:“我就是胡鞑子,就是贱民,连打回来的兔子都贱过旁人的。两位小美人儿有骨气,碗里的是吃不上了,趴到地上去吃吧。”   等肉都丢完了,云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肉渍,又踢了踢地上的肉块,又突然凑到素兰跟前,不大不小的声音:“小娘们,你别装!你主子装我还有本事扯掉他的脸皮呢!你个小娘们,算个鸟!你能舞刀弄剑么?你跑的有我快么?整日靠着向老爷们发骚j□j讨两碗饭吃,再就是躲在屋子里弄神弄鬼,就你这点道行,也敢在老子跟前大呼小叫?信不信老子雇几个臭男人伺候伺候你,叫你爽的连天地都分不清,看看你还有多高贵?!”   素兰一瞬间煞白了脸,喉咙里噎着一句话,差点噎死。   可云儿还没消停呢,她又伸长脖子凑到阿如跟前:“小骚货,今夜我只许你吃这地上的肉,你要是敢去偷我猎回来的野物吃,我就把你的一双小手剁了、丢在山里喂野狗!”   好,话说完了!云儿直起身子,睨着温岫说:“你不在这儿四个月,这儿的肉都是我猎回来的,那意思,你懂了?我告诉你,今夜你别吃我的肉,就一边扒白饭去吧!哼!”,话说完了,云儿狠狠的往地上的肉堆吐了口唾沫,再加上一脚,然后扭头、扬长而去。   温岫举着筷子,看着面前白花花的一碗米饭,又看见一地的兔子肉,只有一个感觉:那饭,也太白了吧!   素兰和阿如瞪着眼,张着嘴,反应了老半天才明白方才云儿同学横了一把。阿如当即吓得抖衣而颤,小鸟依人的倚向温岫,哭丧着:“公子!她究竟是什么人……奴婢吓死了……”   回过神来的素兰涨了个满脸通红,满含热泪的对温岫说:“公子!究竟奴婢还是夫人派来伺候公子的,就算是个奴婢,是个不入流的下人,可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这位云姑娘,用如此卑劣无耻的话说奴婢……”   温岫默默放下了筷子,然后推开阿如,暗自腹诽云儿:话说,你收拾这两丫,也用不着把他一起株连了吧!   他站了起来,看了看胸前一片油渍,甩了甩袖子,淡淡的声音:“两位姑娘委屈了,但你们也听了她的话了,不是我的物品,我也拿她没法子。”,说罢款款走开去。   剩下的两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又无地自容。   话说,究竟有没有人能告诉她们,这是怎么一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呃~~~耍一下脾气的说 ☆、南山隐(13)     云儿甚至没招呼阿忠常平两人,自己闯进庖厨,一把把厨子都轰了出去,自己气哄哄的生火,用清水煮了些风干的貉子肉,就着锅里还有的白米饭,蹲在灶边唰唰干掉了两大碗。   阿忠闻讯赶来,看见云儿生火生成了个黑面神,不禁又好笑又心疼:“云姑娘,怎么弄了个脏猫样子?公子瞧见了要心疼了。”   云儿抬头咧嘴一笑:“这么吃饭吃得比往日还多,真痛快!”,说罢想起什么似的,又一脸愠色:“阿忠,你看好我的肉,都是我打的,我丢进茅坑,也不叫那两个小娘们吃!”,说完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也不许叫温岫吃!”   阿忠摇头:“那叫不叫我吃?还有常平呢?”   云儿想了想,嘿嘿一笑:“叫你吃,也叫姐姐吃,气死她们!”   “你这姑娘!”,阿忠忍不住:“也不爱干净,也不是好脾气,白白长了这张好脸蛋!幸亏人还实在。罢了,姑娘不要在这儿蹲着,跟阿忠出去吧。公子那样的人,连庖厨都不近。若是知道你自己动手弄吃的,他嘴上不说,心里会责怪自己不能护得你周全的。”   云儿吃饱了,把饭碗随手一丢,站起来,摸了摸肚子:“这儿烟熏火燎的,谁愿意呆着。”   阿忠咳了一口气,领着云儿出来。两人才出了庖厨,就看见常平静静待立在一旁,一脸想笑不想笑的:“云姑娘!到常平的屋子来!”   云儿有些愕然,回头看了阿忠一眼,发现阿忠也在示意她跟着走。云儿耸耸肩,便跟着去了常平的屋子。   其实常平等人绝对是把规矩看得比天还要大的人,否则当年的太夫人也不会打小就让他们照顾温岫,而且这一照顾就照顾了二十余年。因此在南山,常平、阿忠和翰墨三人是另有屋宇的。平常温岫也绝不会到这下人住的屋宇来,这也正是他一个世家子的身份所在。   不过今日么……唉,那两位自视为二主人的小娘们,活生生的把温岫赶来这儿和他的小情人相会。   云儿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温岫温高门不紧不慢的用膳,那筷子夹的就是一块肉!她当即瞪大了眼睛:“没脸猫!你连耳朵也没有吗!没听见我不许你吃我猎的肉么!”   温岫不为所动,连看也没看云儿一眼,安静斯文雷打不动的用完餐、漱过口、净过手,才张口说话:“常平、阿忠、翰墨,你们接着吃罢。”   云儿早就知道他的习惯,可还是忍不住唾弃他这波澜不兴的模样:“你再装得斯文,也是强盗,偷我的肉!”   温岫一笑,伸手从阿忠手上接过两张火红的狐狸皮子:“这两张皮子,够换这一顿肉么?云儿!”   两张漂亮之极的狐狸皮成功堵住了云儿的嘴,她一把抢过来,摸了又摸:“老阿忠!制好了还跟活的一样,真好看,每一根毛好像都凝了油珠在上头!”   翰墨这些日子跟云儿熟悉了,也大胆许多,几乎忘记了温岫还在,张口就笑话她:“就说你没见识!瞧你一副流哈喇的样子!”   话音刚落,常平就轻声喝斥他:“没规矩!也不看看在谁跟前!”   翰墨红了脸,咬了舌头似的。反倒是云儿毫不为意的挥挥手:“这有什么,我又不是什么好出身,我不比他高贵,也不计较他笑话我,我就是流哈喇了!这个,真漂亮!”   温岫听见云儿这样说,也就没有多加责备翰墨,只从云儿手上取过狐狸皮交给阿忠,然后拉着云儿,取了帕子给她擦脸:“看你一副脏猫的样子!你是这儿的客人,怎么跑到庖厨里自己动手?我温氏还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客人?云儿眼睛一转,嘴唇一嘟,然后灿然一笑:“自然,我虽然不入流,可是我可没有卖身契在你手上的!我说温高门,跟你过日子,还真不一定能时时听得懂你的话!幸亏老子还多长了个心眼!”   温岫好笑,其实他早就打定了主意,定要叫那两个丫头不能拿了把柄欺负云儿,而他又不会太得罪站在她们身后的母亲大人,云儿一场闹腾可以让两个丫头知道些深浅,倒也让他省了好些事。他不置可否的拉着云儿出了门:“是么!也没见过谁这么厚脸皮,当着众人的面就夸自己聪明的。”   “切!”,云儿不屑:“你是不夸!可你心里就觉得自己是最聪明的!”   两人说话着就回到了正屋。   这时候,素兰与阿如已经收拾干净了方才的狼籍,正在自己的房内生闷气。就在阿如声讨云儿的时候,她俩又听见了温岫的招呼:“阿如、素兰,准备沐浴……”   两人不敢怠慢,连忙小碎步的赶到了温岫房中,却又因为眼前景象吃了一惊。   只见温岫堂皇的拉着云儿,正给她拆头发!   温岫见两人进来,又吩咐道:“怎么愣着?给我与云儿准备沐浴。”   素兰忍不住了,正要说话,温岫却早她一步:“一直没跟你们说明了,让你们误会,倒是我这做主人的不是。云儿,是这茅舍的客人,她虽然不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但确实是公子我特意相留的客人。往后你们要如同侍奉主人一般照顾云儿,知道了么?”   一句“客人”压下来,云儿的身份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两人心情再不甘,也没有什么毛病可挑,只得悻悻然的服侍完温岫再伺候着云儿。   云儿可不是什么善茬,得了意就要可着劲的威风,一回沐浴,把两人折腾的衣裳全湿了,连漂亮的发髻都散了一缕缕的头发出来。   等云儿洗利索了,穿了干净的深衣、光着脚丫子跑进温岫的厢房时,两个丫头连饭也没好好吃上,却也只能跟着候在厢房角落。春寒料峭春衫薄,两个丫头瑟瑟发抖,跪卧在一侧,真是好可怜模样。   温岫一想到两个丫头被云儿折腾的连晚饭也没吃,多少有些不忍,因此便打发她们:“也晚了,今日又赶了路,你们就去歇着吧。”   素兰听了温岫的话,又看见云儿在温岫房里放肆得不成样子,就忍不住看了阿如一眼。可阿如眼下已然是蔫了,根本也想不出什么招数来。素兰暗骂她没用,自己只得咬着牙、抬起头来争辩:“敢问公子!既然云姑娘是客人,却为何深夜流连公子房中?”   温岫轻叹,两个丫头是一定要争出个是非曲直么?他如此明示,这两人还能对他抱着什么希望?他正要说话,那边云儿突然叫了起来:“温岫!你给我的那个漂亮步摇呢?怎么不见?我的东西怎么都不见了?”,说着到处去翻找。   温岫轻轻皱眉,走到铜镜前,果然发现云儿往日用的妆奁不见了。他回头看了素兰一眼,又环顾了房内一周,立即就明白,他今日进了山就一直没往自己房中来,更没有留心自己的物品摆设,这两丫头居然就真把自己当成主人、替他拿起主意来!   平常两个丫头看着温岫温淡,却实在是不知道温岫的秉性!试想一个从十一二岁就有自己见识又四方闯荡的男人,该有多强的控制欲;一个连父母连番催促都不太放在心上的男人,会有多强的自主性!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些女人的伎俩糊弄?   一种被侵犯的感觉立即涌上心头,温岫隐隐的怒气也就升了起来:“我竟不知道在这儿谁是主人!我也不知道这茅舍里的下人还能替主人做主!”   素兰绝不是笨人,一听这话就知道温岫动了怒,当即反应:“公子恕罪!素兰阿如鲁莽,听着夫人的吩咐,一心想着伺候好公子,也不曾想到云姑娘一位客人,却留了物件在公子房内,因此照着家里的规矩收拾了。事先没请示公子的意思,是素兰阿如的过错!”   素兰这话颇有意思,抽丝剥茧的有这么几层:表明她与阿如的身份、暗示云儿不合身份的与温岫同房才令她误会,最后么,低姿态认认错。   可温岫是什么人,他绝不是什么愚忠愚孝的迂腐人物。听完素兰的一番话,早前的三分怒火加多了两分,俊脸依旧不兴波澜,声音却冷冷的吩咐:“常平!你们三人都到这儿来!”   这时候满屋找步摇的云儿抱着妆奁跑了回来,恶狠狠的冲素兰、阿如两人喊:“你的脏手摸了我的东西了?!”   一左一右的夹攻,这下连素兰都懵了。紧接着阿忠等三人也都站在温岫门边候着,一时间,一屋子的气氛变得紧张。   云儿压根不管旁人,当地打开妆奁,立即就发现那明珠步摇摆的跟昨日不一样了!她自己连带都不舍得多带的东西,臭娘们竟然胡乱摆弄!一想到这儿,一股气涌上头脑,涨得云儿满脸通红。她抓着那步摇,霍得一声站起来,对着素兰的心窝子就是一脚:“谁许你碰我的东西!”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阿如不禁一声尖叫就瘫在一侧,素兰哗的一声痛哭流涕。   温岫一把抱着云儿:“云儿!有话好说,不许动手动脚!”   云儿挣扎:“什么好说的!她要是有本事把你领走,我也二话不说!可我就这一样东西宝贝,死也不让人碰!”   云儿张牙舞爪的挣扎,叫温岫大震。他怕他强制云儿会令她受伤,只能一手挥在她的肩井穴上,把她打昏。   ……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很忙…… ☆、南山隐(14)     温岫把云儿抱在榻上,又让常平进来照顾着她,才对两个丫头发落。   事实上他一点也不愿意在进山的第一天就把母亲派来的人打发走,因为他知道以云儿的脾气,两人知难而退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如此,他能比较平和的解决此事,毕竟,他还尊重爱戴自己的父母,也并不愿意他的父亲母亲因此有借口而介入他的婚姻。   但这两个人,太过来势汹汹!   他冷冷下令:“阿忠,你吩咐人,把她两连人带物全都丢到小舍去!本公子不想再见到这两个人!”   一个“丢”字犹如晴天霹雳,阿如哭着爬上来:“公子!阿如知错了、知错了!阿如千错万错,却还是一心想着公子啊!求公子看在往日情意上饶了阿如吧!”   温岫看了阿如一眼,暗自平息怒火,浅浅说道:“你不要以为我对你绝情。你伺候我,想着我,是为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中意你,念着你伺候过我,却也不必对你绝情。只不过,人不该得陇望蜀,你拿着这些念头做人,就该明白,总有人会因这些念头嫌弃你。至于你……”   温岫转而看向素兰:“别拿着母亲大人给你的身份当身份,它在我眼里,既不是母亲大人,也不是你。”   话到这里,温岫合目,不再看两人。阿忠看见了就招呼两人:“两位,退下吧!”   两个丫头一句话都没敢多说,揣着温岫的两句教训,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就下去了。   等两人走了,常平走过来,正经跪下:“公子,请责罚常平!”   温岫走到塌边坐下,看着云儿的脸,问道:“她日日拿着步摇看?”   “云姑娘从不带那支步摇,不过每日梳妆时都看上一会,摸一摸就罢了。”   “她……”,温岫有些停滞,却还是接着问:“提到我了?在这儿天天都提到我了?”   常平摇头:“伺候姑娘这些日子,没听她提过公子。但她会缠着阿忠叔带她围猎,会到书房拿着公子喜欢的书看,出了正月,就天天在山口那青松上候着……奴婢想,云姑娘能把自己的心思藏得很深很小心。”   温岫轻轻摸了摸云儿的脸,轻轻说道:“常平,你在我面前尚且敢说你的心里话,怎么在那两个丫头面前就明哲保身?你是下人,她们又是什么身份?你跟我这么多年,连我的事也不敢管了么?”   常平低了头:“常平知错,请公子责罚!”   温岫沉默了一会,吩咐道:“你自己领罚吧!收拾干净,都下去。”   一瞬间,常平一丝声响也不敢发出,悄悄收拾干净了,就退了下去。   温岫取来那明珠步摇,心中感慨的无以复加。云儿一句“我就这一样东西宝贝,死也不让人碰”,叫他又欣慰又心疼。   小野猫也会想他了,她心里藏着宝贝,真挚而热烈,不容人玷污,这正是他日夜盼望的。可是她又把自己的心收得那么紧、又小心翼翼的要求的那么少。她怕失去么?或许生活的艰辛早已经让她学会克制欲望、珍惜所有、舍命拼搏,所以才外强中干、色厉内荏。   就在这一夜,为了这一句话,温岫洞悉了云儿心里不曾被阳光照耀的角落。对于低贱贫苦中挣扎求生的人,原不止于对物质的渴求,更不止于身份的卑微。还有因困苦衍生的乐观、知足;还有因困苦不得不行的恶、习的刁钻;更有因困苦无法照耀阳光的苍白卑怯。   温岫把步摇放在枕边,轻轻卧在云儿身边,看着云儿的样子,再没有言语。   第二日,云儿醒来,发现她抱着温岫的手臂。温岫么,平静安详的躺在她身侧。   印象中,这是第一次她比他醒得还要早,所以这也是第一次她看见他睡觉的样子。英挺的眉毛,不长不短的睫毛,还有安定的唇畔……云儿有些情不自禁的恶作剧,她摸了摸温岫的脸,低声道:“幸亏我白,不然你不是比我还白?真不像爷们!”   这时候温岫嘴唇一翘,声音里还带着睡意:“一大早就怀疑我不是爷们么?”   云儿敲了温岫一下:“你装睡么!”   温岫睁开眼,浅笑着说:“才醒的。”   云儿捏了捏自己的脖子,又转了转脑袋:“脖子真疼!啊!想起来了,你昨天打我了!”   温岫伸手扶着云儿的脖子:“还疼么?”,说着从枕边拎了那珍珠步摇出来:“别与她们生气,你是珍珠,是最细的瓷器,他们不过是鱼眼睛、随便拿泥一捏的粗饭碗,你不要与他们比。”   云儿接过步摇,低声说:“我没有和她们比,我从来不和旁人比。可是这珠子发光似的,她们摸了我就觉得脏。”   “云儿,我说过,明珠也会蒙了灰尘,但是灰尘盖不住明珠的光彩。你有心,轻轻一吹,灰尘就没有了,明珠还是明珠。”,温岫把云儿的头枕在自己胸前,轻轻说道:“她们不能与你比,她们怀着你死我活的计较来这儿,她们连灰尘也不如。”   云儿笑开,两人也没再说话,直窝了好一会,才招呼常平进来伺候。   ……   尽管温岫用了非常手段把两位侍妾隔在他和云儿之外,本意也是希望两位貌美如花正值年华的丫头收起心思,好好想想自己的出路,如此,他也能顺利解决这些麻烦。   但可惜的是,总有些人自作聪明。   素兰才一回神就明白了温岫把她两隔开的意思,不由得心慌:温岫是断不肯让她们轻易离开回去告状的,而温岫看样子也真没有打算收纳她们的意思,如此就真的是进不能、退不得了!   素兰一心慌,就开始连同着阿如在小舍里装神弄鬼。这些事瞒不过阿忠和常平两人,但总瞒过了一些人!   因为温岫即使是隐居,也并不断绝与金陵家中的联系,两处迎来送往虽然不频密,却总有机会。两个丫头,一个娇媚,一个斯文淡雅,又都是老宅里有些来头的下人,因此来送东西、传话的仆人不免也都听到两人的天大委屈。如此一来,温岫茅舍藏娇的事情,很快的就有风言风语传回金陵。   按说温岫这样周全的人,阿忠、常平这样谨慎老道的人,总应该防得住这些事情的。但最后,他们确实都没有防住,因为除了金陵老宅的来人,还有大公子温乔从彭城源源送来的消息。几人每每因此伤神劳累,也就不大顾得上两位姑娘。   开春之后,温乔开始大规模的整饬彭城防备,积极应对钉在荆阳的北朝都益候慕容垂。据温乔的情报显示,尽管慕容垂在淮南战场上有拥兵自重之嫌,北朝尹天王却并没有因此责备慕容垂,更没有派出心腹将领接替慕容垂的意思。本来此举就颇为意味深长,然而让温乔、温岫,甚至温安更为不安的是,北朝内,隐约有兵马调动的迹象!   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证明北朝尹强尹天王有再次会师南下侵梁的可能,因此温氏父子,尤其新晋的淮广刺史温乔,更是日夜筹谋,以求应对自如。而身为前淮广刺史的温岫,自然也不会置身事外,每每与大哥、父亲沟通想法。   四月,北朝的细作传回消息,尹天王座下大将吕光,封抚远将军,领军十万,挥师北上,收复为乱久矣的凉州、西域。   这个消息一经证实,温氏三人大舒一口气!尹天王既然西北用兵,就断不可能再往南用兵,否则,尹天王也不免后院起火。   隐居南山的温岫正以为可以长舒一口气的时候,金陵他母亲处紧接着派来了温岫的乳母,要亲自查验温岫在山间的日子!而温岫的乳母就是常平的母亲!   老嫲嫲进了山,一看见温岫不顾身份门第的同云儿同起同坐,禁不住痛心疾首,当着温岫的面就痛哭失声。   温岫微微不悦,手上紧紧拉着云儿,却也没有多少辩解。   老嫲嫲深知温岫秉性,并不直接责备温岫,却把阿忠、常平两人叫来,当着温岫云儿的面,极为严厉的斥责了两人。但素兰、阿如两人想上来和老嫲嫲攀攀交情,却被老嫲嫲极老道的挡了回去。   而后,老嫲嫲把阿忠、常平都赶回小舍反省,留下温岫说话。原本老嫲嫲甚至不愿云儿在场,但温岫颇为坚持。老嫲嫲本着解决问题的态度,最后顺着温岫,留下了云儿。   等几人都不在的时候,温岫让云儿很规矩的给老嫲嫲磕了头,那言下之意,也颇为明显。老嫲嫲一面叹气,一面转开了身子,算是半推半就的受了云儿的礼。   等这些礼仪都摆弄清楚了,老嫲嫲才清了清喉咙说道:   “公子在山间,少些规矩,也是能够的。老爷在家就常对夫人说,隐居隐居,若是连规矩都一丝不苟,还叫什么隐居?公子,这是老爷心疼您的意思!”   “夫人这回派嫲嫲来,这言下之意,就是还给您留着面子。夫人自然也知道,您在山间无论做了什么,嫲嫲总会看着奶着你长大的情分,帮着你、护着你。今日我看到了,公子……容嫲嫲倚老卖老,说句犯上的话,你这回真叫人……痛心。”   “公子也知道,山下夫人这几年为您这终身大事,是操碎了心啊!您可不能怪她巴巴的给你指两个侍妾,您也得替她想想。公子金陵里头也有名、也有才,天下间门当户对的这些姑娘小姐,十个手指就能数完了,您一天天的推着,叫老爷夫人得罪这些世代交好的亲戚啊。”   “这位云姑娘……公子,我今日也不当着云姑娘糟践她,但你若抱着将她娶进门的心思,你就太糊涂了。”   嫲嫲语重心长,也不是看轻云儿,叫温岫想反驳也反驳不出来。而卧在一旁的云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直至脚都麻了,也豪不自觉……   作者有话要说:  渐渐开始另一波虐…… ☆、南山隐(15)     素兰、阿如两人心中称愿,巴不得老嫲嫲直接把云儿赶跑了,温岫再来找她们。可惜,温岫与老嫲嫲一席话之后,老嫲嫲对她们两人毫无怜悯之情,反而直接申斥:   “两位做了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也不要怪老嫲嫲我倚老卖老教训你们!”   “老嫲嫲大宅门里做了一辈子的人了,打小时候开始伺候太夫人,直伺候了她老人家一辈子。我半个身子入土的人了,一应人是不怕得罪的。”   “你们两位,阿如是公子早前的贴身丫鬟,素兰也是夫人身边最好的丫头,素日看你们行事也都是顶好的,怎么一出了大宅门就这样糊涂起来?”   老嫲嫲摆摆谱,列列功劳,要教训两人。可两人这回一肚子气还没喘平了,怎么听得进去。素兰的一张嘴最乖巧伶俐,连忙分辨道:“嫲嫲,嫲嫲也说素日知道咱们的,咱们怎会造次?我两一进山,按着家里的规矩伺候公子,反而落了一身不是!素兰本也不是公子的侍妾,也推辞过这差事,无奈夫人说公子少人伺候,素兰这才进的山……”   素兰尚未说完,老嫲嫲挥手截断:“素兰姑娘不必在老嫲嫲跟前摆这份贤良淑德!老嫲嫲是老,但眼睛还没瞎!大宅门里有姿色有涵养有心气的姑娘,从太夫人时候起,嫲嫲不知道见了多少,却从没见过那些不安于室、一味争强好胜的人最后能笑着入土为安的。说句难听的话,素兰姑娘,你这本事,还没入流呢!”   素兰被气了个倒仰,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旁边阿如这回红了眼圈:“嫲嫲,要说没有半点儿自己的心思,您也不信,阿如只是委屈,小时候伺候公子,阿如也是尽心尽力,怎么今日公子说不要就不要!”   嫲嫲听了长叹一口气,又肃了脸:“亏你伺候着公子长大,竟一点也不知公子脾气!回回公子回家,你都恨不得黏在公子身上,公子不喜欢你,人人都瞧见了,偏偏你还以为用了点狐媚子功夫就能拴住一个男人。”   “公子是什么人?外边走南闯北、征战沙场的人,他能不知道你们的这些心思?顾忌着你们女人家还要面子、还要在大宅子里讨口饭吃,不一棍子打死罢了。他真有心收拾你们,送你们出山,你想你还能回到宅门里去?”   嫲嫲说了长长一篇话后停了下来,喘了口气,又沉吟一番后郑重说道:“你们不服气,也是你们的事,但丑话嫲嫲先放在这儿。公子是夫人最心疼的儿子,也是朝中重臣,你们若是以为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吵着闹着要老爷夫人主持公道,惹得夫人公子相互置气,这挑唆他们母子关系的罪名,你们担不起!到时候嫲嫲受罪也不算什么,就怕你们再没有活路。”   “公子已然是明说了,你们俩他一个也不中意。想必那日他让阿忠赶你们到小舍,你们也都明白了?”   素兰听到这儿忍不住默默淌泪,阿如更是哭了出声。   嫲嫲摇头:“可怜你们连公子的心思都没摸着,就这样毛毛躁躁的做事,真不像大宅门里出来的丫头!你们还想日后在宅门里过份安心日子,就得记着,山里的话一句也别再说!维护了公子的名声,就是维护了夫人的名声,夫人睁只眼闭只眼,也能让你们过去了。”   素兰听了哭着说:“偏成了我们的罪过!嫲嫲怎么不说那来历不明的野丫头?也不是我勾引公子,也没有做那下做的事情,偏成了我们做替罪羊!我们有错,可最错的究竟是谁?”   嫲嫲叹气:“说你聪明,偏就钻牛角尖、一门黑的走到底的主!明告你们两位,云姑娘是个荒人,没有户籍没有身份,是个从来不知道规矩王法的人,她怕什么?她横,你能跟她横?你能跟她一般,离了公子也能活着?你也敢杀人越货?你离了大宅门,路都找不找!真不知天高地厚的蠢丫头!”   话到这儿,素兰彻底无语了,阿如也瞪了眼睛,呆呆的看着老嫲嫲。   老嫲嫲一摇头:“今夜就一五一十的寻思寻思,想清楚明白了,和嫲嫲说。你们要往死路上走,我也绝不拦着;你们要活,嫲嫲也会想尽法子周全。”   ……   老嫲嫲一离开,温岫就带着云儿出了门。   温岫一路都没有说话,带着云儿直入了茅舍后那片竹林的深处,他才说:“今日情形,我能预料。云儿,你不要多想。”   云儿甩开温岫的手,四处去看竹根下冒出的竹笋:“该叫老阿忠来,挖些笋子,一定很好吃。”   温岫知道云儿的脾气,她朝不保夕,已经习惯不去想明天的好歹,所以他也尝试着不去想。但到了今日,他不得不去面对。   “云儿,或许过些日子我还要再回金陵一趟。这一回……或许要更久……”   云儿缓了脚步,一双玉手摸着一株株青翠欲滴的竹子,却并不说话。突然间,一丛竹子中,一枚祥云刻纹闯入眼帘,这刻纹像极温岫往日在书房教她的那个。云儿心中一颤,只觉得春日里缕缕的寒意忽然从脚心窜了上来,叫人无处抵挡。她回身挡住温岫的视线,浅浅笑着说:“你又要走么?这一回……我可不一定等着你回来了。”   温岫心中一扯,仍浅笑着:“云儿……我终是有不得不背负着的包袱,却不是你的错。可你还是等着我吧,不然,你去哪儿?我不愿意你再江湖流浪。”   “等你么……”,云儿低着头,像只精灵般飘荡:“等人真难受,一日的时光就好像分成了四季,每一季都能让人等得脖子都长了。”   一句轻轻浅浅又直白的话,让温岫又心酸又欣慰,他上前拉着云儿,低低的声音说道:“我真不该听你的法子,什么都不想。或许我早些筹谋,你我今日会有不一样的局面。”   云儿反拉着温岫的手,顺势牵着他离开竹林:“我不知道,我也并不怨你。”   温岫轻笑,没有接话,跟着云儿走出竹林。   时值春日,竹林深处颇为潮湿,地上腐叶颇多,两人一路无话。   就在彼此都享受这份安宁各自思量时,云儿突然听到右侧破空而来“嘶”的一声!她尚未看清是什么,就已经立即伏低身子,低喝着警示温岫:“温岫!”   温岫也早已经警觉,但两人身上并没有武器,他只能抱着云儿猛退一步。也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那破空而来的声响落在地上,变成昂首挺立的一条竹叶青!   那婴儿手臂办粗的蛇浑身与竹叶一般翠绿的颜色,趴在满是枯黄的腐叶上,说不出的妖异恶心,云儿倒吸一口气,低声道:“头一回见这么大的竹叶青!”   “云儿别说话!”,温岫一声低喝,立即抱着云儿往左侧掠去,同时一声低喝:“轻烟!”   就在温岫跃起的瞬间,翠绿邪恶的身影仿佛通灵般弹起,又另有一道黑影从后方掠来。剑光一闪后,竹叶青断成两截,犹不住扭动。   黑色身影对温岫略行一礼,又拿剑挑起竹叶青,细细查看,然后轻飘飘的声音回道:“公子,南山茅舍再也不太平。这竹叶青毒牙健硕、懂得主动攻击敌人,似被人蓄意豢养。”   温岫紧紧抱着云儿,轻轻问了一句:“见过么?”   云儿扫了轻烟一眼,只摇摇头:“北面的蛇我见得多一些,南面……我多在市镇里走,荒坞里没见过这么大的。什么人有这样的能耐养这样的蛇?”   “轻烟,你说呢?”   “属下不曾见过。”轻烟拱手:“近来为两位姑娘进山、老嫲嫲进山,免不了有一些闲杂人走动,有人因此混进来也不足为奇。公子放心,属下立即着手查。”   温岫点头,又松开云儿,吩咐道:“云儿别怕,拿着剑,你先回去。”   云儿心里明白,这名唤“轻烟”的,可能是温岫的贴身暗卫,他们两必然有些话不愿意让她听,因此她也没有废话一句,接过轻烟递来的剑,缓缓走了回去。   后面温岫看着云儿的背影,心里浮起一股挥之不去的忧虑,一个巨大的阴谋仿佛通过这一条竹叶青掀起了一角。他负手而立,浅浅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不曾发现什么,云姑娘也干净得很。”   “你以为是什么人做的?”   “这……”,轻烟犹豫了一下:“属下不敢妄下判断。但从这竹叶青……公子,这畜生只怕一两年的功夫是养不出来的。有这根基的,天下也不出那些人。”   不出那些人?哪些人?朝中政敌?被他打垮又至今尚无下落的天师道?还是尹融之流?这些人说多不多,说少也着实不少!温岫一时间也并未想得出头绪来,   轻烟见温岫没有说话,便又加了两句自己听到的:“另外,大公子像是在北朝有细作,也得了什么消息。但大公子并未向属下言明,只吩咐轻烟,近来要寸步不离二公子,谨防敌方细作。”   “敌方细作?”温岫皱了眉,大哥此举实在不像是他平日所为,是知道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么?他身边会有细作?会是谁?难道……他心中又是一震:“难道大哥是指云儿?她曾是淮南战场上首屈一指的细作!”   轻烟低了头,又轻又细的声音道:“属下该死!近一年属下还有阿忠叔未曾得公子命令,就一直细细留心云姑娘举止行动,但确实未曾发现云姑娘有刺探情报的举动,就连公子放在书房处的城防图,云姑娘都未曾展开来看过,云姑娘……对公子也未曾有不轨行为。大公子处的消息……轻烟猜,与天师道有关……”   天师道……阴魂不散的天师道?温岫有些头痛,天师道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么?难道……孙彦贼心不死,仍然惦记着云儿?   温岫深吸一口气:“知道了,你就留在山中吧,和阿忠一明一暗,查一查这后面的事故。”   “是……”   作者有话要说:  风云再起。 ☆、南山隐(16)     老嫲嫲此后又与温岫密谈了一次,而后,就提出要下山回金陵复命。素兰、阿如两个丫头想必是被老嫲嫲一番敲打后有所觉悟,也都说要跟着下山。两人这一折腾之后,山间无人不恨她们俩,只愿她们快快离开,也不去管她们真心还是假意。   到四月末的时候,老嫲嫲启程下山。临走前,老嫲嫲觑着机会,单独和云儿说了两句话:   “嫲嫲也不问姑娘你的来历,看着你容貌气质,也不是寻常人。你跑惯江湖,人情道理也不必我说,你懂得比我还通透。”   “老太婆两句话无他,教你知难而退。公子不是寻常人,你跟他,不配。”   “过日子,不是图新鲜,你这样没名没分的跟着他,没有个头,迟早一日变得不堪,你还不如早作打算。这两句话,你细想想。”   云儿听得老嫲嫲的这些话,一句争辩也没有,脸上无悲无喜,眼中一点儿情绪也看不出来。   温岫并不知道老嫲嫲说的这两句话,云儿也没有告诉他。两人在老嫲嫲走后的一段日子里,恢复了往日的快乐平静。   一日,两人看完瀑布云回来,一身的云蒸霞蔚,好不尽兴。   云儿不无兴奋的拉着温岫说:“难怪你要做神仙,那云真如同大江大海一般扑头盖脸而来,真是好厉害的模样。”   温岫也是兴致不减,直笑道:“我在这山间多少年,也只见过云海倾泻的奇观,像今日这样犹如身处瑶台仙境的际遇,真是亘古未有。可见是你的福气,才来不到一年,就见这样的景致。”,说罢震衣而起,畅然吟咏:   “……”   云儿想起方才山间那流动的白云如同大江奔涌、滚滚而来的景象,只觉得心胸激荡的如同大海般宽阔,头一回觉得温岫素爱吟咏并不是装,实在是有感而发!她眼下心情高涨,因此不禁跟着温岫的节拍击节应和。   待温岫吟完,一把抱着云儿,在她耳边笑道:“云儿,直至今日,你也懂得是么?我与你在这儿,不是神仙一般么?”   云儿心中畅快,一应烦恼通通置之脑后,她嫣然一笑,一双玉手拉开温岫,一双巧目顾盼:“温岫,到今日我才懂,只有在这儿,我也能跟你做神仙。”   温岫笑,真诚无伪的笑。   云儿放开温岫的手,突然觉得天地都宽了,前路漫漫,有了这份记忆,也都不再害怕了。第一次,她觉得她可以毫无伪饰的站在他面前。云儿款款走前数步,轻扯衣带,然后……她身上的衣裳便一件又一件的滑落在地上。   温岫脑中一阵轰鸣,只一动不动的盯着云儿渐渐展露的身体。   最后,云儿身上不着寸缕……   室外的暮春的阳光依旧明媚,散进来的一寸寸阳光投在她身上,她便宛如玉雕一般闪烁着润泽的光芒。她毫不羞怯的踢掉衣裳,一步步的走过来:“温岫……在这儿这么久,我头一回觉得一点儿也不害怕,日后也都不再害怕。我……好看么?”   温岫只觉得自己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几乎停滞了,只轻轻吟咏:“云儿……”   云儿微微有些怯意,贝齿便轻轻咬着嘴唇:“温岫,我在这儿……不想后悔……”   语罢,云儿已然走到温岫眼前。她身体的徐徐馨香引燃了温岫,温岫瞬间回神,立即明白事故,他一把抱着云儿,只低吼一声:“轻烟!你快滚!”   室内房梁上乒乒乓乓的声响,显是有人狼狈不堪的夺路而逃!   温岫恼怒,一把抱起云儿往榻上赶去:“我该挖了他的眼睛!”   云儿轻笑连连……   ……   云儿再次醒来的时候,温岫背着她在窗下抚琴。她扶着胸前的被子,单手支着脑袋,静静的看着温岫的背影,听着好似松涛般的琴声,默默的记下眼前的一切。不自觉,她的嘴角挂着浅笑,好像越来越习惯他的平淡和温文。   一曲罢,温岫收了手,尚未回头,就浅浅问道:“这曲子好听么?”   云儿罕有的没有抬杠,轻轻说道:“好听!”   温岫站起来,随手捞了一件衣裳走过来:“云儿你是山间的山鬼投生的么?这么……淘气又、蛊惑人心!”   云儿伸手撑起身子,另一条雪白的手臂扶着被子,却露出了一段雪背。温岫看见了好笑,戏谑道:“方才那样大胆,现在反而害羞?你身上哪一处不是我的领土?”   云儿微微撅着嘴,接过温岫送来的衣袖,径自穿好衣裳、放开被子,嗔怪到:“都怪你!带我去看什么劳什子瀑布云,害得我头脑一热,就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   温岫低笑:“好,是我的错。”,说罢又皱眉:“不过,你不该没进帐子就如此!都叫人看了去!”   云儿轻眉一蹙,骂道:“谁知道你自己住的房还这么多讲究!还能藏个大活人!”,说着又有些好奇:“真是个人么?那日竹林里见得那个?是男人还是女人?平常咱们里间睡觉,他也在么?呀!不是叫人早就看光了?”   温岫扼腕叹息:“他是我贴身的卫士。罢了!罢了!再有今日这样,不仅我,就连他也要被你撩起一身的火!”   云儿红了脸,满是迷惑的眨了眨眼睛嗔怪道:“真是人呢?你还真是穷讲究,吃喝拉撒都跟着人!要是我,有人这么贴身跟着,一准打得他满地找牙!”   温岫只笑着摇头,却没有搭理她。   云儿见状,撅了撅嘴,挽着宽宽的袍子站起来:“我渴了,姐姐有送水进来么?”,说着光着脚满屋找。   温岫没顾得上答应她,就看见云儿那修长又雪白的腿透过衣缝忽隐忽现,真是……一种比方才还叫人心动心痒的、欲迎还拒的性感!温岫促狭心起,捏了捏拳头笑道:“云儿,你眼下的模样么……让我想起庄子名篇《庖丁解牛》。”   云儿回头,奇怪道:“什么?”   温岫浅浅一笑,击掌背诵: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依,豁然响然,奏刀豁然,莫不中音,合于桑灵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   温岫尚未背完,云儿想起刚才宽衣解带的情状,又听着温岫铿锵悠扬的吟咏,只觉得虽然自己穿了衣裳,却被温岫温柔款款的又极缓慢的一件一件的削了下来一般!她恼羞成怒,扑上来:“温岫!你说我是牛!你!说我是牛!你、你流氓!”   温岫顺势一把把云儿抱回榻上:“什么?我竟不明白,庄子名篇怎么成如此不堪?云儿,你说什么?”   云儿挫败的认输:“温岫!你个认字的流氓,比真流氓还流氓!”   “是么?方才是谁宽衣解带……”   ……   此后,温岫严令阿忠和轻烟两人,若他与云儿在一处,两人不许贴身跟着!   云儿对温岫的这种处置此似乎表现的无知无觉,连问也没有多问一句。在温岫眼里,云儿一举一动绝无什么异常。但云儿心里清楚,这样的日子再也没有几天可过。她没有表露半分不妥,依旧痛痛快快的与温岫你侬我侬,却在心里用力的记着南山深处的每一件事每一处景物每一个人。一直到五月末,心细如尘的温岫也发现了那极其隐蔽的祥云刻纹:“云儿,这是你刻得?往日怎么不见你有这兴致?刻得倒也像模像样。”   就在这一天,云儿明白,她与温岫,缘分尽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云朵儿开始耍心机了。 ☆、出山记     五月的最后一天,没有月亮,却有深邃明亮的星空。   云儿罕有的佩带了她一直珍藏的明珠步摇,又拉着温岫去了那日他们看到瀑布云的旷野。   漫天的星星下,夜风送爽,云儿拉着温岫,对他说:“温岫,我记得在这儿看见了瀑布云,做了一回神仙!今日,咱们在这儿看星星吧!”   相对于周围的虫鸣,云儿温柔得犹如一首诗歌,这是她进山以来最恬静的时候了吧?不只不觉间云儿变了吧?变成了真真正正的女子,也有温柔恬静的情怀。温岫浅笑:“云儿,虽然入夏了,但旷野还比较凉。”   云儿摇摇头,素手一挥摘下了步摇,身后青丝如云。   云儿又笑开,轻轻解开了轻衣缓带,地上白衣如云。   直到这时侯,温岫才明确的开始感觉到云儿的不同寻常,他不禁敛了笑容:“这两日云儿有些不寻常,格外的、乖巧恬静,怎么了?”   云儿没有说话,她嘴角含着最轻柔的笑容,缓缓走到温岫面前,环着温岫的颈,踮起脚,细细的吻着温岫,却并没有回答温岫。   温柔乡,英雄冢。对温岫而言,这句话或许只专属于他的云儿。毫无意外,温岫没有扛住云儿的温柔陷阱。以他与云儿的默契,云儿不费丝毫的就挑起了他的j□j。不过半刻钟,温岫一把把云儿抱起来压在一方略为平整的大石上,恣意怜取云儿的娇嫩。   就在他吸允过云儿的蓓蕾后,一股不同于云儿往日的气息一下子贯穿了他的意识。他赫然惊醒,不禁停驻在云儿胸前,也就立即的明白了前后。那一刻痛彻心扉的苦涩蔓延开来,像是被摘去了翅膀的大鹏落进了漫无边际的大海!半响,他勉强抬起头来,眸光变得愤怒,语气却一贯的温淡:“云儿,往日清玄散的主药就是曼陀罗。你胸前抹的曼陀罗不仅是致人昏睡的迷药,也是一味催情药!”   云儿原本含着眼泪,听了温岫这句话,不禁微微张了嘴。温岫冷哼一声,已不屑怜惜身下这个曾令他费尽心思怜惜的女子,愤怒、伤心让他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在她身上发泄!   为什么?你真是白眼狼么?你看不到我的用心么?为什么我看到的你的动容都是假的?为什么?!原来你处心积虑的、不惜以自己的身体引诱,就是要我调开轻烟、阿忠么!难道你就这么想离开我么!   温岫疯了,原本最亲密的两人瞬间跌入了无间地狱,一个在无尽冰山间迷惘寻觅着自己丢失的心,另一个在无边火海间被烧灼的生不如死。云儿无力也不想再反抗。她咬着牙,忍受着温岫决堤的愤怒却没有让自己发出一声。眼泪不觉间淌了下来,浸湿了她的青丝。   渐渐的,温岫开始喘气,直至再也动弹不得。云儿知道药力发作,于是轻轻推开温岫坐起来。她背着躺在大石上的温岫,低低呢喃。那声音,仿佛是散在夜风里的虚无缥缈宿命:“老嫲嫲的话,我听进去了。温岫,我们缘分尽了,我该走了……”   云儿擦干眼泪,捡起温岫的衣裳,小心的披在他身上,然后穿好自己的衣裳,握紧明珠步摇。就在她飞掠而去前,她忍不住回头,泪光闪烁的看着温岫:“温岫……”。   话到一半,她咬住了嘴唇,狠狠转头,紧接着奔了出去,那眸中的眼泪突然如瀑布倾泻。   温岫微张着嘴,朦胧间记下了云儿转身前最后的那一滴眼泪,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   云儿不敢停留,更不敢想、不敢想任何事情。她纵着身上最后的一丝力气,奔到约定的小河边,一把闯到船舱边,推开舱门,熟悉的鲜卑语说道:“阿妈!”   明月楼内那满脸皱纹的老阿妈看见云儿,不禁狂喜,赶上来扶着她:“终于到了!”   云儿几近虚脱,使劲拉着阿妈,用力说道:“快走、快走!快走~”   话音未落,云儿满面眼泪的晕倒在阿妈怀里。   漫长的黑夜再度袭来,这一次,她醒来时再也不会有奇迹出现。或许,她应该一直睡着,再也不醒来,在无边的黑暗中永远睡去。   可是,她还是醒来了。她不能不醒过来,不然她费尽心思的离开所为几何?   当她再次醒来时,她感觉到一种温柔的摇晃,仿佛儿时母亲最温柔的摇篮。洁白的帐幔,局促却整洁的舱房,窗外明媚的、初夏的阳光……   再也没有他清淡的声音,再也没有他清淡的气息,再也没有他的俏皮耳语……她突然意识到她离开他了,永远的离开了,她再也没有机会重温他的温暖了。虽然她很努力,要记住他的所有,可是就在这一刻,她发觉自己能记住的还那么少,那么少!少得不足以抵挡岁月的沧桑、四季的严寒!失去的感觉,又再涌上心头,痛得令她蜷成一团。忍不住,她轻轻伸手探到胸前,握紧仅剩的一点希望。掌心的充实让她生出一点儿力气,叫她庆幸。幸好,教她生出希望的明珠还在!幸好,她一直宝贝的最干净的明珠步摇还在!   不自觉,她流了眼泪,可还是没有觉得太绝望。她已经想过了,她没有很贪心,只要有这两样,就足够她过那余下的日子。   她擦了擦眼泪,坐了起来,唤了一声:“阿妈!”   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阿妈应声走了进来,脸上的笑,是十年来最畅快的。她看见阿妈这样笑,虽然痛,却多少找到了处心积虑离开南山的理由。   “您醒了么?公主的信使已经久候多时了!”   她笑了笑,转身背着阿妈把步摇藏在怀里,然后起身穿好衣裳,吩咐道:“准备笔墨吧,我这就画出来。”   不过半个时辰,她将南朝在彭城以下淮水两岸的布兵情形画了出来,然后对阿妈说:“此刻淮广刺史温乔还在彭城,想要牵制慕容垂,楚子军大部分兵力在彭城。颖水的项城,其守军不是楚子军,慕容垂击之,可掌控颖水、另觅蹊径。但泗水上的矶石场却是温乔近年来经略的重镇,其他,我一一写在地图上,你拿去吧!”   阿妈接了,又对她说:“您歇着,公主派了大船接您,也不过两日就到了。”   她没有说话,看着阿妈离开的背影出神。   温岫,你不会原谅我了吧?不会了吧?这一回我会害得你国破家亡了。如果没有了家,也没有了国,你也就谈不上与我双宿双飞了吧?所以,你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吧?   她叹了一口气,又躺回榻上,从怀里摸出步摇,看了又看,细细的把那些快乐的事情再想一遍。   ……   温岫最后是被轻烟、阿忠发现了背回茅舍的。   等他醒来,常平卧在一侧,哭红了双眼。   轻烟平淡之极的脸满是着急:“公子!您终于醒了!”   温岫突然觉得无颜面对这些关心自己的仆人,是他的任性才引致今日下场!他狠狠闭上眼睛,下一刻,他却振作起来,他面色平静的盘坐在榻上:“她跑了是么?她哪里来的曼陀罗?阿忠人在那里?”   轻烟一叩头,伏在地上回答道:“属下失职,事发后属下严查,才在茅舍周围隐秘处发现了三处祥云刻纹,反复查验后,又发现有些零散用剩的曼陀罗埋在茅舍后那片竹林深处的竹根下,像是挖竹笋时候挖出来的。阿忠与属下找到公子后,已经立即启程去追踪云姑娘了,尚未有消息传回。”   温岫捏紧了拳头:“有人暗中策应她!什么时候的事情?!这一年,你和阿忠确认她一直没有异常举动么?我的书房……”   “是!属下确认!属下以为,云姑娘就算有异动,也应该仅在这月余,否则她绝瞒不过阿忠与属下。”   温岫摇头,近来山间多事,兼之山下形势有变,她必定是审时度势后才处心积虑的利用他赶走轻烟和阿忠。到底他疏忽了!他很难受,但更觉得如坐针毡。早前风信子的本事他领教过,她绝对有些手段是出人意表的!他不敢相信轻烟所说的云儿一无所获,她一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一定是得到了她需要的她才会离开。他再也不敢轻看她,若真如此,他的家、他的国又会如何?!   温岫震衣而起:“轻烟立即准备!随我快马下山!”   南梁纪年龙兴九年六月初一,温岫与轻烟马不停蹄的赶往南梁京城金陵。   这一路的快马加鞭不仅鞭在骏马身上,也结结实实的鞭在温岫心上。世上最复杂的修辞也难以形容温岫心情之万一,心痛、忿恨、后悔、羞愤……所有这些都已然太贫乏。   然而恐怕连温岫都不得不承认,这世上最了解云儿的人,仍然非他温岫莫属。所以,温岫的担心并非多余,他的云儿,绝非善男信女。   龙兴九年六月初,北朝镇南王尹融领兵十万突然出现在南朝北面边境。十二日,尹融有如神助,他突发奇兵,暗遣精锐骑兵四万余星夜疾驰至颖水上项城。项城守将程立仁猝不及防,城中两万将士惨遭屠戮。十三日,项城陷落,整个颖水水道顷刻落入北朝手中。   其时,南朝淮广刺史温乔正坐镇彭城,意欲攻伐荆阳的慕容垂,听到消息大为震惊,但除了扼腕叹息,他实在鞭长莫及。   六月十四,金陵城遥遥在望时,北朝镇南王尹融再度南侵的消息如瘟疫般在民众中扩散!   温岫站在金陵城下,看着来回奔走、如丧考妣的百姓,心中头一回陷于绝望:云儿!你从何刺探我排布的防线?你真的这样恨我,不仅要我死,还要我经历这地狱般的局面!   轻烟知道前因后果,却已经想不出任何话语来安慰他的主人。   到了此时,温岫浅浅一笑,回头对轻烟说:“回家吧,岫万死也难辞其咎!”   作者有话要说:  祥云刻纹不是云儿自己留的,早前在荒坞明月楼,温岫给阿信改名字就触动了她,原因有很多,名字是其中之一。不知不觉,云儿的身份立即就要揭开了。   这一仗,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   在本文中,颖水、泗水、洛涧,就是这一战的主战场,基本也就是历史上的主战场。但在这儿,云儿和温岫都被骗了。 ☆、云中主     淮水沿岸兵事布控图送出不久,云儿迎来了接她的大船,此时,她的小舟已经顺流而下进入东海。   大船来时,风帆蔽日。   领头的一艘两层战船上,隐约一袭青色立在船头,有万舸人独立的气象。   阿妈远远看见了,不禁喜滋滋的进来请:“您换上正式的裙装吧!自您长大,在没有穿过!”   云儿抿着嘴,没有说话,任由阿妈摆弄。须臾,隆重的礼衣穿上,云儿还以原来面目。   随后,阿妈扶着她缓缓走出小船,一步步上了大船。   大船上,青衣人嘴角噙着笑,清隽的笑。他向她伸出手来:“云音公主!久候多日!”   云音公主,她本来的面目,她骄傲的面目。   但云音看到青衣人,却呆立当场,是孙彦!她的梦魇……   孙彦看见云音突然白了一张俏脸,前因后果,已然心知肚明。他的手不落痕迹的在半空中划了半圈,负到身后,然后浅笑道:“请公主舱房歇息,稍候仲林再拜访。”   云音极力定了定神,也没多看孙彦一眼,便一步不停的顺着仆人的指引进了舱房。随后,她挥退了所有的人,一把拉着阿妈,迫不及待的以鲜卑语问:“阿妈!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他?姐姐呢?不应该是她接应我么?”   阿妈扶着云音坐下来,安慰道:“公主!您别急!大公主这么做,自有原因,她对您做了最好的安排!”   “最好的安排?”,云音不可置信,瞬间双眼含泪:“什么最好的安排?”   “公主,你别着急生气,听阿妈给你说”,阿妈双手扶着云音,强令她平静:“公主,大公主不是南朝人,若无孙天师帮忙,您怎么能顺利从温岫那儿逃出来?阿妈怎会害你?”   泪珠儿如珍珠,掉在云音的手上,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阿妈:“究竟是什么安排?是什么?她是不是把我卖给孙彦了?”   阿妈一愕,连忙否认:“公主怎会!您想想,以您的身份以后留在国中,一定会遭人议论,何况您也到了婚嫁的年纪。孙天师,人才难得,在南朝有地位……”   云音忍不住,霍然起身,掀倒阿妈,哭着吼道:“胡说!胡说!我不信!我不信我千辛万苦拼了性命,她还这样对我!就算她恨我,我走了不碍她的眼就是!你们根本不知道,不知道他根本不是人!”   阿妈张大了嘴,看着云音,嘴里嗫嚅着要解释。   云音无法形容自己的悲愤,只能甩着头,缩回屋角,失声痛哭。   阿妈想上前去安慰她,她却只剩下哭。最后阿妈也熬不住,又不大明白她究竟在哭什么,只得说:“公主,阿妈虽然说是养着你长大,可说起来,真对不起你母亲,阿妈没本事好好养你。我说不明白,您别哭,等见了大公主,你就明白,阿妈不骗你,也不会害你……”   ……阿妈走了,云音觉得绝望。原来她的报应来得那么快!她拼了性命,一次又一次为一个她从不绝望的目标努力,她把温岫扯碎了,也撕碎了自己的心,可是最后换来的是什么?   而孙彦其实一直尾随云音并站在云音门外,他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嘶吼,虽然不明白她们说了什么,但她的厌恶悲愤已昭然若揭。有那么一瞬间,孙彦握紧了拳头。   可他很快又松开了拳头,在门外等到云音哭声渐弱后,他走进她的舱房。   云音缩在屋角,一身隆重的鲜卑套裙,叫她有了浓郁的异域风情。再次见她,她又长高了,身姿曼妙,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完全褪去了旧日的青涩与粗糙,变得十分美丽。   孙彦没有着急着走近她,只是远远的踱步,心中压抑着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最后,他走到一旁矮凳,学着鲜卑人的习惯,坐在上面,然后轻声说道:“云音……云音公主……原来你是健敕大汗的小公主。”   云音没有回应他,却仿佛又缩紧了一些。   孙彦笑开,尖眉展开了,狭眸也展开了:“云音……我戒除了清玄散。你……别哭了,也别胡思乱想,这一回,我会让你安心做一个名正言顺又尊贵的公主。”   ……云音仍没有答应他。   “段明月,不!该叫月音公主!她……云音,你姐姐不是好人,不会对你好。温岫……他对好的,我不会比他差。你别伤心,也不用害怕,好么?”   孙彦的话很软很软,若没有发生中间那么多事,云音能听得出来。可惜,世上从没有如果。孙彦究竟没能得到云音的只言片语,他不死心,轻轻走到云音身边,蹲下来,想抚摸云音,给她一点安慰。   云音却突然抬起头来,满眼绝望的一字一句的说道:“你别碰我!”   她很美丽,就算哭得狼狈,仍然有种摄人心魄的美丽,孙彦抿着嘴,收了手,然后又加了一句:“云音,你与我说说话,好么?我说过,我戒掉了清玄散……”   他很想说,他再也不会对她用那些残酷的手段;他很想说,他再也不会不顾她的意愿勉强她;他很想说,日后他会把他所有的都捧到他眼前。可是他又怕,他怕他即使这样说了,她也不屑一顾。所以他只能说,他戒掉了清玄散。   云音盯着他,然后伸手擦掉了眼泪,瞬间下了决定,字句铿锵:“我的父亲,是鲜卑段氏的大英雄;我的母亲,是云舟最美丽智慧的女子;我,段云音,融了他们最优秀的骨血,是天下最骄傲的公主!孙天师,请你出去!”   那一字一句就好像是金戈铁剑、狱底宝刃,桀骜嶙峋,不可曲折!   孙彦一愕,这才见识了段云音深藏在心底十余年的高傲。就在这一刻,他突然有点明白自己这样莫名其妙迷恋她的原因。一个亡国公主,常年生活在最昏天黑地、最肮脏无耻的底层,却在骨子里流淌着最高傲的血液。或许骨子里都是要出人头地的人,因此无论彼此相差多么悬殊,仍有彼此吸引的理由。   孙彦笑开:“云音,无论你是不是公主,我一直等着你。”   说罢孙彦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此后的日子,云音足不出户。她憋着十余年的痛苦,要问个清楚明白。直到今日,若连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缘亲人都会背叛她,那她便再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   南梁纪年龙兴九年六月十七日,北朝镇南王尹融沿颖水而下,经淮水,进入泗水,合围矶石场、寿阳两重镇,南梁几乎丧失泗水;然而,矶石场、寿阳未破,尹融又立即遣座下十大战将直取洛涧洛沅。七月初,尹天王另一支大军抵达洛沅,洛沅陷落,南梁丧失洛涧水道。   消息传来,北朝尹天王大喜,即刻下诏御驾亲征南梁。   龙兴九年七月,尹天王率氐族精锐二十万,其他部族甲士四十万,号称百万雄师,大举南征南梁。   南梁朝廷因此陷入一片荒乱。   所有这些,都在温岫的意料之中,他是眼睁睁的看着国土沦丧、眼睁睁的看着他亲手布控的防线一寸一寸的崩溃。就在洛涧沦陷之后,他人生蒙上了无法擦拭的污点,消沉,不可避免。   温岫的父亲温安,南梁第一等的名流,把温岫的消沉都看在眼里,在局势已经不能更糟的时候,他亲自去见了这个与自己最为相似、又一直让他很自豪的儿子。   温岫罕有的蓄了胡子,看起来苍老而颓废。   温安浅笑着摇头,背着手一面踱步一面摸着自己的胡子:“岫儿也开始要蓄些威严了么?”   温岫哪里还有心思玩笑?他勉强笑开,却比哭好不了多少。他跪倒在他父亲跟前:“岫,无地自容,唯有蓄须掩面……”   温安轻笑两声,伸手拍了拍温岫,然后卧到簟席上:“那姑娘……段云音,鲜卑段氏的余脉、破虏找了许多年的小妹妹,岫儿,爹爹都知道。还有阿忠,他乱军里走了一遭,差点丢了性命,但为你当日对他说过的话,他只埋怨自己不能如你的意。岫儿,你的仆人尚且没有埋怨你。”   温岫眼睛里滚着热泪,却还强自笑着:“爹爹,孩儿教您伤神失望了。孩儿……实在无颜面对您与母亲,若……孩儿愿一死……”   温岫话到这里,温安挥手截住:“岫儿,你从小乖巧懂事,内里有主见,但从未经受挫折。此番,你就当磨砺吧。你常看《庄子》,有空也不妨也不妨看看《孟子》,那句‘天将降大任……’”   “爹爹……”   温安又伸手止住,继续说道:“岫儿,你总该明白,尹天王有意南侵,这不是一个段云音能左右的,你一死,不足以谢天下。”   温岫抿了嘴。   “我又听闻你母亲仍有意为你缔结姻缘,你也并未反对。岫儿,你想好了么?你如此仓促决定,是否会误了另一名无辜女子?”   温岫伏倒在地,狠狠闭上了眼。可是他能怎么办?他确认过他的心意,可他最喜欢的人,最后不仅成了他的敌人,还利用了他的一片心意。她把自己变成一把利刃,狠狠的凌迟了他的心,也把他的半生功名都扯碎,叫他生死两难。他不该对她动心,不该把她留在身边,甚至不该处心积虑的救她……   可是,真的不救么?明知道她遭受非人虐待,自己在平天山,日日心如刀绞,也忍得住不救她么?他又该如何自处?   温安看见儿子如此纠结模样,心中大恸,脸上却只能没事人一样的安慰道:“阿忠回来了,阎王爷跟前走了一回,他对爹爹说了些话,让爹爹觉得,此战,缺你不能解。岫儿,你振作精神,去找找破虏吧,把那姑娘的心思看清楚,什么时候你能心平气和的听破虏说话、能面对你与那姑娘的一段过往,你才能助你大哥应对这一场恶仗。另外,你大哥今晚就要回到家里了,你们两兄弟好好述话。”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风信子本名带有“云”,小名也是“云”,所以明月楼中温岫才能触动她。而在明月楼,风信子看到的可能不仅仅是人去楼空,还有段月音留下的暗示,诸如祥云刻纹,但在明月楼中我没有摆下这么明显的暗示。我想我庸俗了一回,让阿信做公主,但这个公主,是混血公主(记得在‘云舟靥’里面,我暗示过了。),血统而言,在当时而言,是最低贱的,后面一章我安排破虏说故事,呵呵。   至于被骗,温岫固然是被云音骗得功名全无,云音也被段月音骗了。云音一直以为她帮助的是慕容垂,原因,后面会再说。   最后,我把温岫、孙彦等人所有的统统都拿走,这样谈感情才是复杂中培育的纯粹。温高门很装,孙彦很疯癫矛盾,但云音背叛温岫、鄙视孙彦,又把他们全部的东西都扯碎以后,他们还能淡定自如、乾坤逆转,才当得上魏晋风流……   还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呵呵。 ☆、云中梦     温岫几乎用尽了自己全部的勇气,才敢把刘破虏找到自己房中。   自从知道他的云儿就是鲜卑段氏遗脉,本名叫段云音,他就再也没有多问刘破虏一句。过程,已经不重要;结果,已经呈现。   人要多少勇气来面对自己的错误?或许应该说,错误越小,面对的难度越小。倾国倾城的错,足以压垮任何一代人,何况只是一个人!   温岫面对淮水下游战局的全面失利,早已经抱着以死谢罪的心情。然而,死,从来不能解决错误,最多能了结事情而已。温安是个有智慧的人,知道了儿子与云音的一段过往,就敏锐的觉察,成也萧何败萧何,或许他引以为傲的岫儿,能化腐朽为神奇!   而刘破虏,自二公子拒绝听他讲故事的那天起,就一直等着。他抱着巨大的信心和耐心,相信温岫一定会愿意听听云朵儿的故事。当他被召至温岫房中,他没有多废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三月属下跟随公子进南山,见到云朵儿,当时猛一见的,觉得很面善,却始终没有想起来哪里不对。”   “下山之后,属下越想越不对。属下找了好多年的小妹妹小时候是淡淡褐颜色的头发,弯弯的睫毛,在人群里是很出众的。早几年,属下一直只在胡人里留心找她。后来属下下了山,路上听闻一个长者提了一句‘女大十八变’,这才想到,山中的云姑娘,眉眼耳鼻,若拆开来看,像极两个人!”   “属下不敢怠慢,立即赶回彭城询问彭城内天师道俘虏,又赶往荒坞,甚至冒险进了北朝,终于打探到昔日明月楼主段明月的消息……这才恍然大悟!”   “公子,属下的故事,要从二十年前说起,公子,请您听听吧!”   “二十五年前,北面鲜卑段氏、慕容氏并雄,各有王庭,两族更有通姻之谊。后来鲜卑段氏的雄主健敕大汗在云中建立了统国,有征服四方的野心,其妻慕容氏,正是段月音之母。”   “健敕大汗四方征战,国土一度扩张极广。到了二十年前,他还曾经劫掠南朝云舟郡,致使云舟郡十室九空。破虏的爹娘、云朵儿的母亲,就是在那一次的劫难中被掳到了云中。”   “破虏父母本是云舟最普通的居民,而云音的母亲,闺名‘芸娘’,却是郡守的二女,云舟鼎鼎有名的美人。公子……您知道,胡人汉人互有白目,咱们南朝的汉人瞧不起胡人,北方的胡人一样瞧不起汉人!被掳走的汉人,就是会走路的畜生,俗称‘两脚羊’。那时候破虏尚未记事。”   “爹爹不止一次说过,芸娘很智慧。她遭劫掠之后每每能婉转得同胞的性命和待遇,又因其长得貌美,很快就惹来押运官的侧目。身为女人,总不免被人欺凌,然而芸娘那么美丽和聪明,所以注定会有一番故事。就在押运官要侵占她时,她使了计策,叫押运官和他上司起了矛盾,得以幸免,却因此遇着了健敕大汗……”   “健敕大汗是个雄壮英武的男子,虽然劫掠了云舟,却不是一味逞凶杀戮,芸娘跟他并不委屈。爹爹说芸娘内心其实是极厌恶胡人的,尤其大汗劫掠了芸娘的家乡,芸娘的父母因此而亡。可是,在当时,跟着大汗大约是能比较安稳的活着的法子了。”   “到云中没多久,破虏的母亲就去了,芸娘虽然只是健敕大汗身边小小的侍从,却能无微不至的帮助爹爹照顾我,因此爹爹也很用心的扶持着芸娘。”   “健敕大汗劫掠云舟回到统国后,芸娘凭着自己的美丽温柔、诗书文雅,获得了宠爱。后来健敕大汗还坚持让芸娘留在大帐中长久陪伴他,可那时候统国也已经内忧外患。部族间为了争夺牛羊草原,常有战争,而且统国治下还有大量的汉人,胡汉之间也是纷争频繁。因此大汗帐下的汉人谋臣也建议可汗,要设立典章制度,制约部族、保障汉人,这样才是立国长久之法。或许健敕大汗征战累了,或许芸娘身上的汉人气息影响了大汗,又或者大汗越来越不耐部族的不守规矩,因此,下决心学习汉人文化。”   “此后,大汗渐渐冷落了他慕容氏的妻子,自然也冷落了慕容氏的孩子们。也就在我们离开云舟后三年,芸娘怀了大汗的孩子。芸娘一开始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她曾满腹忧虑的告诉爹爹,她生下来的孩子,注定无处容身。汉人会嫌弃那孩子的胡人血液;胡人会厌恶她的汉人味。可大汗说服了芸娘,他告诉芸娘胡汉的结合,他的统国才能长久。所以这才有了云音。”   “云音小时候……您不能想象的到她的美丽可爱。她那时候长了浅褐色的的头发,眼睛圆圆的,睫毛又长又翘,像大汗,可瞳仁却是黑色的,可机灵的模样儿;眉毛、嘴唇都像芸娘;鼻子么,却又像大汗,很英挺的样子。她一诞生,可汗就爱若珍宝。看见她融合了芸娘和大汗的模样,大汗就觉得他的统国将有汉人的礼仪典章,又有胡人的能征善战。所以小时候的云音,真的是世上最骄傲的公主,是大汗最喜欢的云朵儿。”   “可这样的云音,在那些胡人眼里,十足的妖孽。族中被大汗责罚的部族首领无不痛恨芸娘母女,认为是芸娘挑唆大汗推行汉化,让他们丢了好处。大汗的妻子慕容氏大约从云音一降生就诅咒云音,月音更说的上是痛恨云音。”   “打云音一出生,她身上的是非就没有断过,若非大汗果断,芸娘母女死了不知几回。然而大汗也不是铁打的,他会老,会累。他用了许多汉人为臣,又推行了许多汉人的规矩后,原先支持他的许多部族首领就开始动摇了,云音三岁以后,统国虽然还叫统国,部族却已经四分五裂。大汗因此变得暴躁猜忌,若非芸娘时时周旋,不知死在大汗刀下的会有多少胡人汉人。”   “公子,破虏不会分析天下形势,但一个国若是人心都散了,这个国也就离亡国不远了。云音五岁的时候,尹天王攻来了云中。云中是鲜卑段氏的根基,若丢了,健敕大汗就不是大汗了。”   “可是大汗这时候已经不是当初的大汗,何况对方是新兴的氐族重装骑兵!大汗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甚至来不及安排妥当他最喜爱的芸娘母女,就咽了气。”   “芸娘深知大汗一死,鲜卑段氏的贵族就会对她兴师问罪,因此抱了必死的决心。”   “公子,破虏记得很清楚。大汗才咽气,芸娘就擦干眼泪要送走云音。送走云音前,芸娘用鲜卑语、云舟话一字一句的教才五岁大的云音:‘我的父亲,是鲜卑段氏的大英雄;我的母亲,是云舟最美丽智慧的女子;我,段云音,融了他们最优秀的骨血,是天下最骄傲的公主!’,云音跟着她的阿摩敦一遍又一遍的念着,直到她能一字不错的大声背诵出来。然后芸娘才站起来说道‘云儿,不要怨恨别人轻视你,你只要永远记得这句话,然后把它忘记,你就能好好活着!’。说完了,芸娘举剑自裁,血溅三尺,殉葬大汗。”   “爹爹接到了芸娘的求助,带着我、云音和她的奶娘,汇同几个同乡,连夜逃亡。可我们没走多久,氐族的骑兵就到了。”   “或许命不该绝,就在我们已经被团团围困的时候,慕容氏逃亡的车架以及上千护卫冲散了氐人,机缘巧合的,我们居然汇入了慕容氏的车流,一起奔向慕容氏的本部,也就是慕容氏的亲侄子的燕国。”   “逃亡的时候慕容氏惊魂不定,来不及处置云音。等到了燕国,云音的奶娘瞎了狗眼,居然向慕容氏求饶,爹爹和我,还有云音,立即就被慕容氏锁了起来。可他们还没来得及烧死我们,氐人又追了过来,逼迫燕国交出统国遗脉。”   “那时候的燕国已经不是当初的燕国了,慕容宝一直妒忌他能征善战的小弟弟慕容垂,是真正没种的小人!他见氐族的人马压境,竟然连想也没有想的就把健敕大汗的儿子们全都绑了交给尹融,只留下慕容氏。”   “一夕之间,健敕大汗的儿子们全都殉国。慕容氏几乎疯了,举刀杀了她的侄媳妇,也被她亲侄子一刀了结了。”   “慕容宝这一举动立即就激怒了国中的段氏族人,燕国因此大乱。我与爹爹带着云音趁乱逃离了燕国,却没想到在路上遇见了一样逃亡的段月音!”   “公子,破虏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天夜里。莽莽雪原上,月光白得瘆人、白毛风冷得瘆人!段月音带着她的贴身仆人,云音带着我带着她的奶娘同乘一辆马车,疯了一样的跑。”   “人若是倒霉,老天爷也不叫你好过!后有追兵不算,草原上的畜生也要掺和一脚。”   “马车里人多,马匹受不了,越来越慢。段月音那个贱人,骨子里跟狼一般!她见马车慢了下来,担心马匹扛不住,闯不过狼群包围,便一脚把破虏踢了下来。云音年纪虽小,却极重义气,喊了一声就跟着跳了下来,还有她的奶娘……”   “我们三个人一下子就迎来三匹饿狼!护卫在侧的爹爹不愿独自逃命,折回来,把他的马匹给了云音主仆,剩下来……破虏破相算什么,爹爹这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云舟故土……”   “公子,破虏很恨段月音啊!爹爹因为她而死,云音因为她丢了。昔日我明知道明月楼里可能聚集了许多鲜卑人,但我没能耐,又惦记着健敕大汉对父亲多少有些恩德,只能丢下仇恨也不去探查。这么多年,我照着云音小时候的样子去找她,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她的奶娘是鲜卑人,压根也说不上体恤云朵儿,我甚至觉得绝望,以为她熬不过去了、死了。可她怎么那么傻,明明看见段月音这样无情无义,却还跟着她,给她卖命!我也真蠢,怎么就没想到云儿会去找段月音!我若是知道,决计不叫她去受这样的苦!”   温岫听着破虏的故事,忽然想起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优哉游哉的在北地做游侠。其实,他也记得,那些日子是北方最冷的时候,他坐在车架里,穿着温暖的轻裘,在慕容氏和尹融的兵锋中见缝插针,以为游戏。直至今日,他仍然记得,他以一种轻松惬意的心情,看着两匹北方狼厮杀。直到后来,他遇见了被狼群围攻的几乎奄奄一息的刘破虏两父子。   那时候的他绝想不到,他会有今日!原来云儿国破家亡的故事就在他的眼皮下悲惨的上演,原来他与她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有过交集。   就在刘破虏结束这个故事的时候,温岫回避了多日的记忆,关于云儿的一切记忆,涌上了心头。   她说过,她是北面的人,从小跟着她的阿妈,像乞丐一样长大,明月楼里的人知道她偷东西吃总会打她。但就算那些人揍她,她也一定要喂饱自己,因为她一定记得她母亲临终前的那句话。   他曾在她面前说段明月是胡鞑子,她就生气了,原来是因为她也有一半的血液是胡人。可她后来又满脸的不在乎,也是因为她母亲临终那句话吧!   她那么骄傲,是因为只有骄傲,她才能活下来。她那么市井,是因为只有忘记骄傲变得市井,她才能活下来。   可惜,就算她像草原上的野草那样见了一点阳光雨露就疯长,她也还是没有得到上天更多的眷顾。段月音,她的亲姐姐不曾有半点怜惜她,甚至只知道利用她。在那一刻,温岫突然发觉自己找到了答案,关于出云剑上那枚玉扣的答案,那就是段月音利用糟蹋云音的证据!   他有些感叹,无关爱情,只是世道人心:“段云音……处心积虑又如何呢?段月音就算能复国,也不会眷顾于她!大约连段云音也未曾想到,她一番苦心,成就的竟然是她父亲的仇敌。”   “公子?”   温岫站了起来:“但是,段云音也不是傻,她未必是求段月音眷顾她,她未必不知道段月音恨她入骨,她甚至未必因为段月音是她亲姐姐才这样做,她只是记得她母亲的话。”   ……   作者有话要说:  到这儿应该不再有什么疑问了吧?段月音是很纯正的胡人,云音则是个混血儿。那时候的混血儿可没有现在那么好混,sigh~~   早前风信子的梦、云舟情结,都从这儿来。尹融基本上是段氏的仇敌,慕容垂则是段月音嫡亲的表哥。   鲜卑族在历史上有八大姓氏,拓跋、段、慕容等都是。这儿么,我把段氏独立出来,反正那时候也乱的够要紧的。   历史上的前燕国覆灭很大程度是因为慕容垂的哥哥无能兼心胸狭窄,最后导致慕容垂出奔,前燕覆灭,才有“小凤凰”慕容冲的故事。   明天周末了,照例休息,可能一休就到开年了,估计过年之前是没办法发完的。其实也就剩下结局了,这段时间比较忙,呵呵……   都有哪些霸王,出水我瞧瞧? ☆、恩怨纠     云音并不知道该如何维持一个公主的尊严,她只能不说话,一直不说话。   阿妈有些慌神,想开导她。可是她不识字,在肮脏的庖厨里呆了一辈子之后,剩下的只有一些卑下的见识,谈不上有大开大合的智慧来开导云音。   孙彦自然更加无法接近云音,因为云音把自己的心情紧紧的藏了起来。有时候孙彦会告诉云音他知道的消息,诸如尹强南征、尹融大捷,甚至有温岫议婚等等。他觉得或许这些消息会让云音清醒而振作,让云音最终明白到,他才会真的对她好,他才是她最后的归宿。   可是,他始终没有真正明白云音的心情。当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一个可能的时候,云音根本不是不敢面对,她只是会用自己的方法处理。   七月初,孙彦的战船抵达洛涧,正式参与了尹强的南征队伍。   七月十二,孙彦一行抵达项城。此时,项城已经成为尹融指挥氐族先锋的大帐。而鲜卑段氏的王旗在倒伏了二十余年后,再一次迎风而展。鲜卑段氏硕果仅存的公主段月音在项城外正式恢复了鲜卑段氏的王庭,设了大帐。   记忆中那猎猎作响的王旗终于迎来了招展的日子,可是站在王旗下的不再是英武高大的阿干,而是从小恨她入骨的阿姐。而就在王旗不远处、项城内,尹融的氐族族旗如风帆般处处招扬!   云音多日来始终不愿相信的事实,真真切切的摆在了眼前:她的阿姐,为了复国,甚至不惜与自己的仇敌联手!   愤怒,忍了多年的愤怒让云音捏紧了拳头、咬紧了牙。   前来迎接他们的鲜卑礼官甚至没来得及向云音等人客气,云音就已经劈手夺过一支马鞭,扯下一名骑兵,翻身上马、直入王庭!   大帐之内,头戴王冠、身着王袍的段月音正与一名身着汉人宽袍的年轻男子说话。月音容貌深邃,肌肤雪白,穿上王袍后既有王者的威严,又有浓烈的性感。她身侧的男子,相貌在氐族人中颇为出色,尤为难得的是他气质温文,唯独不足的是他的天庭并不饱满。两人站在一处,也有一番气象。   云音一骑直入王庭,惊得大帐内的侍从们四下躲闪。她丢下辔头,翻身下马,手中的马鞭狠狠一挥,逼退涌来的甲士,然后站稳,冷冷的盯着男子,鲜卑语说道:“哪里来的氐狗,脏了我阿干的王旗!”   眼见着鲜卑兵士又上来,段月音一声怒喝制止,然后鲜卑语低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人么!还不退下!”   主人?谁是主人!都是阿干的女儿,你是主人,我就该是两脚羊么?!近二十年的恩怨纠葛,终于毫无遮掩的摆到了明面,云音总要面对这个无法回避的现实:尽管段月音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血亲,可是她从来没有把她当成亲人,连侍从也不是。这么多年,她没有刻意养她,可是她却一直利用她来完成复国大业。   尽管内心很清楚这些,可是她段云音一直牢记阿摩敦临终的教诲,即使段月音没有把她当人,她还恪守着自己的本分,做一个无怨无悔的骄傲的段氏公主,做一个叫阿干自豪的女儿。她以为她姐姐就算再恨她,至少这一点是一样的。可是,不是!段月音忘记了统国究竟是被谁灭国,阿干究竟是被谁害死的!   云音眼中喷出怒火:“他!尹融!屠杀我们的父辈、我们的兄弟、我们的族人!而你,却忘记了这些,狗一样摇尾巴乞怜!统国的王旗,阿干的王旗被你玷污……”   云音话音未落,月音一个箭步上来,“啪”的一声,一个耳光狠狠的甩在云音脸上,她怒吼道:“你没有资格教训我!你这个肮脏的贱种!你不过是一只两脚羊!你……”   “啪”的一声,转过脸来的云音也狠狠的赏了月音一记耳光,满是悲愤的回敬:“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云音捂着肿起来的脸,满含泪光:“你又想说是我的母亲迷惑阿干,是我母亲害得段氏部族分裂。害得统国亡国的不是氐族,是我,是我母亲!”   “我知道你要说这个!”,云音盯着月音,盯着在场每一个幸存的鲜卑段氏族人,含着眼泪一字一句的说道:“可是,我段云音告诉你们!不是!不是我母亲!要不是我母亲,还将有多少人死在阿干的鞭子下!要是你们进了汉人的地界还像在草原那样,逐水草而居却对汉人赶尽杀绝,那你们的下场一定会像羯族那样,被汉人疯狂屠杀,举族灭亡!”   后面赶来的孙彦上来扶着云音,安慰她:“云儿,你不要伤心,段月音是一头狼,但她以后再也不能咬你!”   段月音听见了,含着眼泪瞪着孙彦,讥诮的冷哼一声。上手的尹融负着手,笑着走下来,用娴熟的鲜卑语与云音客气:“这位一定是美丽的云音公主了!一路辛苦了!不如先去歇息?”   云音狠狠挣开孙彦,怒视着尹融,脑筋全所未有的清楚。   按理,慕容宝、慕容垂都是段月音的表哥,虽然昔日的慕容宝出卖过段氏族人,导致段氏皇裔几乎断绝,但慕容垂却不是那样的媚骨小人,又天纵奇才。月音想复国,与慕容垂结盟是最可靠的办法。云音也正是看到这一点,才把月音对她的怨恨放在一旁,全力帮助两人。破荆阳是慕容垂恢复燕国的第一步,也让云音看到了恢复统国的希望,所以她拼了性命也不会后悔!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段月音竟然抛弃了最可能的盟友,转而投向与他们有血海深仇的尹融!   云音的悲愤难以言说,心却一节一节的冷了下去!她千辛万苦离开温岫,送回来的情报竟然拱手让给了杀父仇人;她原本以为丢掉她最宝贵的,她就能迎来复国的希望,对得起母亲临终的嘱托。可是最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她只有背叛,只有冰冷的一句打发!   眼泪潸然而下,云音转而看向月音,冰冷绝望的语调轻轻的,却清楚的说道:“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该与仇人结盟!背弃盟约的人,不配做阿干骄傲的女儿!更不会得到长乐天的保护!”   云音说罢甩袖而去,留下同样肿了半张脸、满面泪痕的段月音,还有一干无语的观众。   云音的奶娘赶上去拉着云音,哭着说:“公主!公主!阿妈求求你了!”   云音没有理她。   阿妈落在后面,禁不住失声痛哭。可她心里着急,怕云音做了傻事,坏了段月音的算盘,只能又赶上来,用力将云音拉进了大帐旁早已经为云音准备好的一顶帐篷,然后擦干眼泪,勉强笑着说:“公主!您看,您又是公主了!”   云音站在帐篷一角,环顾一周,仍然没有说话。   阿妈上前把云音拉过来,把她安置在胡凳上坐着:“公主!您别生大公主的气!您看,她为您准备了周全的帐篷,将来复国,她会以最隆重的礼仪将您嫁回您的家乡!阿妈老了,终于也等来了这一天!这些天在船上,天师大人对您很好!奇珍异宝、山珍海味……”   云音不自觉,又握紧了拳头。凝在脸上的眼泪干了,然后又再被新的泪水浸湿。   阿妈看见云音又哭了,忍不住担心,终于苦口婆心的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云朵儿啊!你别做傻事!月音也是为了让我们这些人有一个家啊!阿妈做牛做马了一辈子,最想的,就是回到草原上,哪怕看一眼,也够了!阿妈知道你辛苦,可你不委屈啊!”   “你想想!若你留在大公主身边,日后那些大人们,会嫌弃你,会为难大公主的!您回到南朝,就是回到了家乡,你母亲会安慰的。天师大人,多么英俊有力,你嫁给他,做南朝的皇后,是天下最风光的事,你不委屈啊!”   “云音,算阿妈求你了!你这时候不能做傻事、给月音公主拆台啊!她好不容易才有今日……何况,你离开了南山,南山里的人不会原谅你,会杀了你的!只有跟着天师大人……”   阿妈话未说完,自己也潸然泪下。   可是她再难过,也不及云音难过的半分。云音定定看着阿妈,眼中的泪水却收了回去,半响说道:“阿妈,在你心里,只有段月音才算是段氏的公主;在你心里,阿摩敦是南朝来的两脚羊;在你心里,我不是公主,我和阿摩敦一样,是只两脚羊,是只畜生;在你心里,是我和我母亲害得你没有了家。”   云音说得很轻,却很肯定。这是一句陈述,而不是一句疑问。   阿妈张了嘴,瘫坐在胡凳边,好像多年的伤疤突然被云音掀开,痛得她呼吸都困难,她失神低喃:“是么!是么?”   云音轻轻笑开,凄楚难言:答案,在每一个人心里,就算阿妈养了她十年,也不能改变什么。云音转身,又说道:“你以为尹融会让段月音复国么?你以为我嫁给孙彦就能做南朝皇后么?你做梦,段月音也做梦!”   缓步走向帐内的胡床,云音甚至没脱罩裙就蒙头大睡。   她好累,真的好累,累的永远也不想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汉化……任何少数民族在中原建立政权都不能避免的事情。   云音是个很可怜的娃,说起来没一个人真对她好,除了隔靴搔痒的朗拓雅盈夫妇、温岫、孙彦。不过很快就不一样了。各人有各人的福气,呵呵。 ☆、姊妹劫     孙彦四处也找不到云音,最后问了一个礼官,才知道云音可能回了自己的帐篷。他没有迟疑,连忙赶了过来。等他进了帐篷后,发现云音的老阿妈瘫倒在胡凳边,云音却蒙着被子躺在床上。   他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发现云音一动不动,不禁叹了一口气。不过他也不想惊动她,因此转身示意阿妈:“你主人睡着了,你不要在这儿发呆,想着怎么好好伺候吧。”   阿妈汉语不算很灵光,勉强听明白了孙彦的话,却也没有答应孙彦,只是默默站起来,退到帐篷边跪着,   孙彦其实心里生气,觉得云音这个所谓的奶娘对云音算不上很贴心,但想到云音没有什么亲人照顾,这位阿妈也算是云音唯一熟悉的人,因此他也没有计较阿妈的无礼,只呆了一会就走了。   然而,入了夜,云音没有起来吃晚饭。孙彦等了许久,等到天已经擦黑还没有等到云音的动静,便开始觉得不妥,又匆匆赶到云音的帐篷。   阿妈仍很麻木的跪在一边,像是凝固了的雕像。云音么,似乎没有换过姿势,一直蜷成一团。一种不太好的感觉涌上心头,孙彦连忙快步走到床边,轻轻摇着云音:“云儿、云儿,你还好么?怎么一直睡着?”   云音没有回答他,连眼睛也没有睁开。可孙彦一走近云音,就知道不对了。云音满脸的冷汗,连头发都全汗湿了。不仅如此,她还牙关紧闭,脸色煞白,隐隐在发抖……   孙彦心道不妙,连忙把云音抱起来:“云音,你那儿不舒服?”   云音一动,被子被掀开,孙彦傻了眼,床上一片殷红,云音就躺在血泊中。   孙彦一把掀开被子,就看见云音下半身的罩裙全染了血,她身下褥子也是触目惊心。孙彦心中一凉,眼皮直跳的喊道:“来人!立即请大夫来!”   阿妈这时候被吓了一跳,她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云音的模样,不禁失声哭道:“云朵儿!你冲撞了什么!”,说着扑了过来。   孙彦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一脚伸了出去,喝道:“滚!还不滚去找大夫来!”   阿妈被踢了个四脚朝天,哭着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却和夺门而入的孙彦随从撞了个眼冒金星。待这些人都看明白了帐篷内的情形,又都吓得转身就跑。   孙彦抱着不省人事的云音,这才留意到她手里紧紧的握着一枝明珠步摇。他觉得愤怒又伤心,却究竟无处发泄,只能双手紧紧捏住了云音的手臂,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说:“你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费尽千辛万苦,戒掉了清玄散,我不准你就这样死了!你听清楚了么!云音!”   ……   阿妈照着草原上的规矩,很快招来了萨满法师,要以巫术为云音治病。孙彦看了气得青筋尽显,放下云音,一拳打得萨满法师站也站不起来。阿妈去拉他:“天师!你怎能对法师不敬!”   孙彦反手一掌劈在阿妈脸上,喝道:“你究竟对她说了什么!让她变成这样!你滚!滚!”   阿妈趴在地上,捂着满是皱眉的脸,看着孙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多久,孙彦随身带着的大夫背着药箱赶了过来。大夫看见云音的样子,二话不说便上去诊脉。不一会,他面色凝重的对孙彦说:“天师,请屏退无关人等。”   孙彦一愕,二话不说的就将无关的人都清出了帐篷,才示意大夫说话。   大夫拱手:“天师大人,公主有孕。此刻流血不止,滑胎已成必然。请大人寻觅稳婆……”   话未说完,孙彦大怒,一伸手,大夫就被他打到了地上,两颗大牙应声脱落。   孙彦仍不解气,一把揪起大夫,阴恻恻的喝问:“你说什么?!”   大夫已成了猪头,只能哼哼着:“大人,小人所言非虚!公主若要活命,需得尽早将胎儿落下,否则也难免血枯而亡……”   孙彦嘴角扯了一下,不由得颓然松开大夫。他转身站在床边,极力自持着,却看见床榻上云音奄奄一息,他心里不由百感交集。他早该想到的不是么!云音变了,她在南山,从青涩的少女变成了女人,谁令她改变,不言而喻。他原本都可以当作不知道的,可为什么偏偏她怀了那人的孩子!叫他何以自处?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很想捏死云音算了,一了百了,他再也不会费心伤神。可是他又不甘心,他距离功成名就、距离得到她只有一步之遥了!何况任由她就这样悲惨的、不明不白的死去么?他又不忍心啊!   孙彦握紧了拳头,冷声吩咐:“你去,给她开药,稳婆我给你找。要是她死了,你也别活着!”   大夫不敢怠慢,就在云音帐篷里磨了墨,抖着手写了个方子,转身奔出去亲自去煎药。   不一会,大夫端来了热气腾腾的药。晾着药的功夫,稳婆也找了进来了。阿妈一看这情形不对,也坚持着进了帐篷。   孙彦在帐篷里压着,没人敢多说话,只有大夫细声吩咐的声音。阿妈不大通汉语,但看情形却是隐约明白了。她无话可说,只觉得痛心。究竟十余年情分,她对云音的心情无论有多少复杂,都不能不心疼着云音。她能做的也只有流着眼泪帮云音脱了罩裙,用一张帐幔挡住了云音的下身。接着,稳婆把微温的药灌进了云音的嘴中。   药力发挥没有想象中的快,直到下半夜,云音才渐渐有了动静。虽然她没有如同女子生产那般大声惨叫,然而那轻轻细细的j□j足以让在场的数人心如刀绞。冷汗不停的浸湿布巾,云音咬得嘴唇都破了却还是浑身发抖。   阿妈嘤嘤的哭着,紧紧的抱着云音,竭力让她好过一些。孙彦看到云音浑身乱战的模样,只觉得自己经历着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痛苦,然而愤怒与心痛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也只能希望噩梦快些结束……   然而,这些并不是结束!   稳婆径自在帐幔后面忙碌了许久,终于哭丧着脸出来:“打下了一个尚未成型的胎儿,但胎衣没得全,公主仍下红不止……”   大夫听闻立即白了脸色,不顾一切的冲上去把脉,肿了一边脸蛋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天师,公主体力难支,小人用了猛药却还不能将胎儿全落下来,只怕……请天师责罚!”   孙彦彻底愣了,什么意思?没有全落下来?是什么意思?   愣了片刻,他抓过大夫,吼道:“什么意思!你说明白!”   大夫的脸白了又涨得通红,解释道:“公主脉弱,不堪猛药,胎儿是活不成了,但若胎衣还留在公主身上,公主、公主……仍无法止血……”   听完大夫的话,孙彦松开大夫,倒退一步:“责罚?责罚有什么用?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流干身上的血,却什么也做不了吗!”   大夫跪了下来:“天师!小人不敢再用猛药,或许能以灵芝吊命。天师,请天师尽快另觅高明!”   孙彦握紧了拳头,全身僵硬的无法移动,突然间,他趴到云音身边,低声恳求:“云儿,你不要这样,即使谁欺负了你,你也不要这样对待你自己。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都明白!可你也该明白,你要活着才能给你自己报仇!要不!要不我给你出气,我给你出气,你就好起来好么?”   话音刚落,孙彦突然站了起来,转身就跑出帐篷,直冲向段月音王庭。   待他闯进大帐内,不由分说,扯住段月音的衣襟劈头盖脸的给了段月音两巴掌。   段月音来不及防备,被打的满嘴是血,又被孙彦摔倒滚在地上,头上的王冠也滚在一旁。尹融来不及挡住孙彦的两招,只连忙驾住孙彦,有些不悦的说道:“孙天师!有话好说!”   孙彦一甩手,将尹融甩开,然后盯着段月音,阴冷邪侫的声音再度浮现:“你去给她道歉!”   段月音岂是没有脾气的人,她一把甩开跑上来搀扶她的侍从,标杆般的站直了,才冷冷说道:“天师,难道我还是昔日的段明月么!她是谁?谁敢让段氏唯一的公主道歉?”   孙彦冷哼一声:“唯一的公主?唯一一个一双玉臂千人枕的公主?段月音,你这公主是本天师封的!你再往自己脸上贴金,也做不成真公主。我的话只说一次,我要云音毫发无伤的跟我,你要是做不到,就别怪我旧账新帐一起和你算!”   孙彦说完,又扫了尹融一眼,冷冷一笑:“任是谁,我孙天师不点头,谁也坐不稳南面江山!”   孙彦话罢,拂袖而去。剩下的段月音,在尹融面前,无论面子里子,都再也挂不住,只得冷笑着逞强道:“她母亲是个祸国的妖孽,我看她也不差!一个个都瞎了眼!”   尹融不置一词,只轻轻一笑,缓缓走到段月音面前,轻轻拍了拍她浮肿的脸颊,疼得月音对尹融怒目而视。   尹融不为所动,只是一笑:“云音公主,的确是难得的美人。汉人喜欢她那样的细致,却未必喜欢公主您的风情。”   尹融说罢也转身走了,留下气得半死的段月音。她兀自站在帐内挣扎掂量了很久,最终仍是吩咐侍从给她蒙上面纱挡着伤痕,去看了段云音。   云音五岁以前,段月音是失宠的公主;云音五岁以后,段月音是族人唯一的希望。   这中间的纠葛,没有人能真正释然,外人更无从置喙。   月音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云音,有无数心思转过。她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她不同情她。没了孩子算什么,她连孩子都很难再有了。   这么多年,她一直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像狗一般活着的云音。然而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都活在各式各样的男人身下。为什么?因为国破的时候,她再也不是公主!因为她继承了纯正的鲜卑血统,根本无法在汉人中间掩藏行迹。如果不是有荒坞,她逃不过尹天王的追杀。而云音,一张杂、种的脸蛋,竟然轻轻松松就混了过去。这么多年,连段月音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对云音究竟有着怎样的情绪。   眼下,她真的要死了么?其实她从未想过云音的日子和苦难,尽管她们姐妹实则相依为命。她只能专注于对云音的恨,因为只有这样的对照和憎恨,她才能咬着牙活下来。或许对她而言,云音死了,她反而觉得解脱了。因此她几次想张嘴开导她,但话到嘴边,却成了这样的绝烈:“你要死了?真难得!旧日楼里的族人手臂粗的棍子打你,你都没死!今日你却要死了?哈!早知今日,你当初活着做什么?”   “我不可怜你!我可怜你谁来可怜我?我的阿摩敦失宠的时候、我的哥哥被杀了的时候、我养不活我自己不得不做娼、妓的时候,谁可怜我?”   说着说着,段月音留下了眼泪:“你以为活着不用吃苦么?不想吃苦,你就去死!我永远也不会不恨你,你要是识抬举,嫁回你们汉狗,让我永远也别看见你!”   说着说着,段月音泣不成声。一直寂然无声的云音,仿佛真的听到了似的,勉强睁开眼,一动不动的看着月音,渐渐的眼睛里含了泪水……   或许,这世上并非只有兄友弟恭的亲情,还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有时候,恨,亦是世上叫人难舍的牵挂。   作者有话要说:  嗯,有点复杂的感情。提前道一声春节好!恭祝各位新年新气象! ☆、医道问   作者有话要说:  开年了!诸位新年好景!   过了这许多天,休息的挺舒服了,哈哈。不过此文完结,我还会继续休息一段时间,估计。   前文有许多疑问,不过文中人会一一解答的。云音月音两姊妹的恩怨纠葛,比较复杂,这导致月音一直恨云音,一直肆无忌惮的利用云音;也导致云音明知道自己被利用,还是跟着月音。复国、报仇雪恨、对自己胡人身份的认同,谨记母亲临终的教导、恢复父亲英雄一世的荣光,都是原因。   啊,这文要不要发起定制书呢?上一次风文就说要发起,但是都没有付诸现实,我比较懒,要去改错字,还不如开新文,汗…………   段月音的一席话没能让云音重燃希望,孙彦因此变得绝望。而就在他无力挽救云音的时候,他多少重复了当日温岫在平天山经历过的心情。   到了黎明时分,云音下红似乎少了一些,却仍然淅沥不绝。大夫一再建议孙彦再找大夫,孙彦都沉默以对,他只是一直看着云音,一动不动……   等到寅时,他突然惊醒一般,只简略交代了随从几句就消失不见人。   孙彦这一走,走了两天一夜。   等十五日,孙彦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两个人:朗拓和雅盈。   两三人分别下马后,马匹瘫倒在地,口吐白沫。   雅盈不待孙彦吩咐,直入云音帐篷,待她看见了命悬一线的云音,她红了眼圈,却并没有哭,而是直接接管了云音的护理。   后面孙彦将朗拓送了进来,又立即将关人等遣走。待云音帐内恢复清净后,孙彦一心的期盼化作了对朗拓的长长作揖:“有劳先生!”   朗拓眉头一紧,心中叹息,却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搀着孙彦:“天师!不必如此!拓必尽全力!”   孙彦看见朗拓说的庄重,只是点点头,沉默退到一旁。   朗拓没有再客气,立即给云音打脉,此时的云音,脉搏虚弱的几乎把不到了。   雅盈有些着急:“拓哥!还有救么?”   朗拓看了雅盈一眼,放下云音右手,又扶起云音的左手。直到此时,朗拓才发现云音的左手紧紧的握着一支明珠步摇。朗拓眉头微皱,却头也不抬的平静的把了一回左手脉象,然后轻轻点了点头站起来,先转身对孙彦说:“天师,要云音公主完整落下胎衣,仍有机会。您疾驰了两天一夜,该去歇息。您既然信任拓,就把这儿交给拓吧。”   朗拓的话犹如救命稻草,孙彦浑身一松,只觉得疲惫深深的透了出来。他没有多做纠缠,便离开云音的帐篷,去休息。   雅盈心里着急的不行,等孙彦走远了,便迫不及待的问:“拓哥!真的无妨么?”   朗拓这肃了脸:“她想活着,她就能活着!”   雅盈一听,心知不大好,当即苦着脸撅了嘴。她看着手边的云音,禁不住,伸出手温柔的抚摸着云音:“云音,原来你是二小姐的女儿呢!雅盈记得小时候跟着爹爹看游街,二小姐坐在香车里,那模样,真美丽!没想到,你是她的女儿。你别灰心,受得那么多苦,都熬过来了,日后就能好的!”   朗拓听着雅盈的话,心中不免有许许多多的感喟。他只能一笑,却不自知自己的笑容里有多少苦涩。他不敢耽搁,丢下雅莹照顾云音,自己写方子,然后转出去亲自煎药。   不多时,朗拓端了药进来交给雅盈:“雅尔,交给你了,一会她必有下红,你就转进帐幔内照应。若我用药恰当,她应当在一个时辰内将胎衣落尽,否则,回天乏术。哎!早前的大夫,究竟不知她体质,用了猛药,才如此凶险。”   雅盈抿了嘴,接过药碗,徐徐将药灌进云音口中。而早已经人事不知的云音任由雅盈摆布,并无任何动作。等雅盈喂完药,她便须臾不离的守着云音。   帐篷内没有声音,朗拓也卧在一侧簟席上静心等候。   雅盈看着云音,看着看着不觉淌下眼泪来,自言自语道:“往日拓哥说我不会知道你过的什么日子,我还不以为然,心里觉得最苦的莫过于连爹娘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可惜我究竟不知道云儿比我苦上百倍!难啊!想着都替你觉得难。你说你做云舟人呢,还是做胡人呢?”   ……雅盈絮絮叨叨,淌了一脸的热泪。看得朗拓又好笑又伤心,只能出声宽慰:“傻雅尔!有你这样宽慰病人的?连你都哭成这模样,一会云儿药力发作了,你如何照顾她?”   雅盈听了,抽了一口气,连忙擦干了眼泪,挤着笑容说:“拓哥说的是!”,说着又低头去看云音。云音长得很好看,细细看了多少能发现那胡人的深邃轮廓,只是那轮廓仿佛被南朝的烟雨氤氲过了,变得雅致而温柔了而已。雅盈这样守着云音,让她又想起年幼时候有父母陪伴守候的温柔恬静的市井日子。那时候,多好!不自觉,雅盈摸着云音的头发,轻轻笑开:“云儿,我们是同乡呢!你母亲一定教你云舟话对不对,也给你唱过咱们云舟的儿歌吧?”   “小儿郎,挂玉璋;小儿女,弄瓦愉。阿爹琢玉忙,阿娘纳鞋忙;阿爹烧瓦忙,阿娘绣鞋忙……”   雅盈轻轻哼着,一遍又一遍,仿佛这烽火狼籍的战场也不过是前院的荼蘼架下……   或许是药力发作,或许是儿歌,云音又开始轻轻颤抖。   雅盈发现了,只轻轻拍着她安慰:“云儿,不要害怕,你生病了,一定会难受的,熬过去过了就好了!”   云音朦朦胧胧中只觉得小腹钻挖般的又胀又痛,而耳边久违的温柔,令她一遍又一遍的想起了她的阿摩敦。她浑身难受,更强烈的渴望年幼时候的温柔温暖。当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时,她却意外的看到了雅盈。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禁j□j道:“阿摩敦……姐姐……”   雅盈一愣,连忙伏低身子凑近云音:“云儿!你醒了?是我,是雅盈姐姐!”   那边朗拓听到声音,也连忙站起走过来。当看到云音睁开了眼睛,他不禁有些欣喜道:“云儿,你不要怕,会好的,知道么?”   云音累极,却确认了眼前两人确实是朗拓夫妇。刹那间,她心中有些温情浮起,却也在下一刻,陷入生不如死的苦海。昨日今日,是是非非,涌上她的心头,她下意识的紧了紧左手握着的步摇,缓缓看向朗拓,灼灼光亮的眸子中染满湿意:“先生、先生……”   雅盈以为云音要与朗拓说话,只往一侧让了让,让朗拓好听的更清楚。   朗拓凑近了一下,却听到云音说:“先生……求先生……别告诉、别告诉……他……我是该死……”。   一句话下来,云音眸中的光亮颓然熄灭,眼泪瞬间淹没了桃花面。   雅盈愕然,不可置信的看着朗拓。朗拓弯着腰,紧紧的皱了眉头。他楞了好一会,才叹息着站起来:“雅尔,你细心照顾她,务必令她如常饮食。若她有不妥,我留一个方子。你喂以汤药养以饮食,一直让她活着等到我回来。”   雅盈忍不住又哭了出来,却一面抽泣着一面答应朗拓。   ……   温岫与刘破虏谈过之后当夜,他的大哥从彭城回到了金陵。   两兄弟会面,温乔并没有责怪温岫,只是拍拍他的肩,调侃他:“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昔日李琴师这曲子,用在长卿身上,也不为过!形势虽然迫人,但你不要为之灰心丧气,知道么!”   温岫苦笑,无奈的接受了大哥的这份关心。   两人仔细的论了当下的战况形势,大抵心中有了一个算盘。此后,温乔马不停蹄的赶到淮水下游,积极应对尹强的所谓百万大军。而温岫,则一直呆在家中。   形势已经糟到不能再糟,他的父亲因此会承受多少朝堂压力,温岫不敢想象。然而温安却从未因此将压力转给温岫,回到家中他仍然清淡温和,对温岫没有多半句的责备。   温岫这些日子一直在努力尝试面对云音,以及他和云音的过往。自从破虏告诉他始末,他便觉得有些同情云儿的身世,可又有一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有余悸。他也尝试着理性的分析他和她,诸如他算计过她,她甚至因此差点丧命。到了今天,云儿弃他而去,也只不过换了个个。想明白这儿,温岫也能明白云音不过尽了自己的本分。但这个事实让他痛不欲生,毕竟他在云儿身上的用心,本不应落此下场。   尽管他用尽了心思,也想到了此战应该如何应对,但他失去了往日坚定无畏的信心:他还能帮助他大哥力挽狂澜么?他这么做对么?还有……他和云音,就此支离破碎的结束了么?   他说服不了自己,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明知道局势不容他推延,他仍迟迟下不了决心。   到了七月二十二日,温岫罕有的迎来了客人,是朗拓。   朗拓一身风霜,却还能从容地笑着对他拱手致意:“长卿!朗拓冒昧来访!”   温岫看见朗拓,立即迎上去,一扫月余的阴霾:“先生!稀客!何事能让先生出山?”   朗拓笑笑,眼神暗示温岫要单独说话:“拓来寻一味灵药,还望长卿不吝见赐。”   温岫一沉吟,遣散仆人,请朗拓卧下:“长卿这儿还有先生用得上的灵药?先生请说。”   朗拓看到温岫不过月余就蓄了一脸的胡子,想到云儿的心字成灰,不禁暗自喟叹。他用心斟酌用词,直饮过一半盏茶后才缓缓说道:“日前有位痴人,驱驰了两天一夜,只为请拓下山请脉。”   “医者仁心,拓不能辞。见到那病人时,她已命悬一线,了无生趣。”   “拓为她用药,她无力抵抗,头一回流泪相求,求我不要告诉她的情郎,她怀了他的孩子,她说……她该死……”   温岫的一盏茶搁在唇边,久久不曾放下。   “了无生趣的病人,拓是救不活的。可是,那病人全身的血几乎流干了,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支明珠步摇……拓猜想,她虽然愧疚欲死,却并非了无生念,如此,或许拓还能找到灵药。”   温岫生硬一笑,放下手中茶盏,低头沉吟。许久他抬起头来,一贯的浅笑掩藏自己的纷乱心绪:“先生,你知道她的身份……你也该知道找你的人有什么用意。”   朗拓心中光明,忠厚笑道:“拓为医,是不看贫贱身份的。长卿,我知道孙天师找我,是为了让我找你。他是男人,他不能找你、亲自求你,但又不愿云音就这么去了,因此只能不辞辛苦日夜驱驰找拓。他要我找你,即使背后有谋害你的谋算,也只不过是他想救云音公主的借口罢了。天师如此举动,其情可悯,其心可怜。”   温岫说不出话来,半响,他才不是滋味的叹道:“先生,长卿并不知道究竟如何才是对的。”   朗拓摇头:“长卿,我也并不知道我是否做得对。更不知道你与云音或者天师,是不是都对。或许你该知道吧?鲜卑段氏的月音公主在淮南一战后已经与尹融结盟,而后更与孙天师有盟约,只要南梁一破,天师封为国师,摄南地政务,娶云音公主。长卿,云音可怜!”   朗拓一席话下来,温岫鼻子微酸。是啊!云音可怜!   她生而注定饱受磨难,五岁国破家亡,背负着亲姐族人的怨恨,卑微的活着。好不容易看到复国的希望,却一再的被亲人利用陷害。对她而言,连父母的血海深仇都成了黄粱一梦,就真的了无生趣!   可是这样的她,从未抱怨,从来活得理直气壮。他心疼她,真的心疼,心疼的要用力压抑才不至于手指颤抖!其实她今年不过才十六岁,正当的年华,却要承受这么重的重担。温岫迟疑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道:“她还好么?她……她太任性。我知道她外强中干的身子,一直小心节制。可是她……或许当日她就抱着太深太重的心思,可恨我并未能看穿她心里藏了那么些苦……”   朗拓扶着长卿,坚定的支持着温岫最脆弱的时候。   温岫得了朗拓的支持,不由低了声音倾诉自己压抑多日的痛苦失意:“我算计过她,我一直觉得,家国朝堂,不该掺杂儿女私情。可是她头一回被孙彦当成祭品,我就在心里发誓再也不能丢下她。我知道她苦,所以待她很用心,可是她真的在乎我么?她把我推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地步!可一想到她这样坎坷的身世,想到她这样受的这些苦却没能换回她亲人的一点眷顾,我却始终看不透体恤不到,我又……先生,长卿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朗拓一路听,直到最后温岫陷入沉思,他才提醒道:“长卿,你素来推崇庄老是么?时至今日,你遭遇这样的事情,你还信奉你原先信奉的么?拓并不能告诉你你能怎么做,更不能判断对与错,或许,这一切还在你的心里。”   ……   温岫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敛了神色,笑道:“叫先生笑话了!”   朗拓摇摇头:“所谓交友,自然该能彼此倾听。”   ……    ☆、心光明     温岫吩咐常平准备剃刀、沐盆。   常平准备好之后问温岫:“公子,您是要剃须么?常平准备好了。”   温岫笑开,一如往日。   常平见了有些感喟:“公子,您终于笑了!”   温岫不置可否,轻轻从常平手里接过剃刀,又轻轻的不容置疑的说道:“我自己来吧。”   常平微微惊讶,然后轻轻一笑,答应一声是。   温岫举着剃刀,看着铜镜中自己的样子,忽然有了些调侃自己的心情:“常平记着我今日的样子吧,往后不能再有了。昔日有人对我说过,她若是男人她也留一把络腮胡子,用来吓人也好。今日一看,果然颇为吓人。”   常平果然忍俊不禁:“是呢!奴婢早就吓坏了,恨不得早替您剃了。”   温岫又一笑,然后吩咐:“你去吧,吩咐破虏、阿忠和轻烟,我将出趟远门。另外,一会我想见见父亲。”   常平淡着脸,很郑重的答应了一声,又叩首,然后离开。   不多久,温安在书房见了温岫。   温岫一见到自己的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先行了稽首大礼,然后卧在下首处说道:“父亲大人,孩儿该去做一个真正的男子。”   温安看见温岫如此郑重,就知道温岫有了打算,因此问道:“岫儿,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男子?”   “肩负家与国,谓之真男子。”   “何谓肩负家,何谓肩负国?”   “保护宽容爱人,给她一个家,谓之肩负家;铁血护国,至死不渝,谓之肩负国。”   温安动容:“岫儿!那名女子仍值得你如此么?”   温岫一叩首:“父亲大人,您在朝上,素来被陛下猜忌,陛下身边小人环绕,我温氏一族,每有无妄之灾。但陛下的江山社稷一旦有难,父亲仍殚精竭虑为之谋略。父亲身上,此心光明,无谓艰险的道理,孩儿看明白了,也想明白了。”   话至此处,温安知道这个孩子的心底依旧坚定而光明。而他由衷的相信,怀着这样心意的孩子能排除万难!他心中满意,却还是平淡询问:“是么!然而人并不能凭着意志决胜负,淮水一战,我儿有何见解?”   温岫再叩首:“尹强虽然号称百万雄师、投鞭断流。然而孩儿以为不过言过其实。早前尹强座下大将吕光领兵十万西征,因此孩儿计算后认为尹强用于南侵的氐族精锐不过二十万。其余皆是尹强强征各族的杂牌军,再加上伙夫、马夫等,真正南侵的有六十万已经是满打满算。”   “尹强纵横中原二十年,每破一国,接将所破国民强迁至其王庭,一为防止这些人再举义旗,二为加强自己的京畿防备。然而此举则令尹强京畿满布异人,一旦尹强离开王庭,震慑减弱,这些异族人将极容易引发大变。这一处,大哥早有谋略。”   “早前吕光西征,带走尹强十万精锐,父亲、大哥还有孩儿,都认为尹强不应再南侵,否则不免后院起火。然而,尹强却因此亲征淮水,父亲,其兵败之日不远矣!”   “孩儿今日就离家,孩儿此行要做三件事。若孩儿做了这三件事仍不能助大哥力挽狂澜,孩儿以死殉国。”   温安心酸,却浅笑着鼓励安慰:“此心光明!岫儿,你既然光明,就能照耀阴暗。去吧,心无萦系的做你想做的三件事,你一定都能做到!”   温岫三叩首,辞别父亲。   出得门来,老嫲嫲手捧出云剑由常平扶着:“公子,夫人令老奴将此剑系在您的腰间。”   温岫作揖,接过母亲的嘱托,然后依旧一顶斗笠一支竹杖,与阿忠、轻烟、刘破虏奔赴淮水战场!   ……   云音没有死,生命的因缘赐给她活着的理由。   朗拓走后不过一个时辰,云音腹中胎衣落尽,而后渐次止血。朗拓不在的时候,雅盈很用心的照顾云音,所以换回了云音对她的好,雅盈也就成了云音唯一愿意说话的对象。   云音的话,还有她的绝烈,撕碎了太多人的心。云音决意求死的这段日子对于每一个人而言,都是煎熬,连云音的奶娘、段月音都不例外。   孙彦知道云音好转,性命无虞,没有再强迫她做些什么,只是每日去看看她。有时候他很后悔,后悔他当初那样对她,以至今日她宁愿死去却丝毫没有回头的愿望。其实他一直相信,对云音而言,他曾和温岫站在同一个起点。他怨恨老天不公道,同样算计云音,温岫却比他走运,得到了机缘,获得了她的垂青。直到今日,他似乎成了旁观者。尽管如此,他为了她,还是不得不去把朗拓请来。孙彦觉得很矛盾纷乱,却始终没有放弃希望,他仍然相信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他会成功,成功的把握他想要的所有!   朗拓在八月初回到了项城,这时候云音虽然还虚弱,但已经能坐起来,缓缓散步。其时,淮水两岸的局势越来越紧张,大战一触即发,朗拓回到项城不过一日,感觉到此况,便向孙彦请辞。毕竟他是个汉人,并不方便呆在胡人的兵营中。雅盈很不放心云音,但朗拓还是把她拉走了。   雅盈走后,云音彻底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时候一睡一整天,不理任何人。阿妈有时捧着云音最爱吃的食物一等三四个时辰,却只有流泪倒去的份。   云音其实真的不是矫情,叫旁人都不得安生。她不愿意跟着月音与尹融苟合,更不愿意真的看到她预见的月音之败。她背叛了自己最珍爱的东西,却没有换回阿干阿摩敦的尊严荣誉,她只有死,才对得起自己对温岫的一腔钟情和感激。她之所以没有举剑自裁,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心中九转回肠,仍不知道如何面对她与温岫的一段过往。   八月初二夜里,温岫潜入了段月音的王庭,在大帐旁的一顶小帐篷中,他见到了才两月不见的云音。   云音左手仍握着明珠步摇,人么,行将就木的模样。   那一刻,温岫觉得痛也觉得释然。朗拓没有骗他,云儿……也没有骗他,若她对他真的无情无义,她用不着想不开,折磨自己。   就在温岫再见到云音的那一瞬间,他的心,彻底变得光明。他和她,就算以前有过多少计较,此后,他都会一一擦拭干净!   温岫伏到云音身侧,轻轻吻着她的额头,唤到:“云儿、云儿!”   云音睫毛轻颤,星眸半睁。她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熟悉的声音,她以为做梦,多日来的辛苦让她情感瞬间决堤,眼泪倾泻而出:“温岫……温岫……”   温岫怕云音太大声,惊动旁人,用手轻轻捂住云音的嘴,在她耳边唤到:“云儿,你醒醒,别说话,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么?”   云音啜泣着竭力睁开眼,微光中有一抹熟悉的轮廓伏在胸前,仿佛旧日南山中一再发生的样子。她不敢相信,伸出手来摸索着低喃:“我做梦么……做梦么……”   温岫浅笑,轻轻的吻着云音的脸:“云儿,不是做梦,是我,温岫,我来找你,找到你。”   云音明确无误的感觉到温岫温热的唇,还有他隔着衣物透来的体温!他真的来了!她不可置信,更抑制不住惊喜的颤抖,只能双手环着温岫,找到他的唇,努力述说自己的心绪。   两人在黑暗中汲取着彼此的力量,微微一点星火,足矣让他们燃烧。   最后,温岫喘着气制止云音:“云儿!你才……云儿,你身子……方便了么?别任性,此刻,我有话对你说。”   云音并不想理那些成为定局的事,她流着泪扑到温岫怀里,低声说道:“我好想你。”   温岫紧紧抱着云音,在没有言语。   云音听到温岫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她素来毫无依靠的心终于觉得很安定,从此不再害怕和忐忑:“温岫,你杀了我吧,我死在你剑下,我没有遗憾。”   “傻瓜!”,温岫低声说:“你不要说话,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云音微微惊讶,温岫一笑,把她搀起来:“你淘气,不愿吃饭沐浴是么?”   云音听见温岫还调侃他,嘴巴一撅,又偷偷掉眼泪。温岫拍了拍她,然后给她披了披风,才扶出帐篷。   这时候云音才注意到温岫竟然穿了氐人的军服!她深谙兵营里的危险,没有多问,跟着温岫很快出了她阿姐的营盘。   出了军营后,温岫背起她,飞掠到一处土坡后停下。   云音站稳时,就听到一声呼唤:“云朵儿!”   她微张了嘴,她记得这样的呼唤!小时候,她的阿干会这样唤他,还有爱她疼她的叔叔、寄奴哥哥!   黑暗中走来英挺爽朗的男子,他脸上有一道可怖的疤痕,是那场噩梦的烙印!云音心中盈满说不出的滋味,她哭着扑上去,鲜卑语喊道:“寄奴哥哥!”   刘破虏大笑着抱紧云音、带她转圈,一如蓝天白云草原上的昨日往事:“云朵儿!你又淘气了,你忘了你娘的话?对哥哥,要说家乡话!”   云音说不出话,只会呜呜的哭,又咬又扯的把眼泪鼻涕都蹭到破虏身上。   刘破虏任由她释放,只责备她:“不是早过见过我了,那时候怎么不扑过来?云朵儿!你不该假装不认识我!”   云音呜呜的哭,然后抽搐着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还活着……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真正的汉人……你没有道理像我这样。”   刘破虏乐呵呵的用袖子给云音擦脸,又有些笨拙的哄到:“你别哭了,你小时候也不会这么哭,哭得脸都花了!你不要胡思乱想!以后就好了,什么都过去了……哎!我真不会说话……”,说着挫败的看向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温岫。   温岫轻轻摇头,笑着上来接过云音,对破虏吩咐道:“孙天师差不多了,破虏,你去准备吧,我与云音再说说话。”   破虏会意,又安慰叮嘱了云音两句,就离开。   温岫扶着云音坐到一侧石头上:“云儿,来,我们说说话。”   云儿擦干眼泪,自嘲道:“说什么,你都知道了!”   温岫温柔而坚定的看着云音,轻轻说道:“云儿,告诉我,把你愿意说的不愿意说的,都告诉我。”   云音眼中浮起眼泪,呢喃道:“我不止会各族语言,还会唇语。阿摩敦……我娘,从小就教导我学鲜卑语,也教我学吴语,云舟本地的话……只要她懂的,她都变着法子教给我。在南山……我认出了寄奴哥哥,可没敢去认他。他不一样,姐姐害他和叔叔,他能找姐姐报仇,可我若杀了我的手足,阿干不会原谅我。”   “我在银杏树上看到你和寄奴哥哥说话……有时候你在书房自言自语,我也能读到一些……”   原来如此……但,这些都不再有关系了!温岫把云儿抱紧,然后从腰间取出出云剑:“云儿,你知道这枚玉扣的用处么?”   云音摇头,又变得有些沉重:“月音与慕容垂结盟,我知道,但事前我并不知道还有天师道夹在其中。”   “云儿,这枚玉扣是假的。”   云音惊讶!   温岫浅笑道:“傻瓜!段月音从始至终都恨你!”   云音又掉眼泪,低声呢喃道:“我知道,我早知道……”   “一切都是天意,云儿,你母亲对你的担心没有错,你会因为你的身份受尽磨难。至少对你的族人,你并不是他们的一员。段月音开始以为与慕容垂结盟,她能顺利复国,因此她根本没有顾及你的生死,即使你活着出了荆阳,她也会想办法除掉你。这枚玉扣,一旦你交给孙彦,孙彦必杀你无疑。”   “段月音想复国之余,也要凝聚族人的心,除去你这个混血公主,她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只是她想不到孙天师最终一败涂地,没能成功窃国。如此一来,慕容垂北有尹强压境,南有我大哥的虎视眈眈,难免自身难保,更别提帮助段月音复国。所以段月音在淮南一战后立即抛弃了慕容垂,转而投向尹融。”   “这一次……云音,你的身份,对段月音而言,始终是个麻烦。把你交给孙彦,她能顺利表明自己的正统身份,更表明她不会延续你父亲的亲汉政策,她会、也能够保障段氏各个部族的利益,如此,段氏各个部族才能相信她支持她,而且,她甚至能得到孙彦的谅解支持。假玉扣在前,将你交给孙彦在后,段月音算计极精。”   云儿失神轻笑,苦涩无边:“我隐约记得小时候,她与她母亲,不知道对我和我娘做过多少事。可是,这些怨恨争斗,到了阿干死后,变得一点意义也没有。有时候我很想问问我娘,为什么要生我下来,无论怎么做,我都错。”   “其实我知道她恨我,她也并没有真的养我,是我死赖着不走……他们打我……我就记着我娘的话。如果不是这样,我不知道我能去哪里……”   确实,天下之大,段云音并没有容身之所。   温岫抱紧了怀里的云儿,云淡风轻的笑笑:“破虏对我说过,你母亲曾经不愿意把你生下来,因为你还没有降生,她已经预见了你这一生的困境。然而,她最后还是把你生下来了,知道是谁留住你么?”   “是你的父亲,健敕大汗!或许你父亲推行汉化失败了,但他说的、做的并没有错。胡人若不习汉人礼仪,不学会用典章制度治理胡汉两族,迟早败亡。北方数族立国皆不能久远,都是这个原因。你父亲坚持你母亲把你生下来,或许在他的心里,你是他的希望,是统国得以延续的希望。”   “我记得你说过,你常常梦见有个男子为一个女子画眉……云儿,一定是你的父亲为你的母亲画眉,你看见了,就记下了他们的恩爱。也因为他们的恩爱,才有你。你这辈子……虽然很苦,但云儿,看不到希望的时候你还能坚持你认为对的么?你的父亲母亲因此丧命,你还敢坚持他们、延续他们么?”   云音迷茫而痛苦,眼泪潺潺而流:“我不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阿干一定希望统国复兴……温岫,我害死你了,对不对?你们的皇帝会不会把你杀掉?”   温岫浅笑,黑暗中,光芒咋现:“云儿,我们不要管一前一后还有多少算计!这一次,你不要再为谁而战,只为你自己,只为你的阿干阿摩敦对你寄予的希望而战!输赢都对得起你自己,好么?”   云音没有立即答应温岫,她抽泣着,扯着温岫的衣襟问道:“你呢?我们要做敌人么?”   温岫又笑,渐渐有了不羁的风度:“做我的敌人,要有勇气与智慧,你有么?敢么?”   “可我不愿我们是敌人、做你死我活的敌人。”,云音哭道。   “云儿,你一直很坚强,这一次,也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我会我的家国而战,但我们并不是敌人,因此我和你,有同一个家,会永远在一起。”温岫把云儿脸上的眼泪一一擦去,温柔而坚定,自信而磊落。   云音呆住,许久问道:“若你死了呢?”   温岫笑着抚云音的脸:“我死了,你跟着。”   云音又呆呆问道:“若是我死了呢?”   温岫笑得更自然而平和:“我在,你不会死。”   云音抿了嘴。   许久,她擦干眼泪,握住出云剑站起来,像一个真正的鲜卑战士那样宣誓:“我的父亲,是鲜卑段氏的大英雄;我的母亲,是云舟最美丽智慧的女子;我,段云音,融了他们最优秀的骨血,是天下最骄傲的公主!我将为我的荣誉而战,直至流干最后一滴血!”   ……   作者有话要说:  历史上的淝水之战失败的原因很多,我用温岫的嘴说了三点。其实当时在北方的数族,都是穷兵黩武的活着,一旦真正的治理庞大的疆土,无不分崩离析。北秦,差不多也是如此。苻坚把他征战过程中征服的异族都强迁到他的王庭,当然代表是小凤凰和清河公主了,最后的结果,他的氐族精锐一旦在淝水之战中丧失,这些异族立即就造反,苻坚想善终都难。   淝水之战打得相当狗血,看起来苻坚亡败的原因很简单,但其实也不是。淝水之战前,苻坚重要的汉臣谋士一再强调不能南征,结果这名谋士在世时,苻坚好歹按捺住了,但这谋士一死,苻坚就不淡定了,先是吕光西征西域,带走十万精锐,不过送回来一个重要人物,鸠摩罗什。但西征还没有结束,苻坚就大举南侵。   华夷之辨在那时是个潮流问题,我从中明白的是,汉文化……太强大了,强大到几千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异族文明能够征服她、毁灭她,最多只能匍匐在他脚边,贡献自己、参与他。   本文设计之初,尹融这个人物也是野心勃勃的,北秦王庭之内也是波诡云谲,只是我都省略了,不然大家看的很累。   温岫……sign……他是我三个文中,最伟岸的男子。此心光明,是对他最大的赞誉。   同样心灵光明的足以照耀黑暗的,我认识的,还有古今奇人,王阳明。或许我下一篇该写他?诸位读者们,有什么建议么? ☆、起雄心     轻烟突然出现在身后:“公子,孙天师合围了这个土坡。”   旋即,孙仲林只身一人出现在两人面前。   温岫牵着云儿站起来,粲然一笑:“云儿,别怨恨,孙天师对你用心良苦。”   云音抿抿嘴,却连看也没看孙彦,只盯着温岫没有说话。   正在这时,四方甲士举着弓箭出现,孙彦浅笑着走进一步:“温长卿!别来无恙?”   温岫低笑:“仲林!劳你用心!”   一句话戳中心事,孙彦大怒,对身后甲士喝道:“少废话!射!”   云音大急,立即挡在温岫胸前,神色凄惶的大吼:“不要!”   温岫笑开,把云音拉了回来:“云儿,我会在这儿,是仲林驱马两天一夜的缘故。有仲林在,云儿,就能平安。是么,孙仲林?”   孙彦盯着温岫,没有回答温岫。   温岫毫不理会孙彦的不回应,径自说道:“仲林,收手吧!这一次,你也绝无可能窃国。天师道即使道众众多,却不是立国之本。段月音,背弃盟约,自然不可能复国成功;即使是尹融,此战,他必败无疑!”   孙彦冷笑一声:“是么!长卿!段月音不过是小人,她的成败与我何干!此战,是我东吴孙氏与你温氏之战。谁输谁赢,言之尚早!”   然而,孙彦话音未落,段月音后方粮草突然燃起熊熊烈火,甲士大惊荒乱。   就在这时,温岫突然将云音往孙彦处轻轻一送,便急速腾空后撤,须臾间,离开包围圈,并留下一声长啸:“孙仲林,你请我来就该料到我能走!”   孙彦接住云音,丝毫不理逃匿的温岫,反而盯着远处火光,冷冷一笑:“段月音,群雄环伺,你也敢轻言复国!”   云音心中黯然,扯开孙彦,挽起出云剑,转身离开。   孙彦一把拉着她:“你别忘了!你日后是我的妻子!”   云音轻轻一笑,前嫌冰释,她回头:“孙彦,你娶不了我的。你输了,我会跟温岫一起走;你赢了,你也不能娶我。你忘了?我是杂种,若是日后鲜卑人与你有纷争,你会第一个把我献祭。”   孙彦沉默了。   云音又笑:“我想明白了,只要你想争这天下,你就永远不能娶我。所以,我不再恨你,也不会再怕你。”   云音说罢,没有再回避孙彦,只是轻轻拉开他的手:“温岫教我,人要知道感恩,往日我当他放屁,眼下我也不会对你感恩戴德,但我没那功夫恨你。所以,你放心,我不会离开这儿。只是,孙天师,人不该贪心。”   云音回头,走向她阿姐的大帐。   此时尹融已经离开项城,亲自前往矶石场督战。在尹融看来,只要拔除矶石场、寿阳两城,尹天王的大军就能兵分三路直取不远处的金陵。   云音走进段月音大帐的时候,段月音和她的谋臣们正因为粮草被焚而暴跳如雷。他们看见云音进来了,立即下令武士抓拿云音。   时至今日,鲜卑段氏族人的种种行径再不能令云音觉得伤心难过,她冷冷的盯着涌上来的甲士,鲜卑语喝道:“无知小人!你以为南梁的温氏是如同你们一样,是连字都不多会几个的人么!温氏将《孙子兵法》演得出神入化的时候,你们在哪儿?”   段月音听闻了冷笑一声,站出来挥退了武士:“汉人会什么兵法,我们草原上的好汉跟着狼猎食,也学会那些本事!你乱我军心,我能将你处斩!”   云音慷而慨之:“是么!段月音,你的谋士跟着你在荒坞多少年?你的武士多少年没有操练?群雄环伺,你的底气从何而来?”   月音深吸一口气:“我们鲜卑族人,天生的战士!”   云音冷笑,高声问道:“氐狗尹融在哪里?”   月音怒视云音,因此无人回答云音。云音毫不气馁:“若我所说不错,氐狗必定以为他攻下矶石场,就能顺利进军南梁,所以他在矶石场督战,对么?”   月音仍然瞪着云音,在她看来,云音是来踩场子乱她军心的人!   云音丢下月音,环顾一周,朗朗说道:“然而,云音以为洛涧的洛沅才是我鲜卑段氏的福地!”   “若我鲜卑族人能扼住洛涧水道,则可在那处立足,将来退可固守一地,进可谋取南梁!泗水上的矶石场、寿阳,皆是南梁淮广刺史重点布防的市镇,以我鲜卑段氏的能力,若跟随尹融去攻,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段云音,是鲜卑健敕大汗的嫡亲女儿,我为我英武不凡的阿干而战!请阿干昔日的忠实战将与我同行!”   云音的话掷地有声,可惜应者寥寥,鲜卑段氏中几位稍有见识的人物知道云音说得对,但敢于站出来与云音并肩作战的,则几乎没有。云音料到了,却还是忍不住伤心,天亡我鲜卑段氏!   她环顾一周,抿了嘴低了头。可她不会灰心!这一次她一定会记住温岫的话,努力做到她答应他的。她又抬起头来,浅笑道:“没有关系!我将在两日后前往洛沅,诸位愿往者,请阿姐你不要加以阻拦!”   说罢,云音离开大帐。月音的大帐因此炸开了锅。   但说实话,段月音虽然有些谋略诡计,却不是战场上的正途。若论军事素养,她远不及云音,至少云音还曾经得过温岫的指点。   云音离开大帐后,孙彦就迎了上来:“你难道真的只身前往洛沅?”   云音笑笑:“天师大人不也要去哪儿么?”   “哦?为什么这么说?”   “洛沅以下不过百余里就到了南梁京城金陵。眼下尹融十大战将坐镇,就等着顺流而下直取金陵。你这位对南梁不怀好意的天师,怎能丢了这好机会?可惜尹融是个蠢材,我要是尹融,早就挥师顺流而下了!”,云音嘲弄道:“温高门怎么可能看着他家的小皇帝连觉都睡不踏实?!他和你最大的不同,是他永远也不会惦记不该他的东西!”   孙彦喟叹,原来温岫真是云音的灵药,百试百灵,看她现在!稍好一些就不忘记讽刺他!他伸手拉着云音:“尹融他不是蠢,是不愿孤军冒进。尹天王的数十万大军极其冗重,又不习惯南方溽热,若尹融先令他的十大战将冒进,难免会被温乔分割包围!”   云音讥诮道:“可见,氐狗的好运也用完了!好没出息,黑压压的百万人马,只靠着我的情报占些先机!”   “云儿,我与你并肩作战好么?”,孙彦笑开:“你的族人不会有很多人跟着你。”   云音又笑开,看着孙彦说:“我不怕!只是,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不要带的人马?”   孙彦一转身,背着云音,极张扬的:“我?我何止百万雄师!又何须亲自领兵!”   云音这时候才注意到,孙彦变了。旧日很有一股妖邪的味道,现在么,人清瘦了一些,但是颇为精神,就是仍旧很张扬。其实云音有点儿羡慕孙彦,为什么这些人无论输赢,总有人担待着。她么,无论怎么做都不对。可一转念,云音想起温岫的话,她又觉得很满足。   “我不管你了,反正你总有法子。”,云音一身轻松,转身离开:“我顾好我自己就好!”   回到自己的帐篷,云音看见了阿妈。   阿妈欲言又止,满脸的褶子,似乎怎么也展不开。云音笑笑,又振作精神,上前来拉着阿妈:“阿妈,我饿啦,你去弄些吃的给我!”   阿妈如得大赦,笑成一朵花似地转身出去,不一会端进来一托盘的食物。   云音伏案大嚼,她要尽快恢复些力气!   等吃饱了,趁着阿妈收拾的时候,云音摸着肚皮说:“阿妈,我要走了,这一回不一定能回来了。”   阿妈手上一停,慌到:“公主要去哪儿?你别生阿妈的气,都怪我乱说话,惹你伤心!”   云音笑笑,心里说,没关系,就算你这的那样想,也已经没关系了。   “不是的,阿妈!”,云音伸了一个懒腰,盘腿坐到床上:“我不能等了,我要到洛沅去。温岫么!老精老精的,明知道矶石场和寿阳难攻,他一定先不救这两处的。我觉得他会奇袭洛沅,所以我要赶去和他打一架!虽然他好像比我厉害,但老江湖也有说,盲拳打死老师傅,或者我能成事!”   阿妈听云音说打仗,像是孩子过家家似的,不禁又好笑又叹气:“你自己去么?云朵儿,你自己成么?”   云音喷了一口气,然后躺下来:“阿妈你就别问了!不过,你听我一句,别再跟着阿姐。你虽然是个正经的鲜卑人,但照顾过我娘,照顾过我。日后我若不在了,阿姐有些什么不顺心,想起我来,会糟践你。何况,矶石场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阿妈听了又叹气:“阿妈还能去哪儿?大公主真能复国,阿妈再看一眼咱们的云中大草原,就知足了!”   云音胡乱扯了被子,闭上眼。云中大草原?她长大的地方……或许她再也不能看见了。睡着前,云音翻了个身,留了句话给阿妈:“阿妈不想留在这儿,去找慕容垂吧,他是个明白人,会收留你。”   ……   云音狠狠歇了两天,就迫不及待的要上路。其实她还是很容易觉得累,阿妈也说女人小产,和生孩子差不多,该坐月子一般歇够一个月。可是她不敢等了,她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若她再不行动,她就再也无法干预局势。   八月十日,云音在鲜卑段氏王庭振臂一呼,应者……二十二人……   其时,尹强的百万大军已经陆续抵达颖水、泗水。尚未被攻下的矶石场、寿阳外围,可说是氐军如蚁。天下人无不拭目以待,看看尹天王如何把南梁收拾干净。而参与战役的各族军队,更抱有趁机捞一把的念头,因此纷纷涌向矶石场、寿阳。   段月音志筹意满,觉得尹天王架势果然不同寻常,自然不会理会云音的策略。不过,真有人要跟着云音送死的,她也真没有多加阻拦。   因此零零丁丁来的二十二个人,全都是一名叫段武的小伙子带来的好兄弟。   云音心里多少安慰,毕竟她还不是光杆司令呢!连忙上前招呼段武:“这位拓跋(鲜卑语“勇士”的意思)!云音多谢你!”   段武照着鲜卑的礼仪向云音行礼,很果敢无畏的回到:“阿武的阿干是大汉的忠实战士!公主,阿武觉得你的话很对!阿武手下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跟着公主建功立业!”   云音点头,心中明白,阿武效忠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不过他若赞成她的想法又肯跟着她,足以说明这人有胆有识!云音拍了拍段武的肩头,哈哈一笑,赞道:“跟着我的,就是我的兄弟了!咱们同生共死,建立功业!”   两人寒暄过了,云音一一认识了其余的二十一个人,就翻身上马,喝道:“兄弟们!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算了一下可能堪堪三十万,或者差一点。   云朵儿,轻云出岫啦…… ☆、战洛沅(1)     才行了两日,在进入荒坞的时候,云音看见一个黑衣人,倚在高高的坞壁上吹箫。箫声……清浅柔和,仿佛召唤远去的良人。   云音逆着阳光,隐约认出,是孙彦!   她记得呢,头一回见孙彦就是在荒坞。那时候尹融的探子一头闯了进来,结果被这位高明的天师一顿箫声给招呼干净了,连她么,都差点跑不赢!   往事凄迷,叫云音心中浅柔起来,她向孙彦招手:“你不下来么?还真跟来了?”   孙彦住了箫声,将萧反手插回腰后,然后纵身一跃,坐到云音身后:“记得你在这儿见过的灰衣人么?云儿,你跑得倒快!”   云音笑哼:“你真要跟去?”   孙彦悠然一笑:“云儿,我不会让你独自送死!何况,我与你的判断一样。重获洛涧水道,对温乔温岫而言,不是最要紧的,却是振作士气、安抚皇帝的最好办法。”   孙彦伸手抱着云音,惹得云音生气:“你要去便去,上我的马干吗!我的马是段月音不要的,本来就不经跑,你想累死它么!”   孙彦低笑,反而缠得更紧,马鞭一下子甩出去,两人便跟马弹了出去。这时候孙彦才说:“当日你丢给我几个金豆,够你买两匹好马了!我说云音公主,你连一匹马还得靠着段月音施舍,还敢带着你的二十个傻兄弟进洛沅?!”   云音冷哼,汉语低声说道:“他们傻?他们胆儿肥得长了毛,一肚子的热血都冲着建功立业去的,我不叫他们拼个血本无归,也真对不住他们这份狼子野心!何况,温岫说了,他在我不死,我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我总要对得起我的阿干阿摩敦!”,说罢,低喝一声夹紧马镫,闯进了荒坞。   孙彦被云音带的一阵畅快,只浑身被清空又瞬间充满热血般的痛快!   八月十四日,云音一行抵达洛沅外二十里地。   然而云音到了此处去徘徊不前,反而叫段武等人四处熟悉地形,尤其吩咐要找到藏身之所。   段武不明白,因此问云音怎么回事。   云音也不瞒段武,一一说明了:“我说段大哥,若是阿姐肯听我的,我敢保洛沅是咱们的。但眼下,咱们二十二个好汉,能拼人家几万人马?你放心,有你和你兄弟建功立业的机会。南梁的人马很快回到。”   段武想了想,笑着问道:“汉人有句话,阿武觉得很有道理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公主是这心思?”   云音笑着点头,然后又说:“洛沅里头是氐狗的十大战将,跟着氐狗征战不下百场;南梁么,楚子军,才冒出来的厉害人物。要在他们身上打主意,段大哥,你有胆子!你既然有胆子,想必也是豁了性命的,这样么,咱们就越兴干一场,横竖来世上一遭,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如何?”   段武听了云音的话,哗的一声又干净利落地行了个鲜卑军礼:“公主!段武小时候听阿干提过,大汗年轻时候也是凭着二十副铠甲奔驰在大草原上的。阿武和这些弟兄若怕死,也不比跟着公主!”   云音舒了一口气,依到树根下闭目养神:“好!段大哥只听云音的!昨夜我探了探洛沅,这地方,原先不是楚子军守的,其实就一土坡围成了个寨子,不好守,却容易攻得很。氐狗想必也知道,这回正拼命伐木加固防备。另外,寨子北面按说是他们的腹地,却也如同东面一般巡视严密,想必是日后辎重出入的。如此么,倒也省了咱们日后的功夫……段大哥,寨子咱们不动,日后还有用!不过,你瞧见这儿地形了么?”   “请公主明示!”   “淮水每年至夏日暴雨时,总有决堤的事。为了活命,淮水两岸的人比赛着筑堤,到了荒坞以下,淮水成悬河,堤坝远远高于市镇。往日在荒坞,那条堤坝,早已经淋坏了。段大哥,你说,咱们该怎么做?”   段武听闻了大喜:“公主是想!阿武明白了!”   云音悠然一笑:“明白是明白了,但段大哥,咱们只有二十二个兄弟,能挖开一条堤坝么!天师的人马、氐狗的人马、温岫的人马,只怕荒坞里头不太平,你们能躲过去么?再有,就是躲开了,你们不谙水性,怕被淹死么?最后么,能瞧得准时机么?”   段武一愕,嘴唇一抿,神情一肃,断然道:“公主,您放心!”   云音浅浅一笑:“段大哥,日后吃饭还是喝粥,就看兄弟们的了。”   “公主,阿武这就走了!”   云音听着段武的脚步声走远,才又睁开眼:“我说孙天师,你能别老盯着我么?”   孙彦从树上跃下来,笑着说:“不盯着你,指不定你闹出多大的事来。”   云音听了吃吃地笑:“我那二十二个不要命的傻兄弟真成了,你说这回要闹多大的事?”   “云儿,我真怀疑,温长卿来看你,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就是一头白眼狼!”,孙彦咬牙切齿的,偏偏语气里都是纵容宠溺:“他与我,无不用尽心思的为你好,你还只盘算着怎么要我们的命!”   云音不屑一顾的撇开头:“你要这样说话,那就比温岫差远了,他比你明白!淮水上有些本事的人,谁不是白眼狼?你没有好处,能让我扒开堤坝?你想温岫死,也不想氐狗全占了好处罢了。我就站在这儿,我就只有二十二个人,我偏还要把洛沅给搅和了!何必惊叹我仅剩的这点骨气,我若有本事,像你们一样多好,输赢都有人担待!”   话音刚落,孙彦一把把云音拥在怀里,却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啄了一下云音的额头:“是么!你、我、温岫,甚至段月音、尹融,我们都是敌人。没错,是敌人。可是云儿,你不要不相信,我的心里,总有一半是留着给你的。”,话到这里,孙彦伸手至云音的左掌心,似有些迟疑的触碰那微微凸起的一点,然而也就在那一瞬间,他又迅速收回了手,极低沉的声音:“对不起……”   云音心底仿佛被人重重一击,说不上痛,也说不上不痛,更说不上悲喜,只是有那么一刹那的震动而已。然而,她依旧推开孙彦。   孙彦没有很坚持,浅笑着松开云音,待云音转身时,轻轻说道:“云儿,你的输赢,也有我担待着。”   云音听见了也没有回头,她心里有个声音在盘旋:有温岫担待她的生死,她就已经觉得生死早已经不重要了……   八月十四日开始,小股南梁轻骑兵开始频繁出现于洛沅东面,频繁骚扰洛沅。洛沅内氐军曾派出一支千余人的轻骑兵追击,但每每是追得一段并鸣金收兵;十七日,就在洛沅氐军正在不断加固洛沅的时候,停靠于洛沅边上的氐族船坞突然腾起大火。   火光冲天,足叫云音瞠目结舌,拉着孙彦问道:“什么东西烧得这样厉害?”   孙彦笑笑:“你所料不差,温乔打响反击战了!傻云儿,这玩意,你在彭城也见识过,只是温氏更大手笔罢了!”   云音凝眉想了一下,恍然大悟:“是火油么?”   话才出来,云音大惊,拍着大腿叫道:“我的娘!这得多少火油?”   “国将不国,一点火油算什么?温乔早前接手了荒坞,很是整顿过一会,不想这下派上用场了。”   云音震惊过后,又鄙视温岫:“手笔是够大的!但氐狗也不在船坞。温岫这一手厉害是厉害,但也杀不了氐狗。”   孙彦尖眉一抬:“说到点子上了!”   云音眸子一转,笑道:“但氐狗渡江攻取金陵是少不了船的……这一招我知道,引蛇出洞!哎呀,机会来了,就是不知道兄弟们都准备好了么?”   孙彦一笑:“你问问便知!云儿,洛沅是你、我、温岫三人的战场。尹融这四万人马还有十大战将,归谁,从现在开始,就要见分晓了!”   云音一挽出云剑,扬起头来,笑道:“好啊,看看我如何四两拨千斤!”   就在此刻,云音热血沸腾。然而她也不并不知道,她和她的二十二个兄弟,将成为这场旷古战役的传奇,却又最终淹没在更为浩大的历史烟尘之中。   船坞腾起大火之后,龟缩在洛沅的氐人即使知道前面是十足的诱兵之计,也不得不派人出城应对。也就在这时,三股骑兵宛如盘龙般卷了过来。   这一刻,史称“泗水之战”拉开帷幕!   温乔的骑兵并不多,大约五千人左右,但神奇的是,这五千人在洛沅东面、南面狭长的地带中,犹如织女手中的梭子,不断切割着氐人。   洛沅氐人也是尹天王的精锐骑兵。然而尹天王多年征战,形成了重骑兵方阵行进的战法,所以在草原和平原攻无不克。但洛沅之外颇有丛林,又兼临近水道,因此沼泽、湿地密布,重装骑兵方阵反而失去其优势。   眼见兵营外的一万人马成了案上鱼肉被楚子军反复切割,洛沅内将领开始耐不住。不多久,卸去重型铠甲弓弩的轻装骑兵奔出兵营,与温乔的人马銮战。就在这时,为了减轻骑兵压力,又有为数不少的楚子军开始从东面进宫洛沅,一时间,洛沅内外,烦嚣不已。   云音看时机渐渐成熟,怀中摸出口哨,按着约定的节奏,指示段武行动。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段武一身酸臭,满身精疲力竭的领着兄弟回到了洛沅西面一处坡地。   二十余人,一见到云音,都齐刷刷的躺倒在地。为首的段武一面抹汗一面笑道:“公主放心!一眨眼的功夫,荒坞掩了一半,氐狗不会水性,一准淹死!哈!真痛快!”   云音浅笑着细心倾听,只听见不远处轰隆隆,犹如万马奔腾的架势。   孙彦不懂鲜卑语,但显然也听闻声音了,只笑道:“云儿,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该往北面地形高的地方去,等着收拾战果罢了!”   云音站起来,拍拍手,回头望了一眼,仿佛想看看氐狗的下场一般。然而这里偏僻,视野也不好,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她又回头:“孙天师,呆会就到咱们见分晓了!”   孙彦一笑,极温柔的模样:“云儿说的是!你可要小心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决定发完了…… ☆、战洛沅(2)     孙彦要转到洛沅北面,云音也没有意见。但是,若孙彦也认为洛沅北面是三人对决的地方,云音就觉得他太高估她,也太低估她。   高估就高估在云音根本没有资本与这两位大神分庭抗礼,低估么……云音既然知道,也就会想办法智取。   云音笑笑,豪气干云的叉手笑道:“那是!汉人的书上说,鹿死谁手,此刻还不知道呢!”,说着转身对躺着的二十二个兄弟,用鲜卑语说:“兄弟们,听见了,和咱们谈笑风生的这位,孙天师,到了洛沅北面,就是敌人了!你们怕死不怕死?”   段武头一个跳起来,从头到脚的扫描了孙彦一回,才用鲜卑语说:“怕死也不来这儿!”   话音刚落,背对着孙彦的云音淡眉一挑,眼波欲横不横的转过段武身上,然后转身用汉语对孙彦说:“天师大人,您的大将卢裕也该出来了吧?”   孙彦一笑,轻轻击掌两下,侍从们从草丛中牵出二十三匹好马。孙彦牵过为首的一匹枣红色的胭脂马,交给云音,浅笑着说:“这二十二位兄弟,胆色见识过人,若能活着,必能有所成就。二十二匹良驹,宝剑称英雄!至于这匹胭脂马……云音公主,这匹马训养许久,温良而不失坚韧,会助你完成心愿。”   云音笑着接过:“这马你不会下了巴豆吧?”   孙彦好笑,等缓缓笑容敛去,他温和而轻柔却不失认真的说:“云儿,你算计温岫,他内外交困,仍能宽容你,可见他是个真男子,不愧‘南山仓壑’之名。然而,我并不输他。所以,你骄傲,我不该委屈了去。去吧,我们三人,一较高下!”   云音心中一震,只含笑轻语,却不同于往日刁钻:“是么?不过,我是不谢你的。若我赢了你,你还能不后悔,我就服你。”   孙彦又是一笑,突然身后伸出长萧,势不可当的朝云音颈项挥去。   云音早有准备,口中一声急啸,身姿宛如出云乳燕般一穿一展,便避开孙彦,旋即又偏身急行两步便一跃而起翻上马背,促马而去。   云音身后的段武早得了暗示,云音一声急啸,便纷纷劈手夺马,跟着云音扬长而去。   马匹扬起烟尘,仿若红尘万丈,仿若迷津千里,个中痴儿女,各有情状。孙彦震袖扫尘,长萧归背,只轩昂一笑,便吩咐身后:“走!奇袭洛沅北面粮道,占据洛沅!”   云音早年在荒坞里长大,整个荒坞了如指掌。此刻段武水淹荒坞,云音还能觅着地势略高的地方走。不多一会,段武上来与她并辔而驰:“公主,接下来咱们也要去北面么?”   云音一面专心策马,一面低声笑道:“温乔在东南两面设轻骑兵引逗氐狗的十大战将,可十大战将也不是蠢人。还是从荒坞向淮水大量投掷火油、焚烧氐狗船坞来得有效。氐狗要灭南梁,船只是少不了的!船只被毁,氐狗不能不出城,这样温乔可牵制氐狗的部分人马。咱们水淹洛沅,可以大量冲杀这两面的人,可即使如此,要拿下洛沅,却还难!”   “请公主示下!”   “孙彦自己明明有人马,却纵容我放水,可见他有算盘,也想大量屠杀氐狗和楚子军。但是,要是温乔温岫只有这点能耐,算什么本事?!我曾提过,北面是氐狗盘查颇为严密的粮道!温岫要断绝氐狗南侵,就必须断其粮道,才能彻底重掌洛沅!孙彦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才要转到北面去,与温岫争夺。”   “大公主曾明言公主您将来会嫁与孙天师,但阿武看来,公主与天师……却不像寻常夫妻。”   鲜卑人与汉人不同,即便是尊者的事,也毫不忌讳过问。对段武的疑问,云儿不以为意,口中轻喝促马,又说道:“阿姐把我嫁给天师,是不希望我留在王庭,使她为难罢了。天师……我自出道四方刺探,身上受伤,真多亏了这位天师大人。”   段武听了多少有些唏嘘,便不再深问,只转了话锋:“公主,咱们此去,是……”   云音留心辨路,却还分神回答段武:“还用说么,等温岫与天师打个平分秋色,我再去把他们收拾了!但愿孙天师有这能耐!段大哥!让兄弟们留心,天师未必会杀我,但对你们,云音可不敢说!记着,听我的号令!”   两人正说着就已经领头拐出了,眼前草木茂盛,渐有开阔之意。   云音见了,神色更加紧绷,只低声说:“段大哥,咱们出了荒坞了,再稍往东面一拐,就可远远看见洛沅。这儿地势平坦,若我所记不错,前面有一低矮小丘,又有些茂密树丛,可借此登高而望,并且掩藏行迹。”,说着云音减了奔势,下马,用布包好了马蹄,略饮了些水。   余下段武等人也都依照行事。   然而,到了小丘之后,云音发现了她自己的错误:所谓小丘已成光秃秃的一土坡,连马匹都要跪卧下来才能堪堪遮挡。云音不禁喷气道:“娘的!氐狗真像是蝗虫过境!上两日察看,这儿还有大树,眼下么全光了一片!”   段武左右看了,觉得不太像话,便对云音说:“公主,氐狗伐木筑城,也有坚壁清野的意思。荒坞已经淹没,天师道和南梁的人马不会往那处去,这儿又没有遮掩,咱们人少,很是被动啊!阿武看再往前,还有些树木,不如阿武带了兄弟们去哪里设伏?”   云音不置可否,深知二十二个人能闹出这番动静,已经是老天开恩了。最后她认命的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荒坞里还有些丘陵可做坞堡,可惜一出了荒坞就有些一马平川的样子。温岫这人,装得很,实际上狠辣不比孙彦少,我怕他会使计毁洛沅。如此,任是谁,都不能再进洛涧一步了,咱们出来这一趟,除了杀几条氐狗,对我鲜卑段氏却无半分好处。”   话到这里云音终究黯然,而后她又振作笑道:“段大哥,你领着兄弟去吧,想怎么做,全是你的本事!不过你记着,此番出来,只怕你们要得罪人了。若能活着离开这儿,不要回王庭了吧,去找慕容垂。咱们开战许久,却始终不曾听闻都益侯慕容垂的消息,这一战,他自有图谋是显而易见的。段大哥你有胆有谋,他会赏识。”   段武见云音要只身一人,又说了这些话,不免有些动容,因此劝道:“公主与兄弟们一起吧,再不好,咱们同生共死,也不枉并肩走了这一趟!其实王庭中明白事理的长者不少,只是……哎!公主不要为此难过!”   段武的话让云音心中微微泛酸,是啊,即使是才认识几天的人,也会说一句同生共死,可惜……云音说不伤心,大约是将自己藏的太深而已。云音却轻轻摇头:“段大哥好意,云音记着呢!可云音不能连累你们了!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送死。咱们就此别过吧!”   话到此处,段武不再多话,只集合了兄弟,郑重下马,给云音行了一个庄重的鲜卑屈膝礼,然后纵马离开。   云音目送二十二人的背影,不禁又想起年幼时候。那时阿摩敦会怀抱着自己,目送阿干远征。而更多时候,是目睹着阿干忠诚的勇士给阿干行屈膝礼。自古忠勇多白骨,历来小人常戚戚。阿干的忠诚卫士早已经追随阿干。而今,她也算得到勇士们的一礼,大约不会太对不住阿干!想到这儿,云音举目一笑,仿佛幼时抬头伸手,索求父母拥抱一般。   敛去笑容,擦干眼泪,云音纵马回身,向远处奔去。   此时,阿忠、破虏领着五千楚子军从东北面攻向洛沅,孙彦则从西面屠杀氐狗,两方人马既要攻下洛沅,又要攻击对方,场面不可谓不乱。   云音单枪匹马跃上土丘,远远眺望,只见尘烟滚滚。她辨认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发现温岫。她有些奇怪,洛沅一战对温氏的重要不言而喻,若此战败,温岫将难以翻身,那为什么他没有出现在阵前?   想到这儿,云音立即联想到昔日山间,他温柔的抱着她,在她耳边款款耳语:云儿,面临大难时,自乱阵脚乃是大忌。若不曾慌乱,自然能从容行事,克敌制胜……   云音赫然警醒,三方混战,绝不是温长卿的做派!难道……云音心中一喜复又剧痛。可笑她国破家亡时,想的全是儿女情长。   一瞬间,平天山上的初妆初眉,南山间的霞衣云眉,夹杂在家国情仇中汹涌而来,将她的理智全部淹没。那一刻,她宁愿跟着温岫同归于尽,也不愿看着族人从此覆灭!云音一闭眼,泪水潺潺而下:他果然兑现诺言,要保家卫国!   云音心中有喜,但悲怒更甚,因此一夹马镫,毫不犹豫的冲下土坡,直往孙彦而去:“孙天师!温岫意在毁城!”   然而,孙彦听不到云音的狂呼,因为就在那一刻,洛沅南面突然腾起火焰,并迅速蔓延!   洛沅,危矣!鲜卑段氏,再无立锥之地!   战场上各方人马见得南面火焰滔天,各有一番荒乱,而城中意图龟缩驻守的氐人此刻再也呆不住,纷纷如潮水般涌出。   原本候在洛沅外的天师道、楚子军,此刻真正是磨刀霍霍向猪羊了。   云音大急,一面策马狂奔,一面翻出口哨使劲的吹。   其实,不必等到云音提醒,孙彦也已经明白过来,急令号兵鸣金收兵。可惜饶是如此,等到云音左闪右避的闯到孙彦跟前的时候,天师道道众已经被氐人、楚子军冲击的散乱不堪。   云音见到此状,不免冷笑:“天师就这点能耐!南面起火,你还不知道好歹么?温岫想连你也一并收拾了,你还帮着他一起屠杀氐狗!”   孙彦苦笑,真正有苦说不出。云音哪里知道,孙彦自淮南一役后元气大伤,何况其根基本在南梁,淮水以北却基本消耗殆尽了。眼下勉强在北面凑齐两万余人,已然不易,更别说军容整齐、令行禁止了。   孙彦没有多加解释什么,只拉着云音说:“这一战,温长卿可谓费尽思量,我料他想重夺洛沅,却不曾想到他如此狠辣,索性将洛沅毁灭,叫谁也不能再进一步!罢了,云儿,你随我退到泗水再与温岫一战吧!”   云音冷笑:“帮着氐狗?即使氐狗对面不是温岫,我段云音也不干!我为洛沅而来,为我鲜卑段氏复兴而来!即使只剩下我段云音一人,我拼了命也不叫温岫毁了洛沅!”   说罢,云音甩开孙彦,抽出出云剑,直往楚子军中军奔去。   乱军之中胭脂马腾挪跳跃,躲避箭矢长枪,云音白衣胜雪,犹如轻云出岫。   破虏、阿忠看见云音一脸绝烈的奔来,皆是面色一僵,破虏不禁满脸痛色,呼道:“云朵儿!你犯傻么!”   云音嘴唇一抿,甩开胭脂马,举剑直取刘破虏。破虏心头大震,伤痛浮于满面,手上红缨枪不禁下垂:“云朵儿……”   旁边阿忠见得此况,顾不上蜂拥而来的氐人,只横剑挥开云音的一击,护在刘破虏跟前,然后面色凝重的喝道:“段云音!休要得寸进尺!今日阿忠便要将你生擒,交给二公子!”   云音力弱,被阿忠一挥,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她不肯示弱,又持剑直指阿忠,满脸倔强的与阿忠对峙。   正在这时,空中一阵疾风,将阿忠逼退两步,然后温朗的声音自头顶落下:“阿忠,破虏,绞杀十大战将要紧!”   阿忠凛然,抬头一看,见是温岫,心头大定,连忙拉了拉呆住的刘破虏,两人一道令号兵吹响号角。   温岫话毕,落在云音面前。他身着青色竹枝绵紧身武士袍,背后一顶斗笠,手上一枝竹杖,姿态淡雅安定,一如初见。他先是细细看了云音一回,复又浅笑道:“云儿方才小产,该好生将息才对!”   云音看见温岫,眸中含泪,面上有两分喜三分迷蒙,更有五分悲痛。而后她听见他说“小产”两字,心中剧痛,又不禁满脸通红。   此时氐狗纷纷如蚁,听到温岫的这句话,即使在血雨腥风中也透出那桃色绯闻如风,面色都似有暧昧。云音环顾一周,便心虚,只道温岫故意阵前侮辱她,好叫她连在氐狗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当下里,云音也不思量,大喝一声仗剑而起,与温岫缠斗。   温岫怎会将云音放在眼里,她的剑术本是他一手一脚、扶着她的腰教出来的!何况她方才遭受重创、血虚气弱?但如何才能叫她解开这心结,又如何才能叫她不伤了身,才是为难!   温岫避开云音竭力冲来的一击,立即觉得云音力道尚且不如往日一半!他心中微漾,更有千般不忍与心痛。思量之下,温岫不避反进。   竹杖轻灵,一招一式都是点在云音的破绽,不过二十余招,云音便已经狼狈不堪。   看着云音气喘不已,温岫笑开,淡淡褐眸内有柔情万丈:“还不服气么?也罢……云儿,你还记得昔日南山日子么?我曾教你念《庖丁解牛》。今日……你我阵前为敌,且看我如何学着庖丁,解你手中出云剑!不过,你若回心转意,我……也总不愿伤你性命,如何?”   温岫话说得很淡,仿若闲庭信步。然而云音想起当日茅舍之内,温岫虽然念的是庄子名篇,心中存的却是绮丽念头。她不由又红了脸,怒声道:“温岫!原来你不过是羞辱我!少废话,看剑!”   温岫嘴角轻扬,觑着云音的招式,竹杖顺着出云剑,极快的运至云音右手,只轻轻一弹,便差点将云音手中的出云剑震开:“手之所触!”   云音恼怒,回剑,翻腕,斜着向温岫劈去。温岫笑容不变,竹杖转回身后,然后极快的侧身一避,左手便在云音肩上一握:“肩之所依!”   熟悉的热度从肩上一带而过,却仿佛久久不散,叫人有一瞬的失神。而云音还没来得及恼怒,甚至连身子都来不及稳住,温岫已经顺着云音的肩膀滑下,瞬间将云音右手的出云剑卸去,右手立即就挽住云音的腰。   电光火石间,云音只来得及瞠目结舌。   温岫紧紧抱着云音,目光低垂,嘴角的笑容由心而发:“足之所履、膝之所骑。云儿,你我可算是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与当日春光j□j效于飞相比,今日万军中相对舞剑,又如何呢?”   云音想到往日他和她缱绻种种,难以言尽,不由脸皮紫涨,可她动弹不得,经不住又泫然欲泣。偏偏她生性倔强,更不肯在仇敌面前露怯,只咬紧牙关,瞪着温岫,瞪得温岫既伤心又好笑,只得不动声色的轻轻的将出云剑系在她身后……   就在云音手足无措时,孙彦飞驰而至,手上弓弩射出的箭矢逼得温岫松开了云音。孙彦得了机会,俯身一把抄起云音,二话不说的扬长而去!   那边刘破虏见得温岫这边形势突变,不由大惊,连忙赶上来想截住孙彦。温岫却一把挡着,低声道:“破虏不要去。”   破虏着急:“云朵儿被他掳去,可怎么办才好?”   温岫目光追着孙彦渐远的马匹,忍下心中万般不舍与忧虑,浅笑道:“生留着她,她会难受。段月音必败无疑,让她和她的族人都了结这段心结恩怨吧,不然云儿生不如死。”   破虏沉默,许久才说道:“公子计远!只是云朵儿又入虎穴,破虏怕她……”   温岫何尝不担心?可担心也得放手,他拍了拍破虏:“别担心,孙彦……不舍得,会护着她。何况我方才一番举动……也是叫尹融日后忌惮我,不致伤她性命。”   ……   南梁纪年龙兴九年八月二十日,温乔遣刘破虏突袭洛涧上洛沅。   刘破虏大破敌军,毁北朝粮道,斩尹融麾下十大战将。   尹融布于洛沅的四万精锐,仅余五千余人逃回泗水岸边。   洛沅一战,揭开了南梁的反击战,不过一日,淮广刺史、镇武将军温乔亲自领兵七万余,汇同刘破虏所领五千精锐,共约八万余人,陈兵泗水东岸。   几乎同一日,尹天王尹强抵达泗水西岸,两军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作者有话要说:  温岫温岫………… ☆、战泗水     洛沅丢失,意味着洛涧丢失,楚子军扼住洛涧水道,也就意味着尹融失去了顺流直下抵达金陵的机会。温乔温岫此举,无异于斩首。原本北朝都益侯慕容垂掌控淮水中上游重镇荆阳,尹融手中又扼住颖水、泗水、洛涧三条水道。数举齐发,南梁已无天险可依,覆灭指日可待。可现在,洛涧丢失,而慕容垂自开战至今,仍没有半分动静,尹强、尹融只能在泗水边与温乔决战,形势又是两样。   孙彦心中开始忐忑,隐隐有不详的预感。然而,尹融虽然重视洛沅,却始终认为在矶石场、寿阳的攻城战,才是他与楚子军一较高下的地方。或许,淮南战场上尹融饮恨而归,终抱着一雪前耻的念头!   尽管如此,孙彦仍抱着巨大的信心。因为天师道在南朝立道久远,他虽然没有真正雄兵在手,却颇有民心所向,这是他能在尹融跟前空手套白狼的原因。因此洛沅失利后,他马不停蹄的回撤颖水项城。   而对云音……洛沅丢失后,云音便再也无话可说,心中隐约知道段氏一族只怕前途茫茫。可她不死心,日夜奔驰赶回项城外段氏王庭。   年幼时候,她和阿摩敦得宠,阿姐和她的母亲没少暗地里使坏。她曾听说她三岁的时候,还遭受过萨满法师的恶意诅咒。这件事也成了导火索,彻底激化了她的阿干与部族首领的矛盾。从小至今,她始终生活在漩涡中心,无辜与否,她甚至无从分辨。可是自王庭分崩离析之后,这一切都变得可笑又可悲。   死去的人或许并没有争出个高低来,活着的人却因此痛苦迷茫。十年间,守着一份绝烈的骄傲,一份无望的希冀,阿妈一张光洁的脸变成了满是褶子的菊花,段月音从昔日骄傲如骄阳的女子变成了诡计迭出的风尘女子,段云音则从一个美丽漂亮的女娃娃变成了满面风霜的臭小子。中间恩怨情仇,仿佛结痂多年的疮疤,掀开了脓臭千里,叫人惨不忍睹。   既便如此,云音仍放不下。心魔么?也许。她永远也不能忘记阿干昔日的荣光,不能忘记阿干阿摩敦的恩爱,还有他们对她无限的期许。这么多年,她为母亲的一句话才能活下来,那句话成了她的脊梁。   可惜,现实没有多安慰云音一分,项城之内,氐狗仅余两万余人,其中一半还是负责辎重后勤的残兵。而段氏王庭,早已经开拔,只剩一些老弱病残,显得一地狼藉。   看见此况,连孙彦也忍不住为云音叹息:“云儿,往日不知,原来段明月对你怨恨至此!”   云音抿着嘴,然后学着松了一口气:“以前温岫教我,‘知天意尽人事’。我笑话他,说我哪里知道天意是什么,温岫就说天意未必知道,但人有心,会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有时候,不知道天意,就尽着心意。我以前真没往心里去,可是……”   云音低了头,从腰后取出出云剑,低低的声音里怀了满满的心绪:“出云剑……他总不会忘记让我带上!”,话至此处,云音笑着抬头:“温岫来找我……我知道他是按着自己的心愿做事,天意么,他也未必懂的。看到他,我这才明白什么叫‘知天意尽人事’。这一次,他的话我倒是真听明白了。”   尽管尘土满面,云音的那一抹笑,宛如云破月出,仍然动人心魄。自从认识她,孙彦是头一回听到了她的心声,那一刻,他痛彻心扉。云音没有在意他的感受,即使他能做的再多,她也将永远不会再在意他的感受。   很自嘲的,孙彦浅笑道:“原来你跟他在山间,学了这许多!除了《庖丁解牛》、共效于飞……还知道知天意尽人事,可笑我为你的这番用心。”   云音听了这样的话,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敛去笑容有些淡漠的说:“可恨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   孙彦心中酸涩,难以言说。若云音真的无情无义,他对她好,她不领情,他也无话可说。可他分明知道云音心底的感情热烈真挚,至死不渝。只是,这份感情似乎永远与他无关……   此后两人同赴泗水,一路上孙彦颇有些心灰意冷,于是纠缠反复,也尝试着丢开云音。可惜,一直到最后,他才明白,情根深种,根本再难剔除。   此时,泗水两岸百万雄兵陈列,已到了一触即发的时刻。   洛沅被焚毁,洛涧丢失,泗水成了此战唯一的希望;对温乔温岫如此,对尹强尹融亦然。   云音不顾一切赶到阵前,可尚未见到段月音,就被人一把扭送到尹融面前。孙彦见到此情此境,竟然心中荒凉。他一念发狠,终于决心就此断了对云音无望的期盼,因此淡漠相对。   云音早有所料,只咬着牙不愿低头。待她到了尹融跟前,看见段月音端坐马上,她竟然突然松了一口气,只对尹融怒目而视。   尹融仍旧一幅谦谦君子模样,看见云音一身脏污了的白袍,却如同清池初荷般的姿态,他不禁击掌笑道:“看见公主模样,倒让我想起健敕大汉和他美丽的云舟姬妾来!”   云音咬牙,母亲生前何等样娴雅智慧,死后陪着父亲饱受凌、辱,正是拜眼前氐狗所赐!   尹融见云音不说话,便浅笑着叹气,看向淡漠的段月音说:“大汉年富力强时英勇,可惜,汉化操切了一些。”   段月音不屑,眸光扫过云音,只轻哼一声。   云音听了,冷冷一笑,正经的鲜卑话一字一字宛如钉子:“操切么?哼!别以为你学得像,旁人就不知道你是氐狗!汉人的衣裳汉人的话,汉人的经典汉人的文,你狗模狗样的学了九成!可惜北朝的高门仍旧以你们为耻,依旧巴望着南梁的温氏、桓氏和王氏!我阿干敢为先驱,笔直身子向汉人学习长处,怎么是氐狗假模假式惺惺作态可比!你在我父母故去后肆意凌、辱他们的身体,可见你装得再像,也不过是不知礼仪庄重的畜生!又有什么脸面提我的父母!”   云音一番话措辞铿锵,扫得尹融几乎暴跳如雷,他当场面沉如水,阴测测说道:“月音公主!孙天师!段云音好大的本事!一计挖堤放水,致使我军损失万余兵卒,最后引致洛沅被焚!你们说,如何处置?”   段月音把头撇到一侧,冷冷说道:“她早已是天师的人!”   此话一出,藏在月音后面的阿妈不觉眼泪涔涔。   孙彦听了,嘴角微动。他深知,只有恳切的护着她,她才能免遭磨难。然而……他用心许久,始终没有换回她只字片语的感激。或许他对她的一点绮念,该随着滚滚的泗水奔逝,不再可见。孙彦沉吟许久,终究是口有千斤,难以张开。   旦夕犹豫,表明态度。尹融温柔浅笑,对云音下令:“听闻你母亲便是侍奉健敕大汉的两脚羊?也罢,子承父业,你也步你母亲后尘,军营里侍候如何?”   云音冷笑,瞪着尹融,却不再说话。她身后的甲士因此要把她押走。   就在此时,尹融身后挤上来一名灰头土脸的校尉,伏在尹融耳边说了两句,尹融眸光一闪,又笑道:“亡国公主、名士风流?名花倾国两相欢,果然如此!云音公主,没有料到,对你用心如此的,除了风流倜傥的孙天师,还有南梁名著的南山苍壑!也罢,念着你在南山与他燕燕于飞,情深如此,也该叫你们阵前见上一见!”   此话一出,阵前有些身份的将领皆对段云音有了些意外眼光。段月音心中不知什么滋味,于是冷笑着看向一侧孙彦,蹩脚的汉语讽刺道:“原来只说男人多情薄幸,不过,今日看来,段云音却也从未将你放在眼里呢。可惜了,天师大人还巴巴以之为条件!只怕日后天师治理南朝,难堵悠悠众口了。”   孙彦直至此刻,方才明白温岫阵前轻薄云音的用意,他酸涩之余,又开始悔不当初。或者云音说的对,在他心里,国有七分重,她……也不过三分而已。论用心,他早已经输给温岫,而云音耳聪目明,早就已经洞悉个中差别。   他黯然,只淡淡回应段明月:“公主说笑了。男子多情薄幸么?未必吧!昔日彦与镇南王皆为段明月座上宾,但日后若与公主相见,尚不知公主又会如何相待于我等薄幸男子呢?怕只怕,女子也未必有心吧?”   这话说得刻薄,好歹段月音也是堂皇的一国公主,偏偏都曾在这两个男人身下承欢,此等往事,叫月音如何能在万军中立足立威?然而孙彦并不只是要当众刻薄段月音,而是意指尹融。对自己的亲妹都如此炎凉,何况日后对他们?若此女日后成事,尹融无异于培植一个凶狠毒辣的对手!因此尹融听了,只意味深长的看了段孙两人一眼,又看向一侧被挟制的云音,轻轻叹道:“公主天大的福气,连敌手也处心积虑的为你谋算平安!却不知日后,尹融可有云音公主这样的福气?”   而段月音饶是穿了厚重的铠甲,也好像是被孙彦、尹融一件一件的当众削光了一般,自然也就揣测不出尹融对她动了杀心,只是一味怒火高涨的瞪着孙彦。她手下忠心耿耿的卫士也都朝着孙彦及孙彦麾下的卢裕叫嚣。   孙彦压根听不懂鲜卑话,只当他们唱歌,却有些淡漠的看着不远处傲然而立的云音。   云音看得三人官司,心中灰暗变作尘埃,宛如烧过的枯叶散在风里。她喟叹,轻声说道:“阿干,云朵儿……您睁开眼睛看看,庇佑咱们的族人吧!”   正说着,氐人的传令兵急跑上来:“报!!南梁镇武将军温乔飞矢送来书函!”   尹融听闻不禁笑出来:“哦?堂堂温氏长公子送来书函?莫非看见大哥百万雄兵,吓了个腿软,想要讨饶吧?”   说着,尹融接过书信,右手一抖,将薄绢展开念道:“你孤军深入,却在水边布阵,这架势,是要论一论持久战?你真想打,不如后退三里,待我过了江把你打得屁滚尿流!(大意如此,激将法。)”   话毕,尹融敛去满脸笑容,举着那面薄绢环顾四周:“温公子急不可耐,要与我在这泗水边一战呢!诸位以为如何?”   众将议论纷纷,一时说是温乔的激将法,一时又说不宜轻易后退,总是没有定论。   云音立在一旁,看着滔滔泗水,心中也十分疑惑。   温乔在洛沅大捷,可谓士气大振,难道是因为这样才打算要一鼓作气么?要尹融如此庞大的军队后撤三里,等他过来一战,温乔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正想着,孙彦无声无息的又走到她身边,轻声问道:“云儿想什么呢?”   云音并不知道孙彦早有一番心思变化,只道孙彦为人依旧如此善变易怒,因此不自觉的嘴角轻扬,颇有些轻蔑的说道:“淮南那一仗,天师四万人马,尹融五万人马,被吃的干干净净。温乔温岫要是笨蛋,我是不信的!”   云音的表情悉数落入孙彦眼中,他多少有些不堪,更生出不甘,因此挥开云音身后甲士,牵着云音的手说:“成败在此一举,我也不愿多生事端。当日我那样对你,你不待见我,也在情理之中。云儿,我见过许许多多女人,真正放不下的,只有你。或许我心中还有别的重于你,但女子之中,也只有你而已。可叹你是个爱恨分明的人,又这样明白世道人心,大约我在你心里,不过连灰尘也不如,更别说比得上温岫一片衣角。然而,正因为如此,我断要手握江山!到那时候,你一定会是我的。”   难得孙彦剖心相见,可惜的是这番心意沉沉,终究逃不过欲望野心、追逐比较。云音只觉得无趣,想要甩开孙彦。孙彦不许,手上一紧,便环住云音,声音冷了下来:“别作梦了,他用尽心思保着你的性命,到头来还得靠我来成全!我和他,无论谁死,你就得是另外一人的!”   云音用力挣扎,孙彦只抱得更紧。   也就在此刻,尹融已经请示过后方尹强,也不顾诸将非议,决定后撤三里,待温乔过江:“诸位怕什么呢?我看让他过来,只待他上岸重组战阵慌乱之时,咱们用箭矢将他一一击毙罢了!”   云音听了尹融的话,更加用力挣扎,低喝道:“你放开我!”   孙彦也并不妨碍旁人眼光,只用了两分力气,就把云音卷到自己马上,策马奔到帐篷之中:“唾手可得,还何必放开!云音,你并不领我的情,我为你费尽心思暗自神伤也枉然。看来驯服豹子,还得用鞭子铁榔头!”,说罢狠狠的吻住云音的唇。   云音连日奔波,兼之滑胎失血在前,早已经没有能力反抗。不过须臾之间,孙彦便把云音的衣裳褪尽,连自己也只剩下一件中衣在身。   一抹烟柳碧痕深,饶是孙彦见惯风月,面对云音一身雪白,也早已经情不自禁。也就在触到云音胸前温柔起伏、云音轻轻啜泣时,孙彦突然明白,他离不开她,真的离不开!或许是因为她倔强,或许因为她美丽,或许因为她倔强的同时又太过可怜……自己如此反反复复的心绪,一时为她日夜奔驰,一时虐待她,一时又想不理她,都是因为自己丢不掉她!   不觉间,孙彦竟然释然。既然放不下,也就无需刻意放下!他因此动作变得轻柔——她如此美好,本值得他细细品尝。   唯一的衣裳没有着急落下,孙彦的唇卷过云音的脸、颈项、胸、双臂,直至指尖,最后到了云音左手掌心那微微突起的胭脂痕……   看见这点朱砂,孙彦忽有感慨万千。他执着云音的手翻坐到一侧,细细看着,浅笑着说道:“云儿,你又要怪我欺凌你了,是么?可我看到你掌心这点疤痕,心里却分明起来。”   云音眼泪潺潺,喘着气,忙不迭的收罗散落的衣裳,那里顾得上孙彦说什么。   “若论江山,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我他三人,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若论情意……我与温长卿,本是两个禀性,可我自认对你的用心并不比他差。彭城破城之后,你仍安然无恙,可见温岫也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君子。你尽管恨我,身上却将永远留着我记下的烙印;我尽管逼你,却也不是真对你不好,只是情难自禁而已!世上有些人,欢欣而和谐;那么,自有另一些人,是冤家作对。”   孙彦说完一番话,便浅笑着把云音扶起来,帮着她把衣裳一件一件的穿好,又替云音抿了抿头发,才一点一点的把云音脸上的泪珠儿吮干净:“事已至此,云儿,你等着吧!”   云音浑身发软,又不免后怕。她真的很怕孙彦要了她而他又无力反抗,若真如此,是不是真的意味着她和温岫永无再聚的可能了?可是,孙彦的感慨她也听明白了,隐约间,她知道他也说得有理。或许到了此刻,真的该听天由命了吧!   正在此时,孙彦的侍从在帐外报说:“天师大人,镇南王后撤了,对岸也似乎在备舟登船。”   孙彦沉吟一番,略有些忧虑的说道:“尹融此番心思倒也可恶,就怕氐军太过冗重,自乱阵脚。若不然,大败温乔,也是须臾之间的事情。”说着伸手向云音:“走吧,你跟着我!”   云音满脸酡红,大有娇弱不禁之态,叫人怜惜之心暗生。她抿了抿嘴,又掩了掩衣襟,却没有说话,就跟着孙彦出来。   帐外旌旗蔽日,尹融和诸将都散入兵勇甲士中指挥后退。云音跟着孙彦还有孙彦寥寥十数个侍从,站在左侧一处稍高的坡地上,俯视全局。   云音细看氐军军容,只觉烦乱。试想看,动辄数十万的人连同马匹要掉头,谈何容易!这时候泗水之上帆船渐渐可见踪迹,决战即将开始。   段月音所率领鲜卑段氏部族本来在尹融左翼,属前锋,因此想迅速掉头很困难,只能摩肩接踵的迫在一处等待。段月音等得不耐烦,也领着亲卫,举着王旗避到缓坡之上。这才下马,她就看见孙彦与云音十指紧扣。尽管对孙彦并无半分情意,但月音仍觉得不免妒火中烧:“果然是天生的狐媚,下贱的种子!”   孙彦听不懂鲜卑话,但很明显的看见云音的神色变得僵硬倔强。他因此对月音冷笑道:“当日的明月楼主,今日的月音公主,看来身份不同了,气势也两样了!想当初,月音公主何等样的柔媚顺从!”   月音闻言大怒,连云音也黯然,两人却挡不住孙彦的一张嘴。云音的阿妈在侧面将两人的表情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由想起云音早前的一番话来,因此格外伤心,只流着泪上前对月音说道:“大公主!求您宽待一些云音公主吧!再不好,也没有多少日子可见了……”   月音心中一扯,愤然挥开阿妈,咬着牙瞪了孙彦一眼,不再做声。   云音正要说些什么,那尹融又驱着马奔了上来,对月音大声喝问道:“你的人马你怎么不看着,反而都掉了头?本王不是吩咐你备好箭矢,一会轮番放箭么?”   月音正被孙彦堵得一肚子气,眼下尹融又对她呼喝,不由得大怒,因此冷笑道:“镇南王好大的威风,你真当本公主是你麾下的大将呼来喝去?我段氏不过区区万余人,一会温乔下船,踏马而来,岂不是倘然无存?!镇南王好精的算盘!”   尹融深知段月音领着鲜卑段氏当前锋,也不过是跟着沾光捞功劳。若段月音这番算计还在他掌控范围内,他乐得睁只眼闭只眼。但早前孙彦一语惊醒梦中人,令尹融明白段月音此等恶妇留在世上不过是为祸一方!在尹融心里,段月音算什么?不过是淮南战场失利后挽回颜面的棋子!所以,温乔要渡江一战,尹融首先想到的除了要在楚子军渡江过程突袭,就是顺道也把鲜卑段氏给解决了!何况眼前段月音公然挑衅他的权威,原先的五分杀心,变做了七分,尹融面上温和的笑便有了一丝丝的残酷:“哦?月音公主是打算不听我的号令了?如此,想必公主自有大树好乘凉,尹融又何必多此一举?”   话到这儿段月音蓦然面色煞白,冷声质问:“王爷什么意思?过河拆桥?你别忘了!你能如此顺利攻入此处,还多亏……”   撕破脸皮?尹融冷笑,截住段月音:“多亏谁?你亲妹妹?可惜,她拼了命想做你的左膀右臂,你还看不上啊~段月音?别以为你改了名字,你就不是段明月!当日慕容垂自身难保,你不得已委身于我,我庇护于你,我又何来过河拆桥?你也不必做了婊、子还立一座牌坊!以为自己有天大的功劳!”   可谓以色事人色淡而爱驰,可谓求利于人得利而义失。段月音,也算是现世报。   眼见着温乔的战船节节逼近,族人进退维谷,性命危在旦夕,段月音冷汗涔涔,炎热的天气里也浑身发抖。然而尹融毫无怜悯,鲜卑语一字一字犹如刀锋逼近:“在本王麾下,临阵畏惧者斩!段月音,你没有多少机会可以犹豫!”   云音虽然预料到尹融如此卑劣,却依旧忍不住失声痛哭,口中狂骂道:“氐狗!你天理不容!”   孙彦听不懂,只能牢牢的制住云音,不让云音冲出去。   尹融看着云音,轻轻一笑,颇见温和:“你倒有些脾气见识,难怪孙天师一遍又一遍的把你丢下又一遍又一遍的捡起来,连南山苍壑都对你青睐有加。可惜了的!你是个杂种,谁碰你谁麻烦!”   卑劣之人,你即便骂得犹如江水滔滔也都枉然!云音眼见坡下万余族人即将首当其冲,直接面对楚子军的冲击,只觉得撕心裂肺。孙彦抱着她,看见她悲痛欲绝,便隐约猜出尹融意图,心中冷笑之余能做的,也只有掩住她的眼睛:“云儿,你已经尽力,便不要再看了!”   段月音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这才明白,世界的残酷,残酷到她经历世事仍然低估,残酷到她根本避无可避!瞬间弯弓指向尹融,月音恨意嚣天:“你早知今日!”   尹融摇头:“段明月你不过残花败柳!还妄想与我联姻?你乖吧,教他们列队射箭,勇者我视同我本族之人,予以厚赏!”   月音进退维谷,渐渐浑身紧绷。   坡上数人正在纠结的时候,坡下几十万大军突然开始骚动。江风回转间,隐约有声音传来:“天王大败了!快逃啊!”   尹融孙彦立即警觉,同时喝道:“怎么回事?!”   段月音晚了一步,只浑身一震才回神。   然而此时坡下中军众人已经开始有逃溃迹象,段月音侧耳倾听,丢下弓箭一把拉住云音,喝道:“他们说什么?你快念给我听!”   云音泪意未去,细细一听,大愕道:“天王大败?”   月音一听,电光火石间,一条毒计窜了出来。她一手甩开云音,跑开两步,对着坡下鲜卑族人呼号道:“天王大败!段氏快逃!天王大败!段氏快逃!”   云音猝不及防,被月音甩在地上,却只看着月音,惊得面无血色!   坡下本不只是鲜卑段氏,还有尹融精锐,各族兵卒们交相杂处,自然听得懂一些对方的话,如此真切清晰的呼号一来,众人三分疑惑变成九分,大惊之余,只剩下惊恐,纷纷掉头狂奔,原本只是骚乱的局势开始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也就在这时,江面上奔来的船只上也似乎感应到什么,擂鼓声、号角声、呐喊声潮水般涌了过来。这一下子,氐人掉头的看不清,只顾着跑,没掉头的虽然看不见楚子军,却也也被带着跑,不然就被踩踏成肉泥!   山坡上的尹融孙彦见得原本的大好局面突然掀起惊涛骇浪,不由瞠目欲裂!尹融大喝一声,转身朝段月音的小腹就是一剑,然后二话不说策马而去!   转眼间,瞬息万变!   云音尚未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月音却已经倒在地上,一旁阿妈早已经呆若木鸡!   云音挣扎着扑到月音身边,狂呼道:“阿姐!”   潺潺的鲜血从小腹中流出,更衬得伏在小腹上那双玉手的雪白!段月音碧眸颓了光彩,余下一抹余晖,她惨笑着,缓缓的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玉扣,交给云音,断续道:“终……究灭族了么……罢、罢了,没用的……东西……丢给你……我杀了氐狗……阿干……阿干……”   话语未毕,段月音死不瞑目。云音双手尽是鲜血却浑然不觉,只掬着那枚光润的玉扣失声痛哭:阿姐……至死也要与她置气!可是她知道,阿姐没有忘记仇恨,也并不想辜负阿干!   ……   孙彦跟着尹融下坡,才到了一半,坡下的局势已经难以挽回!而温乔的船只已经迫近河岸。瞬间,箭矢如雨!   须臾间,预期的决战没有到来,只有楚子军肆无忌惮的箭矢,以及不顾一切的杀戮!   孙彦立在坡中间,一人一剑,衣袂飞扬,却哪里还能迈出半步下坡?!   原来这一切失去的如此之快!甚至于不足以让人品尝期待的兴奋!   孙彦直到此刻,终于明白温岫所说的一切,都不无道理!他惨然一笑,纵身越回坡顶,豪情狂呼道:“江山不可得!与你携手而归,亦不可得乎?!哈哈……”   长笑凌于刀剑之上,野心消亡的同时,柔情如丝,缠绕而来……   ……   作者有话要说:  淝水之战么,真正的战场很狗血,精彩的应该是这一战背后的东西。   云文中的朱旭就是真实历史上的朱序。淮南一战,谢玄的北府军成名,也在那一战,镇守重镇襄阳的朱序投降北秦,淮南战役后面的事情,很深厚,我最多能写个两三分。   淮南战役结束七年之后,淝水之战到来。苻坚兵威强盛之际,正是朱序为谢氏打开了同往以少胜多的大门,最后也是朱序着人散布恶意消息,使得苻坚大军溃败。 ☆、画晚晴     南梁纪年龙兴九年九月初一,淮广刺史、镇武将军温乔陈兵八万于泗水边。乔遣使致北朝镇南王尹融,以激将法令尹融及其四十万精锐后撤数里,便于决战。   镇南王及尹天王以为可虚位诱敌,令楚子军渡江至一半时偷袭之。   然而,楚子军即将靠岸时,早已归顺尹天王的前南朝龙骧将军朱旭,忽然在阵后着人狂呼“天王大败、天王大败!”,因此引致尹融军大乱,逃窜中践踏而亡者、遭楚子军屠杀者,十之j□j!   尹天王之车架被夺,只得领着千余残兵败将仓皇逃回驻守荆阳的都益侯慕容垂处;   尹融于乱军中策马,试图重整战阵,却在慌乱中坠马,最后遭乱兵屠杀;   鲜卑段氏长公主段月音中剑身亡,段氏一族在尹天王乱军中几近灭族;   泗水一战,氐人溃败后,原本镇守矶石场、寿阳、彭城的楚子军纷纷出城追击,尹天王所部皆只能望风而逃,唯独镇守荆阳的都益侯慕容垂,护着尹强施施然离开荆阳,返回上京。   经此一役,尹天王重创,其心腹精锐耗损殆尽,而跟随尹天王南征的各族军队也都瞬间崩溃。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唯独都益侯的三万鲜卑慕容精锐不曾损兵折将!   ……   龙兴九年十二月一日,泗水西岸。   塑塑北风不时拂过江面,岸边衰草瑟缩,有些还埋在渐渐结起来的冰凌里。江浪翻卷中,不时有些断矢露出来。   岸边一伟岸男子,裹着雪白貂裘,负手凭水而立。他眸光浅浅,满是安定。他高华气质,往日舒雅,今日更添加了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大气象。此人,正是温岫。   大约江风比方才又更见凛冽,他站了一会,便回身而望,温淡的笑容里有许许多多的满足与释然。   目光所到,坡上有一披着火红狐裘的女子。女子脚下,泥土褐红,满地箭矢、断剑、盔甲。刀枪林立中,那袭火红的狐裘犹如泣血的杜鹃花,傲然盛放。温岫眼眸牢牢锁住女子,脚下避开一地狼藉,拾步而上,温朗的声音说道:“云儿,我该告诉你当日情形。”   女子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   温岫浅笑,伸手把女子纳入怀中,然后轻轻说道:“云儿,不要难过了,你与你姐姐都尽了力,成事在天,你的父母不会责备。我已经令人为你的族人安葬。你的阿姐、阿妈,虽然不能回到云中故土,但相较于满地的白骨,也算是入土为安。”   云音感受到温岫的温暖,便生了一些依恋,只紧紧偎着温岫,良久才问道:“他呢?他……也能入土为安么?”   温岫心中轻轻喟叹,然后轻言曼语:“我赶到时,你的阿妈已经中箭身亡,她是挡在你身前的。他么……他抱着你,紧紧的护着你……他侧着他的背,为你挡去所有箭矢。云儿,他爱你并不纯粹,我亦然。但他舍命救你,不曾让你受了多少伤害,我衷心谢他,尽管我知道他根本不屑于我的道谢。因此,我能为他做的,自当竭尽全力。”   孙彦……这个名字在心中缓缓流转,久久不愿歇下。那一瞬,云音记起在彭城市集中,他那低头会意的一笑,而今想来,有着怎样倾国倾城的深意。她不禁眸中含了薄雾,轻轻说道:“他不能入土为安么?”   温岫轻轻摇头:“谋逆之人,陛下怎许?我答应父亲,将他挫骨扬灰。云儿,我火化了他,让他灰飞湮灭,却不是凌、辱他。只是觉得,孙仲林这一生,足矣,合该从此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云音含泪一笑,却是无言。   许久云音才又说道:“我去你家时,你爹爹那么高兴地说你心地光明,终于如愿完成三件事,助你哥哥破敌,是哪三件?”   温岫轻轻一笑:“策反朱旭、稳住慕容垂。”   “还有呢?”   “还有么!”,温岫悠然一笑,扶起云音,在她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要把你找回来。”   自睁开眼就看见温岫那一刻开始,云音就觉得很幸运,可是这一刻她才真正释然真正幸福。她就着额头蹭了蹭温岫的下颌:“你都做到了!中间哪一件最难?”   “稳住慕容垂,让他明白中立才是他最好的出路,可谓艰难;在尹天王帐下找到朱旭,向他保证他母亲的平安无恙,确实危险。但若说难……云儿,把你完整无缺的找回来,容着你完成你父母的期待,大约是我这一生做过的最冒险最为难的事。”   云音把手伸进温岫貂裘之内环着温岫的腰:“朱旭放话说天王大败,慕容垂拥兵自重,都是你的功劳,是这意思么?你和你哥哥好生厉害!数月过去,这儿白骨累累,冤孽之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散!”   温岫一喟,低声道:“是,终究杀戮太重。”   云音感喟万千,许久,她放开温岫,从自己怀中摸出一枚玉扣,举着对温岫说:“我无话可说,只是有时候不免在想,若是我与阿姐同心,或许我们还能叫阿干安慰一些。可惜……阿姐一直临终前还是很恨我……我想,终其一生,我和阿姐都不能像你与你哥哥一般友爱。可我并不怪她,我们活着,都太难了,她也并不想让阿干伤心失望……临终前,她把这玉扣给我,可惜,我却始终不知道什么用处。或者,这一切都结束了吧……”   温岫微微凝眉,接过玉扣,对光一看,不禁笑道:“大约我知道呢。”   云音微讶,只见温岫回头唤道:“轻烟,把那只白瓷盒子拿来,”   不一会,轻烟手上的白瓷盒子中赫然陈列着两枚国玺。云音举起其中一枚一看,惊喜道:“阿干的印子!小时候我常常看到阿摩敦用它戳印子!”   温岫随手拿了另外一方,细细端详一番,笑道:“这是前燕国的印玺!原来如此!当初淮南一战,你阿姐斡旋,促成慕容垂与孙彦结盟,就是用这两方印玺作保,难怪你阿姐珍而重之。”   话音未落,温岫似有所悟,又朗朗笑开,道:“云儿,真正的天意呢!你是你父母最期待的云朵儿,最后么,统国没有了,鲜卑段氏也几近灭族。可是你,却得到了你父亲最重要的物件!可见他在冥冥中总为你安排了路途,而你,实实没有辜负他的厚爱!”   一句话出来,云音抱着印玺忍不住哽咽:“是么!可惜我的族人却尽灭了!”   温岫摇摇头:“云儿,段氏此次遭难,实则你阿姐背信弃义的缘故,若她肯相信慕容垂的能耐,不至如此。你阿姐临死前存了鱼死网破的心思,引得氐人交相践踏,也算是为你父母报仇雪恨了,可惜,终究太过惨烈。你知道么?慕容垂在护送尹天王归朝之后,已经请求返回关东故地,他带走的不仅有三万鲜卑慕容精锐,更有上京中大量的鲜卑族人,其中亦不乏段氏族人。慕容垂不是寻常人物,他能照料好他的族人!你还记得跟着你闯洛沅的二十二个兄弟么?如今的段武,也是慕容垂帐下得力的战将了!你阿干的仇敌,镇南王尹融已死,尹天王被人取代也不过指日可待。”   云音听完,不禁叹道:“是呢!好似我完全与他们无干了!”   “云儿,释怀了么?愿意从此跟着我了么?”   云音含着眼泪,扬起头来:“你丢了你的父母家人,你不难受么?我与你尚且不同,我这公主,有名无实了,族人大多愿意忘记我。我跟着你,我的身份,却会叫你为难……”   温岫浅笑着摇头:“天师虽然故去,然而,天师道早已经深入王朝骨髓,朝中许多高位大臣实则也是天师道信徒,只是隐藏极深,不然何以孙彦能在尹融跟前分一杯羹?陛下身边每每有奸人小人,即便父亲,也穷于应付;大哥意欲北伐,然而究竟朝廷根基已坏。我温氏一族登峰造极,还能风光多久呢?云儿,我不是丢弃父母家人,只是看明白了,世途,远非人力所能掌控。所以,我只愿与你纵情山水之间,与你在一起又有何无为难之处?即使父亲母亲,经过此役,亦能谅解你我。云儿,这世上若没有你,南山苍壑,只是空无意趣、寂寂将死。”   云音听了,埋头进温岫怀中,那残留的眼泪便悉数氤氲进温岫胸口。久久之后,云音呢喃不清的声音道:“温岫……云朵儿若没有你这口袋装着,只是无根飘荡,世途惨淡……”   温岫抱紧云音,抬眼望去,一抹笑容饰本心。   许久之后,温岫轻笑着说道:“云儿,你不想回云中大草原去看看么?你阿干阿摩敦恩爱传奇的地方。”   云音惊喜抬头:“真的?”   温岫含笑,一个响指,一匹骏马小跑奔来。   此后,数骑远逝,身后几缕斜阳,画出几许晚晴瑟瑟。   (到此全文结束,以后是文后感。)   淝水之战后,北秦阳平公苻融战死,苻天王苻坚狼狈逃回慕容垂所部,然后仓皇回京。两年后羌人姚苌杀死苻坚,窃取前秦。   淝水之战后,北方一度的统一再度被打破;苻坚的大将吕光西征后建立后凉,慕容垂建立后燕;随后北方拓跋珪兴起,建立北魏。   淝水之战后,南方谢玄总督淮水两岸军政,并一度北伐,直至其逝世于军中,东晋版图一度扩大到淮水以北;然而其后不久,东晋朝廷越加腐败,直至被刘裕窃国。   天师道在魏晋南北朝期间,三番两次举起义旗,可惜终究未能成事。   在那个人们以为风华绝代的时代里,也是中国民族融合最为激烈、争斗最为残酷的时代,中间的血与火,一个段云音,大约只能道之一二。   然而这样的时代,真正是汉文明经历考验的时代。五胡乱华期间,羯族的后赵就因为石虎的疯狂j□j,而引致汉人的强烈报复,石虎死后,羯族遭汉人报复,几乎全族覆没。其它,诸如前秦的苻融,史记他通经义、善属文,可见是汉化明显的人物。就包括后来的雄主拓跋珪,无一免于汉化。可惜,所有北方的这些少数民族政权,几乎都不能存活太久,因为,汉化在当时,是摆在各个君主面前最不能提又不能不提的东西,不然魏文帝迁都就不能是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了。   或许可以这样说,只有北方这些少数民族的汉化程度足以替代当时南方的汉人正统,统一,才有可能到来。而这个时刻,一直要等到杨坚的隋朝,才真正到来。而伴随这个时刻的到来的,是王谢世家的没落。   云音是一个混血儿,在那样一个年代,注定了她的悲惨和卑微。幸亏温岫是个顶天立地的伟岸男子!不然,即使诸如孙彦那样丢不掉云音,也不会让云音得到真正的幸福。   有人曾疑问,温岫孙彦为什么会喜欢云音。作为一个写文者,我会回答:因为她是女主角。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想我的答案是,因为云音惊人的美貌。   渐渐长大之后,我开始明白,美貌乃是爱情发生的首屈一指的催化剂。温岫在这一点需要很多深度么?不需要!他的身份学识能力城府,无不证明他自己的深度,他并不需要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来证明自己的深邃,孙彦亦然。然而他们喜欢云音又是多自然的事情,再没有那么刁钻美丽又惹人怜爱的敌人了。   我是喜欢温岫的,因为他的胸襟如此伟岸又细腻。但我并不讨厌孙彦,他只是为爱情矛盾了一些。这个文,除了隐居时候,全部背景的色调都冰冷晦暗而且残酷血腥,但云朵儿和温岫的感情却是温情而甜蜜并且纯粹的,这或许就是我想要的:哥特背景下,美丽并且纯洁的映照,这是一种多么吸引我的强烈对照……   曾有一度,我研究过中国大地上的民族起源和流布,大约相对清楚的知道当时人们的快乐与苦难。那时候,胡汉之间的隔阂是显而易见的,彼此之间的纷争令胡人痛,也令汉人痛。然而,最后,这个国家有着如此强大的文化吸引力,以至于千载之后我仍然感觉惊心动魄,我总为之动容。因此,在读完陈寅恪先生的《魏晋南北朝讲演录》后,我决定不顾刚写完风文的疲劳,写一写云音。也藉此让云音来记念我过往的一些经历,以及那些经历后面汹涌的猜想和情感;更让她来纪念那些消散在历史长河中勇于前进却最后失败的无名英雄们。没有他们,历史只是凝固的。   而看过这些故事以后,对王谢的凋零,也终于感觉释怀,所以最后,温岫能带着云音离开。与其说,是温岫看到了世家的衰败,不如说,是我这个写文者堪破了世家的兴起和凋零。他们那么美丽,却始终不可重复了。   云出岫,算不算迄今为止我最浪漫最传奇的文呢?呵呵……   呃~我知道我发完全文,你们这帮霸王更加懒得出水了,那么我一相情愿的恶作剧一下大家吧。写云文过程中,我做了一个非常冒险的决定,因此我的生活经历了巨大的风浪,我也一直处在忐忑不安和巨大的压力中,这让我疲惫万分。同时,我写的三个古言都太冷了,大家坚定支持我的、来看的,也并不都留言,这多少加重了我的挫败感和疲惫感,因此,2011年或许我会休息一段不短的时间,直至我恢复平静,有勇气面对冰冷的读者们,这个期限……我并不知道多久,也需要看现实生活的状态。   不过我应该会写一个现言,因为答应了朋友。   一直支持我的朋友,谢谢你们一路陪伴,因为你们的三两句话,让我觉得非常的开心和安慰。那么请收藏专栏吧,我不会say goodbye,但我也永远不预计我掌控不了的事物,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要说:  完成云文,还有三个标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心情安上,等着吧,没准明天。呵呵…… 【本书下载于书本电子书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